廖會芹
一
十八歲那年我長得像一朵花,水汪的皮膚,清清的眼睛,婀娜扭動的腰肢和款款擺動的屁股。十八歲,我是一朵帶露的水仙呢。
男人誰不想得到一朵帶露的水仙呢,于是,我家的門檻差不多都被媒婆踏爛了。只是,一直以來,母親都沒有為我選中一個如意郎君,母親是要為我找一個好人家呢。
“好”主要是針對將來能成為我丈夫的那個男人的,這個男人,相貌該大體能和我匹配吧,我長得像一朵水仙花呢;他家境應該殷實點或他本人應該吃國家糧吧,我媽好歹也是雞屎塔小學校的一名老師,我從小就是一個沒吃過苦的一個瓷娃娃,要是不找一個讓我以后有依靠的人,母親怎么會放心呢?可是,如果這個人秉性不好,將來他去賭博,或者變了心,我該怎么辦?母親就為著我的將來操心,然而哪里有那么一位好男人等著給我做丈夫呢?
我是不急的,那時我十八歲,并且長得像一朵花。我只是無憂無慮地在絢麗的陽光下扭著婀娜的腰肢和款款的屁股,對射在我身上的那些愛戀的目光視而不見。我等著我的母親為我找一個好人家呢。
母親也沒有時間親自為我找一個好人家的,她的大部分時間都要花在那些蹦來跳去的孩子身上。她只是把她的想法告訴媒人,讓媒人替她留意一些,有好人家就告訴她。好人家在哪呢?媒人沒找到,母親沒找到。我就只有繼續在絢麗的陽光下扭著我婀娜的腰肢和款款的屁股。這樣過了一年,又過了一年,我二十歲了。
二十歲那一年,我沒有再等母親為我找一個好人家,我自己為自己找了一個丈夫。本來我是一心等著母親為我找一個好人家的,但是在一個有月亮的夜晚,一切都改變了。
那晚我本來是坐在家里看電視的,但父親偏要看電影頻道的一個打仗的片子,我是不愛看這種老掉牙的東西的。我就順著門口的河堤往前走,河堤上是有許多柳樹的,那時正是七月,柳樹細的長的枝條在風中賣弄著風情,我走在河堤上的時候,那柳絲還不時隨著微微吹拂的涼風來撩我的面容呢。我就這樣站在河堤上,站在柳樹下,抬頭看遠方的天空,這時我就看到了天上的月亮,那月亮才是線樣的一根月牙呢,清清地貼在空中,像剪的一樣。
我是陶醉在畫一樣的月亮中了,要不然當有一個人突然抱住我的時候我怎么會嚇得身子就軟了呢?楊強后來還說,我當時的發軟是因為我想和他貼得更近呢。每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我小而軟的拳頭就會捶在他的身上。你壞,我會嬌嗔著說。他那時會嘻嘻地笑著看著我。其實那時我是真嚇傻了,楊強從柳樹下鉆出來就緊緊地抱住了我,我那時正抬頭看天上線一樣的月亮,我沒想到會有一個人在我的后面。他抱住我后,就用軟軟的嘴唇舔我的鵝脂般的脖子。我是第一次被男人這樣抱,這樣親,我那時渾身顫抖。
后來我就狠狠地在楊強的臉上揚了兩個巴掌。
我喜歡你,我在這等了好長時間了,我以后還會在這等你的。他在我的身后喊。
那晚我失眠了。
我很后悔,那晚要是我不出去就好了,我晚上本來是很不出門的,母親對我管得很嚴。那晚我母親恰巧去一個學生家了,要是她在,她就不會讓我出去,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了。
我一出門,就會有很多的目光射在我的身上,我以前對這些目光是模糊的,我只知道有人在看我。但是現在在這些目光中,我會感覺到一束很具體根詳細的目光,我知道這束目光是楊強的,我不管走到哪兒,那束目光都會跟著我。我偶一回頭,就會看到那束有笑的光,那束沉醉的光。這束光讓我心跳,讓我膽戰心驚,我知道,我應該找這束光的主人談一談了。
那晚沒有月亮了,我摸黑到了那棵柳樹下,我就站在凝重的黑夜了,我不知道那一時刻我能做些什么。他那時是面對著河水的,并且好像是鑲在黑的夜里了,一動不動。喂,我朝他喊了一聲。后來他就轉過身來緊緊地勒著我。我拼命推他,捶他,他都不松手。我要喊了,我對他說。他不理我,他把我壓在柳樹上。放開我,我說。他也不理我,他用力把他的舌頭塞進我的嘴里,他的溫厚柔軟的舌頭就擋住了我說話。
我知道我再也不能去柳樹下了,去柳樹下和楊強說什么都是徒勞的,我也不打算再和他說什么了,我每天就把大量的時間交給了電視,晚上則早早把自己扔在床上。我想那時候如果母親為我找的好人家已經出現,那么楊強就不會再追求我了。但是那時的好人家還沒有出現,我不知道我該怎么辦。
我不知道怎么辦的時候,我就倚著窗子看天空。那晚我抬頭看天空的時候,天上又是有月亮的夜晚了。我記得那晚是農歷的七月十五,這晚在農村是一個很重要的節日,叫鬼節。農家人從農歷十二就開始點上香燈,奉上祭品,迎接死去的祖先的靈魂,祖先的靈魂在家里的供桌上呆三天,到十五的晚上,活著的后人就給他們燒一些紙錢,送他們回到天堂的家。據說,那晚如果你躲到花椒樹下,你就能聽到鬼們說著話,唱著歌朝遠方走。是的,那晚我倚著窗子看天空的時候,整個天空中彌漫的都是燒過的香紙的味道,那時我甚至鼓勵自己站到一棵花椒樹下聽一聽鬼歌。而我是沒這個膽量的,其實我一想到鬼,我就急忙關窗子了,我怕鬼。可就在我關窗子的瞬間,我聽到了一首歌,對面的女孩看過來,看過來,看過來……鬼唱歌了,我想。我趕快把窗子關上。而熟悉的旋律依舊在深沉的夜空中響著。我很想知道這個在鬼應該唱歌的晚上唱歌的人是誰,我就又推開窗子的一小條縫,這時我聽清了,我知道這個人是楊強。我知道是楊強了我就趕快把窗子關得緊緊地,還把窗簾拉上,那晚我就伴著楊強的歌聲進入了夢鄉直到第二天早上我推開窗子。我一起床就要打開窗子的,我的窗外也有一棵柳樹,我一打開窗子柳枝就要搶著進入我的視線的,軟軟的柳枝輕輕撩著我的眼,有時我就順手拉著柳枝編花環,編辮子。這天早上我推開窗的時候,撩我眼的不是柳枝了,是一束花,一束嬌鮮欲滴的紅艷艷的玫瑰,那束玫瑰就放在柳樹的枝杈間。而樹下,站著頭發零亂眼里泛著血絲的楊強。我在這站了一夜,他仰起頭,朝我咧嘴一笑,然后說。
接下來,我就不知道怎么辦了,是的,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楊強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站在我的窗外唱我愛你一萬年等等之類。他的歌聲綿綿長長,仿佛有哭泣的聲音。他還會在我窗外的柳樹上放上一束剛從田野采來的野花,或一個從街上買回來的布娃娃等等。
我已經說過,那一年我二十歲,我不知道其他二十歲的女孩早上推開窗面對一個頭發零亂眼里泛著血絲為你唱歌的男孩會怎么樣。但是我知道我的心會疼了,咝咝咝地。每當夜里歌聲響起,每當柳杈間擺著禮物,每當在路上碰上他,我的心都會咝咝咝地響。
我開始到河邊的柳樹下去了。
二
我二十歲這年,我的母親有四十三歲,四十三歲的母親皮膚依舊那么潔白,依舊充滿彈性和光澤。只是她有點胖,但她的胖讓她洋溢著一股說不出的親切和富態。事實上她也是一個很好的人,她微笑著和村子里的每一個人打招呼。她充滿愛心的對待她的那些小朋友。她在村里也是一個很受尊敬的人,老人看到她,會問一聲,玉珍,去哪呢?小孩見到她,會喊一聲,李老師好。母親是很幸福的啊。
只是,幸福是很容易消損的,像一個美麗女人的容顏易消損一樣。
母親的生活是平靜而單調的,白天她把自己交給小孩子,晚上她把自己交給電視。以前我也陪父親母親坐在電視前,但后來不行了,我總找借口去柳樹下,我那時一天見不到楊強心口就會憋得要炸一樣。我和楊強總是緊緊相依著坐在柳樹下,我對他說我每時每刻都想和他在一起,我醒著睡著都想他我受不了見不到他的日子。他說他醒著睡著也都想我他每時每刻也想和我在一起,他也受不了見不到我的日子,他還說他要盡快到我家向我的父母提親,他要娶我做他的妻子,他要一輩子照顧我,一輩子對我好。我會讓你過好日子的,他說。是的,我相信他會讓我過好日子的,但即使他不會讓我過上好日子又有什么關系呢?我只要和他在一起我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那晚我沒有到柳樹下。我和楊強說好了,那晚他將和他的父親去我家。那晚天還沒有黑透我就倚著窗子朝楊強家的方向望,我望啊望,一直都不見楊強的影子。夜越來越熟,我的心卻越來越生。他為什么不來呢?他把我忘了嗎?他不要我了嗎?我在越來越熟的夜晚一遍一遍問自己,我不知道答案,楊強也沒有來告訴我答案。那晚的夜被我的淚澆得水淋淋的。
第二天一早,我忍不住就往柳樹下跑,而讓我吃驚的是楊強竟然就站在柳樹下。父親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他不許我和你在一起。楊強說。
我沒想到聽見的話竟是這樣的,我一下子就呆了。
為什么?我問。
他說你不會干活,娶了你我會吃一輩子苦的。
我沒想到我竟會沒人要,我哭了。
不管怎樣,我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楊強摟著我說。
而要和楊強在一起,是多么困難的一件事啊。我對李玉珍也就是我的母親說起我和楊強的事的時候,她一下子就瞪起牛眼一樣的眼睛,那一瞬間讓我毛骨悚然。我是從沒見過她這么一副樣子的。
楊強嗎?哪個楊強?她問。
我們雞屎塔有幾個楊強呢?我沒有答話。
不行,母親說,我不同意。
我知道母親是不會同意的。楊強一家四口人擠在不足五十平米的潮濕黑暗的房子里,有一個年近八十的奶奶,母親體弱多病,父親的腳一只長,一只短,他家為了一個月領五元的獨子費買油鹽而只生了楊強一個孩子。
你會后悔一輩子的,她說。我是你的母親,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往火坑里跳。
他家窮,但楊強說他會努力的,他說一定會讓我過上好日子的。我說。
他真的能做到嗎?母親說。
男人的話你能相信嗎?母親說。
你又能斷定他做不到嗎?我朝母親嚷。
三
我的母親年輕時也曾是村里的大美人,她的皮膚能捏得出水來。而我的父親李文,剛剛從部隊復員回來,他挺著一米八二的個子,迎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朝前走,他的雕塑一樣的臉,沐浴在朝霞中。他在通往田野的埂子上,遇到了挑糞到地里的母親。那時他就有一個把眼前的女人變為自己女人的愿望。他知道自己的這個愿望是能實現的。不僅僅他的父親是村長,還有他對自己本身的一種強烈的自信。
爸,他對他的父親說,我想讓那個叫楊玉珍的女人做我的女人。
他的父親,也就是雞屎塔的村長,就派村文書去找我的外婆。可她已經許配給王五了,外婆說。
王五的爹那時在外給人修路,他家每月能從郵局領回二十一元的匯款。二十一元,能買許多其他雞屎塔人不能買的東西。
他王五算什么東西,村長說,我讓玉珍去當老師。
老師那時每月能領十六元二角的工資,十六元二角雖然比二十一元要少,但是從此就可以不用迎著早晨的第一縷陽光挑糞了,不用把自己水一樣的皮膚放到火熱的太陽中蒸發了。更主要的,復員軍人李文確實很討人喜歡。
可這樣有點對不起他呢,母親楊玉珍說。
只要你自己過得好,一輩子的事呢,外婆說。
我的母親楊玉珍就嫁給了復員軍人李文。而修路工人的兒子王五在我母親結婚的前一天逃離了雞屎塔。據說,他跑到了修路工人那里。不過,后來,當我的母親還在雞屎塔的破舊的學校里看著一群小孩子玩老鷹抓小雞時,王五的全職太太正在一個很大的商店里買上千的名牌服裝。王五后來當了大老板了,而復員軍人李文在雞屎塔村開了一個小批發店。
四
從今天是看不到一個人的明天的,我對母親說,如果你當初嫁給了那個叫王五的,又會怎么樣呢?
會怎么樣?母親朝我叫,你知道會怎么樣?世上的事,你說得清楚嗎?
我的淚就嘩嘩淌,小溪一樣。
媽,我喊,媽……
我不是你媽,她說,你不要叫我,如果你要跟著他,我就死給你看。
我的心空了。我該怎么辦?
爸,我喊,爸……
你不要喊我,父親說,那個叫楊強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人,你嫁給他,有你受的。
我一定是鬼迷心竅了,要不然為什么父親說楊強不是好人時心里就騰起了一股火,且一下子就冒出了那句話。
你就是一個好人了嗎?我叫。
父親愣了一下,然后他的手掌就重重地落在了我的臉上。
你怎么打她?母親沖過來摟著我。
就要打,打了才長記性。父親說。
你除了打人還會干什么?她說錯了嗎?你本來就不是一個好人。母親朝父親嚷。
你再叫,我連你一起揍,父親舉起了手。
你揍,母親扯著父親的手,我正不想活了呢。
父親的手掌又重重地落在了母親臉上。
那晚,天上的星星眨呀眨。
五
我家門口是一塊很大的場,一條公路穿過這場伸向太陽落下的地方,路的一頭連著省城,另一頭連著縣城,我們村就是去縣城去省城的一個棋子,附近村莊的人去縣城或去省城都要在這里搭車,這樣,我家門口就是一個很小的集市了。我的父親李文就把臨場的房子改成了鋪面,賣一些小食品、小百貨之類的東西。如果哪一天你有機會能坐車朝太陽落下的地方走,看到手里拿一把雞毛撣在小食品小百貨上掃來掃去的人,那就是我的父親李文。
我家門口還有一條長長的河,清清的河水緩緩地淌。在河的岸旁,有一戶人家,男的叫李四,女的叫宋艷。宋艷是李四從很遠的山里娶來的。雞屎塔的女人沒有一個愿意嫁給李四,李四就到很遠的山里娶了這個叫宋艷的女人,據說,那是一個很遙遠的地方。
宋艷是一個高挑的女人,而李四,則有點矮。
李四很疼他的媳婦,不讓她干活,雖然宋艷在她家那個山頭上的時候像一頭牛。宋艷現在的工作就是每天給李四煮飯,到清清的河里給李四洗衣,然后,就抬一草墩,坐在門口看來來往往的人。
星期天,我的母親也在小店里幫父親賣東西,宋艷到小店打醬油。
你到我們這還習慣吧?我的母親問。
比我們那不知好多少倍呢。她說。
李四對你真好。我的母親說。
宋艷朝我的母親笑,沒有說話。
你以后沒事,就到我家來玩吧。母親說。
我的母親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宋艷沒事的時候就坐在我家的門口,看來買東西的人。可我的母親每天要到雞屎塔小學給孩子上課,宋艷每天就和我的父親李文說話。
我的父親知道了宋艷家那個地方,每一個山頭住著一戶人家,每一戶人家哥弟幾個,只能娶一個媳婦。宋艷跟李四走的那天,她那四個至今還沒有成親的哥哥,站在門口,流著淚看著她朝遠方一步一步走。
以后有時間一定去你家做客。我的父親李文說。
六
我的父親對母親說他要去省城進一批貨,宋艷對李四說她要去看一看她的老娘,后來我的父親就在雞屎塔消失了七天,宋艷從雞屎塔消失了八天。
我在城里考察了一下市場。父親對母親說。
我的母親頭痛病又犯了。宋艷對李四說。
有沒有考察到什么?母親對父親說。
有沒有給她一點錢?李四對宋艷說。
父親從省城回來照舊賣他的小百貨,宋艷從娘家回來照樣坐在我家的門口和我父親說話。
我的母親中午一般是有課的,可是那一天另一個老師和她調了課,學校就在我家的旁邊,她就回家了。我家門口那時只有一只小麻雀在啄食,后來她就走進家,走進臥室,走進臥室她就看到父親赤裸裸的躺在床上,宋艷赤裸裸的躺在床上。
母親不知道怎么辦,她呆呆地看著兩個赤裸裸的人。后來宋艷就捂著臉跑了。
應該說,從那時起,我母親的幸福生活就結束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她的目光就是凝凝的了,不管是我,還是旁的什么人和她說話,她老半天都沒有反應。
她不知道怎么辦,她真的不知道怎么辦。
我們以后不再來往了,李文說,我和她斷絕關系。
七
我家的供桌上放著一個玻璃瓶,里面裝著明晃晃的液體。那是一瓶農藥,我的母親特意從街上買回來的,它的名字叫鉀氨磷,我們村有人用它把自己送上了天堂。
如果你要和楊強在一起,我就把它喝下去,母親指著供桌上的鉀氨磷說,反正現在我活著也是沒有意思的。
我的淚大顆大顆滴在地板上。媽……我喊。
你不要逼我,我說到做到。
可楊強告訴我,他要帶著我私奔。我帶著你到外面去,他說,我要在外面闖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空,我要讓你過上每一個女人都羨慕的日子,我要讓你的父母瞧瞧,我楊強不是一個孬種。
我不能跟你走的,我說,我走了,我的母親會自殺的。
不會的,楊強說,每個人都不會輕易自殺的,那是死啊,一個人死了,就再也不能睜開眼了,它可不是睡覺,還能睜開眼睛,活著多好,放心吧,她不會死的。
我就決定和楊強到外面闖世界了,我想母親只是嚇嚇我而已。
母親沒有嚇我,只是她并沒有馬上就喝農藥把自己送上天堂。她只是請了假到處找我,那幾天她像一個瘋子,每見到一個人就問,你知道我的女兒在哪嗎?你知道我的女兒在哪嗎?
誰會知道我呢?我又不是一個電影明星,雖然我有水一樣的皮膚,有婀娜扭動的腰肢和款款擺動的屁股,可一只美麗的蝴蝶飛舞在大海上也沒有誰能注意到的,你說是吧?
我和楊強坐車朝太陽落山的地方走,就到了省城。母親像一個瘋子到處尋找我的時候,我正和楊強相擁著躺在省城一個干凈的小旅館里,那時陽光靜靜地爬在我們的身上。
我們帶出來的錢差不多花完了,我們就去找工作。我們找了很多的地方,可沒有誰要我們。雖然我們走進整潔的辦公室時,所有的男人都會抬起頭來直直地看我,可一聽我們沒有文憑,他們就很有禮貌地說你們到別處去看看吧。有的干脆說,我們只招女工。而一聽這話,楊強就拖著我的手出門了,我們要在一起,他說,我們不分開。
我們沒有找到工作,我們不知道怎么辦了,我們從干凈的小旅館里搬了出來,找了一間小平房住了下來。
楊強后來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個建筑工地上給人挑混凝土。他每天六點鐘起床,晚上八點鐘走進我們的小平房,一天掙二十五塊錢。他一進家門,就把自己摔在床上,我知道他很累,但他從來沒有朝我說過一個累字。
我也找份工作吧。我對他說。
不行,我不能讓你累著。他說。
我的心酸酸的,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我不知道用什么來表達對他的愛,我就緊緊地握他的手,我要把我的愛從手上傳到他的心里。
我有一個表達愛的方式,那就是為他煮飯。他中午不回來,我就在他晚上跨進家門時給他端上熱騰騰的飯菜。可我只會清煮白菜,只會雞蛋炒番茄。
你不會做飯,等我回來再做吧。他說。
我怎么忍心呢,我還是在他跨進家門時給他端上熱騰騰的飯菜,雖然只是清煮白菜,雞蛋炒番茄。飯后,我們就手牽手到外面看月亮,看星星,回憶我們以前在柳樹下的日子。
你怎么會在柳樹下呢,我說,你抱住我時把我都嚇軟了。
是你要緊緊地貼著我呢。他笑。
我就用我小而軟的手捶他的肩,你壞。我說。
然后他就掙開我的手朝前跑,我笑著追他。
那時的月光一跳一跳的。
八
離我們租住的小平房大約一公里的地方,是一個很熱鬧的菜市場,那些菜販每天早早地等在菜市場的門口,拉菜的大車一駛來,就圍過去搶著往下卸,有的看到鄉下的老農挑來一擔菜,也圍上去討價還價,然后搬到原來認好的地方擺開叫賣。
我們也去賣菜吧,我對楊強說,賣菜或許也能掙錢的。
楊強就去賣菜了。大車一駛進菜市場,楊強就抓住車沿攀進車廂,挑選時鮮的菜。鄉下的老農挑來一擔菜,他也圍上去討價還價。
楊強知道什么菜好,嘴又甜,秤總是翹得高高的,很多的人都到他的攤位來買菜。
我有時也去幫楊強賣菜。他抓住車沿的時候,我就站在車下接他從車上搬下來的菜,可我的手沒有足夠的力氣搬動大筐大筐的菜,這時,身邊一位健康的女子從我手里接過來,一下就把它抬到不遠的地方,你在這看著,有我就行了。楊強在車上卸,那女子就在下面接,然后兩人又把菜抬到攤位上。
你家楊強在車上卸菜,我在車下接,我們兩人是分工合作。那女子笑著說。
她的名字叫秋紅。她的臉上泛著健康的紅色。
楊強的攤位和她的攤位連在一起,他倆就時常相互照料著。
九
楊強的生意做大了。他和秋紅到郊外把農民種的時鮮蔬菜收起來,再拉到菜市場批發給其他的菜販。他們現在是老板了。
他們也賣菜,他們把好菜留下來,讓我幫他們賣。我的面前是水淋淋的菠菜,紅生生的番茄。可我不會稱秤,有人來買菜,我就對他們說,你們自己拿吧。他們給錢,我對他們說,你們自己給吧。
我那時一定是一個十足的傻瓜,要不然,那個人就不會對著我笑了。
那個人面帶微笑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靜靜地看著我。我面前沒有人的時候,他就走到了我的面前。
你賣菜真有趣。他說。
我的臉上漫上一層羞澀的紅。
你很漂亮。他說。
我的臉更紅了。
你很像一個人。他說。
我抬起頭來看著他。
她在一個叫雞屎塔的小山村里,他說,她叫楊玉珍。
我張著嘴,瞪著眼,靜靜地看著他。
他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面印著經理一類的字眼。
他的名字叫王五。
有什么事就找我,他說,在這碰到老鄉,不容易。
那晚,我坐在一個小凳子上等楊強,我要告訴他我碰到王五了,那個想娶我母親的王五。而我等啊等啊都不見楊強回來。
十
那晚楊強沒有回來。
那天楊強和秋紅到郊外把菜拉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十二點,楊強把菜安排好,就忙著要回家。我請你吃夜宵吧。秋紅說。
太晚了,改天吧。楊強說。
夜生活才剛剛開始呢,秋紅說,你是想她吧,她可真幸福。
楊強笑笑。
今天是我的生日。秋紅說。
楊強就沒再說什么了,一個真正的男人是應該陪一陪過生日沒有人陪的女人的。
在秋紅住的地方,她點了蠟燭,放了音樂,拿出了酒。
兩個人,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就喝開了。
楊強說,他那晚是喝醉了。那晚秋紅的臉像著了火,眼里亮亮的水蕩漾著,他受不了那一汪蕩漾著的水,他覺得自己就像在那水里飄著的一只小船。他為了讓自己飄得穩一些,他就一杯一杯往自己肚里倒酒。
他倒下的時候他覺得自己飄得很穩。
十一
那晚我是不知道楊強去哪的,我以為他拉菜給耽擱了,楊強第二天回家也說是拉菜耽擱了。如果秋紅不來找我,我是不會知道的。
秋紅跨進我家的時候我正翹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那是秋紅第一次跨進我家。
我忙著給她倒水,她說不喝;我忙著給她削蘋果,她說不吃。
她坐在沙發上,垂著眉。
我想跟你說件事,她說,我和楊強相愛了。
我瞪著眼呆呆地看著她,看著那個叫秋紅的女人。
那晚他就是在我那過夜的,秋紅接著說,我想請你離開他。
我瞪著眼呆呆地看著她,我想哭,但卻流不下淚來,我流不下淚來我就只有呆呆地看著她。
我的楊強,那個因為愛我而帶著我私奔的楊強又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我知道秋紅是秋天里的紅高粱,那是收獲;而我是冬天里的雪,雪終究是要化的啊。
楊強愛上了另一個女人,我還留在這里干什么呢?我提著簡單的行李,就離開了我的愛的小巢。那是一個刮著北風的日子,街上行人很少,路邊的一個白色垃圾袋在風中無助的翻滾著。
我去哪呢?
我在省城沒有一個朋友,不認得一個人,我去哪呢?
我摸到了一張名片,上面寫著王五的名字。
十二
我的母親上著課的時候心里總是想著家里,有時上著課她都會讓學生上自習,然后突然跑回家。她不放心家里,她總不放心家里。我這樣下去會得病的,她想。
她好長時間都沒有碰上她心里想著的事,或者他們真的已經斷了吧?
而一對情人說斷就斷嗎?如果那么容易,我和楊強早也各奔東西,父親李文和宋艷也就不會再有什么瓜葛了。
學校要組織全校的教師到另一所學校交流,上午聽課,下午評課。而下午母親卻是急急趕回家了。
我家門口那時只有一只小麻雀在啄食。
她聽到衛生間里有人說話的聲音,她推開衛生間的門,她看到那兩個人在洗澡,在洗鴛鴦澡。
她沖進廚房,拎起一把菜刀直奔兩人。她舉起了刀。
而她舉起刀的手被李文一下就捏住了。
我的母親楊玉珍抬起腿朝宋艷踢,爛貨,騷狗。她罵。
你的嘴巴放干凈點。李文說。
爛貨,騷狗。我的母親罵。
李文伸出左手抓住母親的頭發,右手掌啪啪地落在母親的臉上。
十三
王五把我送到了一所豪華的房子里,房子里是很多我沒見過也沒用過的東西。
這是我閑置的房子,王五說,你安心住在這里吧。
我就安心住在這豪華的房子里了,我已經會用里面所有的東西,我還會在王五來的時候煮好家鄉菜,和他一起喝昂貴的葡萄酒。
這味難忘啊,王五大口大口的把菜塞進他的嘴里。
我還會在桌上擺一盆嬌鮮欲滴的玫瑰花,等他吃完飯,我就把嬌鮮欲滴的玫瑰葉片摘下洗凈放進杯里,給他泡玫瑰花茶,然后再點一根鮮紅的蠟燭。
你真像你的母親啊,他喝著玫瑰茶說,我一輩子忘不掉的就是你的母親。
燭光映在他的眼里,一閃一閃的。你比你的母親漂亮,他伸出手,摸著我的臉說。
十四
我的母親早就不想活了,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可是她不知道我在哪,不知道我在哪,她怎么放心走呢?我是她惟一的女兒呀。
那時我已經離家三年了,三年里我沒往家里打過一次電話,沒有給家里寫過一封信,那時我也想家,也想我的母親,可我不敢打電話,不敢寫信,我怕我的母親喊我回家,那樣我就不能和楊強在一起了。
后來我是怕母親知道我和一個叫王五的人在一起,那個時候我已經是王五的二奶了。王五一有空就來吃我做的家鄉菜,喝我泡的玫瑰茶。我呢,拿著王五給我的錢買名牌服裝,買高級化妝品。
可我的心里總是空空的,我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趣,也覺得沒什么意思,在我的面前是一片茫茫的虛無。
我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才會使我的心滿起來。每天,我都站在陽臺上看遠方,看天上的飛鳥,而我看著看著卻突然淚流滿面,我不知道這樣下去我會怎么樣。
那天,我站在陽臺上看遠方的時候就看到了楊強,他在我的樓下走來走去,后來他就按門鈴,我那時只是呆呆的看著遠方,我不想開門,我不想見他,我想讓他早早死在我的記憶里。但是,門鈴一直響一直響,我沖過去,拉開門。來干什么,你?我朝他吼。
他呆呆地看著我。
他的臉很憔悴,頭發長長的,眼里布滿了血絲。我來看看你,他說。
有什么好看的,你給我出去,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我聲嘶力竭。
我對不起你,可那晚我真的沒有做過什么,是她為了得到我,而這樣對你說的,我找了你好久,我要把這些話說給你的,要不然我死不瞑目。他盯著我,跟我回去吧,好不好,跟我回去吧。
我和楊強還能回頭嗎?
你走吧,我流著淚說,我永遠不想再看到你。
在夕陽的余輝中,楊強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
我的心更空了,仿佛是誰用刀子把我的心一下一下往外挖出來一樣。
那個時候我是多么想念我的母親啊,我想輕輕靠在母親懷里,握著她的手,和她說著話,和她看著電視。但是,我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十五
我的母親早就不想活了,她早就想一口把從街上買回的農藥喝進自己的肚里。而那天,她是下定決心要永遠離開這個讓她沒有快樂的世界了。是的,三年了,三年里她忍受了多少痛苦呢?
父親李文打了她之后,她沒有流淚,她慢慢走到雞屎塔小學,走進她上課的教室,她拿起一塊桌布,把每一張桌子都抹了一遍,然后她站在門口,最后看了一眼這個充滿希望的地方。回家后,她就舉起了那個明晃晃的瓶子。這瓶農藥是她早已準備好的,她把敵敵畏把鉀氨磷把毒鼠強等等的藥混在了一起,這是很毒很毒的藥,即使有人發現她喝了農藥也是救不了她的,她是早想死的人啊。
她沒等找到我就喝了藥了。
有關母親的消息是王五告訴我的,王五和我在一起后,他就經常打電話回老家,他老家的人就把我家的情況告訴他,母親喝了農藥的那一天,王五來找我,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他一般是回家陪老婆的,但那一天他來了。你離家那么長時間了,不想家嗎?他說。
我何曾不想家?可我又怎么有臉面見父母呢?
我,不敢回去,我的目光穿過厚厚的日光。
可你是該回去看看了。他說。
我坐上他的車就回家了,我一路上都在設想和母親相見的情節,母親看到我會何等的激動呢?
而我一進門,迎面沖進我眼里的就是那口黑黑的棺材。我的思維一下就停止了,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
我的母親這樣就走了呢,她沒有再最后見見她的惟一的女兒。她只在紙上給我留下了一句話,“活著是痛苦的”。
她下葬那天,太陽亮亮的,那正是農忙時節,可雞屎塔所有的村民都沒有下地干活,他們都來為我的母親送行。所有的村民,都在流淚。我母親的葬禮,是雞屎塔最隆重的一次。
我的母親那時躺在我家門口的大場上,我們舉著花圈,流著淚,順時針走三圈,逆時針走三圈,為她作最后的告別;我們跪在地上,為她搭一條通往天堂的橋。
當母親的棺材經過我的頭頂,我站起來的時候,我抬起了頭,那時,我看到藍藍的天空中幾朵白云飄啊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