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周總理到大連視察的時候,就聽到過這樣一句話,叫“苞米面的肚子,‘的確良’的褲子。”意思是大連人在穿著上很有些“窮”講究。這里得加一個注解,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確良”真的是一種算得上時尚的面料,在樸實的棉布和厚重的軍用呢子對比下,“的確良”輕盈挺實,令人側目。不過大連人即使在那個貧乏的年代也把自己弄得很鮮光,為此寧可委屈了肚皮。這樣的勁頭在經濟浪潮之下,經歷了十幾年服裝節的洗禮,終于步步晉升,打造出人稱“穿在大連”的時裝名城。
其實,大連人不用“鮮光”這個詞,那是所謂的“南方”話;他們也不喜歡老北京人口中的“體面”,東北話中的“利整”,這些都不是他們追求的。他們有一個專門贊賞穿著儀態的字眼——姿勢。這是一個地道的方言,在大連人口中,前一個音被發得佶屈拗口,后一個音化為輕聲。
“姿勢”說白了就是“樣子”。大連人注重形象的特點在這個流傳已久的方言詞匯上可見一斑。然而僅僅是“樣子”好看,還不足以體現他們的審美方面的價值取向。這“樣子”首先要有時裝模特p。se的風范;而在有模有樣之外,還要神氣十足!面容要姣好,儀態更要大氣;衣冠楚楚還不夠,重要的是顧盼神飛、氣宇軒昂。你穿得出格一些沒有問題,但是如果蔫了吧唧就一定會受人鄙夷。一個大連人說“你穿得真姿勢”,意味著你衣著時尚、神采奕奕,而且,決不是過分暴露的性感和厭世的頹廢美;如果他說“你小樣還挺姿勢”,你也別因為這個“小”字而以為是挖苦,他其實是贊賞你不僅有形有款,舉止神態中還露著一種讓人矚目的氣勢——可能是威嚴,可能是瀟灑,甚至是嫵媚中有一點張狂的賣弄,但肯定不是小里小氣的矯揉造作。
大連這個風頭正勁的時尚之都就是由這樣一群形象至上人托出來的。
當異地的游客飽覽完個性鮮明的大小廣場、姿態各異的新舊建筑、頗具歐陸風情的休閑海岸、現代氣派的摩登大樓,再欣賞并接觸過那些徜徉在街市和各大買場間的高挑灑脫的俊男靚女,他們大都會感受到,大連的時尚在現代中透著一種北方海濱的豪放與率真。這個城市對美的認同是直接而感性的。漂亮是硬道理,就像藍天白云海浪礁石一樣,沒有什么規則和約束。
說到這兒,不禁又想起一個大連人形容形象惹眼的方言詞匯——浪。
也許有人會把這個“浪”理解成“浪漫”,但它最貼切的解釋應該是“臭美”。“臭美”是帶有大連方言色彩的,也需要一些解釋。首先,這個城市的方言詞匯大部分都有揶揄的味道,哪怕它是中性甚至褒義詞;其次,這個形象至上的城市在骨子里揚揚自得的就是所謂的“窮浪”和“臭美”。我個人認為,浪濤的坦蕩至性最能注釋這個“浪”字的靈魂。
至于浪漫,這個城市是這樣標榜自己的,不過她的浪漫由商業泡沫堆砌而成,遠沒有浸入肌理,更別說深入骨髓。因為真正的經典浪漫需要歲月的積累,維也納不是用鮮花、綠蔭、帷幔和燭光鑄成的。而大連,不是一個懷舊的城市,或者,她還沒有走到懷舊的時代。
大連人對“古老”的眷戀僅僅是因為情調。凝結在老房子中的那些歷史、夢想和憂傷,很少被這群生機勃勃的人們體味。他們只在津津樂道形式上的雋美,然后借此氣勢,建造了更多更新的歐式和美式建筑,恣意拼湊組合著經典的建筑符號,把這個城市裝扮得愈加“洋氣”。
我們不能厚非這群人,他們的歷史原本就很清白。畢竟,小小的“青泥洼”(大連的舊稱)是在俄國人人侵后才拉開她短短100年的城市幃幕。這座小城的精美的底色是由異族人狂熱的殖民美夢涂抹出來的。而如今這個城市的多數居民是與那些“大鼻子”(俄國人)、“小鼻子”(日本人)同時,甚至更遲來到這里。當年被貧窮、戰亂逼迫的漢子們越過了山海關,飄過了渤海海峽,聚集在起伏的綠色丘陵和開闊的藍色海濱之間時,最急迫和現實的問題是怎樣討生活而不是體悟浪漫。
大連人根系上的性格是齊魯燕趙的厚重豪放和背井離鄉者的隨遇而安。隨著時間的推移,這個城市才慢慢釀造出自己的滋味。殖民地的歷史和開放的港口開闊了人們的眼界,對世界、物質和美他們漸漸形成了自己的看法。得天獨厚的自然環境使得這群生性豁達的“海南丟”(從膠東半島漂海過來的大連人的自稱)直把杭州作汴州,從此自豪地稱自己為“大連人”。
我在大連人感觸最深的是,他們對自己的城市的驕傲,簡直到了令人莞爾的地步。當我問當地人中國哪座城市最好,得到的答案一色是大連;如果向他表示對大連的好感,他就會滔滔不絕地介紹大連的各處景致、各種節日、各項特產(包括模特和球員),再把從城市規劃到歷史軼事種種他知道的情況統統告訴你。差不多每一個當地人都可以做這座小城的合格導游。如果我把大連夸贊得好得不得了,也會有人在莊嚴地認同之后,愛之深痛之切地歷數一些大連的不足,比如工資低,缺水,甚至推心置腹地和我談起球隊的失利及市民的語言陋習;不過如果我敢說大連半個不字,哈哈,就會有一群人上前跟我理論!
大連人的驕傲還突出表現在一張張“名片”上。動輒你會聽到大連的領導們呼喊著,“我們要把XXX辦成大連的一張名片!”不知是東北人好面子,還是大連人重形象,大連這座城市的名片似乎有些太多了。“服裝節”當然是,足球隊更少不了,還有“女騎警”、“賞槐會”、“蘋果之鄉”、“馬拉松”、“煙花爆竹節”、“國際啤酒節”……連路燈都要命名為“槐花燈”!我沒敢對這個城市的名片作完全統計。其實,其中的一些名片并不鮮明,甚至有照搬的痕跡,但是大連人一概對此津津樂道。與名片相輔相成的還有一些響亮的口號:“北方香港”、“不求最大但求最精”、“大大連”、“浪漫之都”等等等等。它們把大連的“形象”舉得好高。
行走在整潔的街道中,我由衷地感到這里的人像鐘愛自己一樣鐘愛著這座城市。那份鐘愛甚至有些“忘我”。我問過一個普通的大連人,你們的工資比同等的城市低,消費卻相對更高,你覺得平衡嗎?他沉吟了一下,說,這是一個事實,誰都想多掙點錢,可是,他抬起頭問我,你看到過比這里更整潔漂亮的城市嗎?每天走在這里都好像逛公園一樣。然后他露出我慣常能在大連人臉上看到的自得的微笑。原來,在這個時尚之都的孟浪之后,是一顆安然自得的心。它藏在直率魯莽的粗口之后,藏在美人驟變的冷臉之后;它派遣出熱心的、飄著“海礪子”味的大連話,激蕩出洋溢在自發組織的狂歡隊伍里縱情笑顏。
韋莊曾有詞曰:“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大連也是一個讓人——尤其是對北方人,很想在此恣意游蕩直至天年的地方。它自然環境極佳,夏無酷暑、冬無嚴寒,四季分明,而且憑海臨風;有幽雅繁華的現代都市氣息,還有幽默好客的市民;更重要的是這群人那種率真而又閑適的心態,或許這才是構成北方浪漫都市的最重要元素。
這個形象至上的都市和她懷中那群形象至上的人們,還在繼續釀造和張揚的他們多姿多彩的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