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說,小魚,我在臨安小區看好一套房子。
我說嗯。
沈安說,小魚,我大學同學現在是影樓首席攝影師,他說情人節婚紗攝影可以打六折。
我說是嗎?淡淡地抱起眼前一摞根本不用的稿子,沈安,我晚上要趕稿子。
可是,他的眼神有些猶豫,小魚,你什么時候考慮我們的婚事。
過陣子吧,最近臺里搞一個專題,我會很忙。
沈安從身后抱住我,輕輕地,謹慎而小心。小魚,你愛我對嗎?
傻瓜,怎么會問這個。我微笑著掙開,心里一陣刺痛。
與他的愛情,平靜,無波無瀾,兩人妥貼的工作,約會,像一場平淡無奇的戲,從開頭就能看到結尾。六年來,一切從容不迫。
沈安在西安一家外企任工程師。而我在電臺做DJ,主播一檔另類節目,叫吉卜賽人的家。
沈安每晚接我,風雨無阻,但他從不聽我的節目。他厭惡那些關于流浪、吉卜賽的頹廢話題。
沈安待人處事謹慎小心,回答問題皆要細細斟酌,與工程師的職業病不無關系,日子久了,難免生澀無味。
唯有麥迪……哦,這個讓我想起都心痛的男子。
我開始對手中溢滿的愛情懷疑。
入秋,和麥迪在景德鎮燒陶,一個月。
對陶藝一竅不通,卻喜歡在幽暗的燈光下,看著一雙雙或粗糙或纖細的手沾滿黏土,不停的晃動、交錯,奇跡般塑出各異造型,那些粗糙泥胚散發著泥土的氣息,放在一起,像一面雕刻的墻,古老而神秘。
他叫麥迪,是美術系畢業的高材生,兩年前離開喧囂的都市,在這開了間名叫“初”的陶藝作坊,守著一堆泥巴構畫自己的夢想。幾天里,跟著他學習拉胚,做陶,任著性子塑出奇形怪狀的模樣,我為它們逐個取上名字,狂想,愛情,命運云云。麥迪大笑,小魚你想象力豐富,可惜手上感覺差了些。
十幾天后,麥迪抱出一堆燒壞的陶罐四處大叫,哇哇,小魚的處女作,快來欣賞。
我撲上去堵住他的嘴。這是我第一次燒陶,難免火候欠佳。
真的慘不忍睹,自己看著也禁不住嘻嘻笑了起來,燒壞的瓷胚黑漆漆抱成一團,我用手撥拉著,竟發現幾個成形的紅藍鐲子,隨意陶制的,竟有一種斑斕別致的味道。嘿,怎么樣?我得意地把它們全部穿起來,戴在手腕上,沖著麥迪叮叮當當,搖曳生姿。
麥迪甩甩過肩的長發,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小魚,你很特別。
你是指我的穿著?是不是很邋遢,不像個女孩子。
當然不是,你純樸率真,個性鮮明。麥迪第一次肆無忌憚地盯著我,我怕自己會喜歡上你。
我大笑,掩飾自己的慌亂。怎么會呢?我那么笨。
你是挺笨,但你也有很多優點,比如做陶藝時認真專注的樣子很動人……還有你茫然的樣子、發呆的樣子……
拐著彎罵我哪,不要嘴上抹蜜,眼神卻咄咄逼人。我含笑輕輕躲開他的迫近。
麥迪,對一切滿不在乎的麥迪,妄自尊大的麥迪,他的眼神總是熾熱,言語總是熱烈,他讓我感到生命的熱烈和頑強??催^他零零落落許多作品,線條夸張,著色瑰麗,來塑陶的人很多,但真正欣賞并買他作品的卻少之又少。
他固執地堅持,小魚,他們不懂藝術??粗矍奥詭ьj喪卻偏執的男人,我心底一種叫做柔情的東西開始泛濫。我情不自禁摟住他的頭放在懷里,麥迪我懂。
或許知道彼此的相遇無意,而分離在即,于是我們都不言語,不談過去,也不談未來。白天,只是和他靜靜地塑陶,燒胚。夜里,坐著他破舊的摩托在街頭風馳電掣,或是在酒吧里喧鬧喝酒,調酒的阿郎是他朋友,他叫我美人魚。
最后一個晚上,我和往常一樣制陶。麥迪找來圍裙給我系上,然后站到我的身后,視線越過頭頂,手覆在了我的手上。
我回過頭去。麥迪認真的視線凝固在我們手中轉動著的那個世界。
麥迪緊緊抱住我,反復輕吻我的十指,小魚,哦,小魚,為什么不早些認識你。
我們彼此孤獨,彼此依靠,卻無法給對方一句未來的承諾。他不能,我更不能。我倉惶逃離了和他更深的融合,他怔怔地看著我離去,沒有伸手做一絲挽留。
吵雜的候車室。
小魚,有樣東西送給你。麥迪從身后掏出個盒子,記著回去再看。
我點著頭,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忘記這些日子,回到你自己的生活。他緊緊摟了摟我,轉身離去。他始終堅持自己的生活。始終不肯為我承諾,我一夜難眠,幾乎要不顧一切留下的沖動瞬間土崩瓦解。
從景德鎮回來,西安在下雨。透過窗玻璃,看著外面灰蒙蒙的夜色,風涼涼,天黑黑,想著“初”,想著和他騎車迎風呼嘯而過的一切,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回家打開那個盒子,里面是一個包裹嚴密的紙袋,打開竟是一只瓷手,玲瓏剔透,栩栩如生,在燈光下閃著溫和的光澤,那是他親手塑胚并燒制的手模,上面寫著,小魚,給你溫暖的手心。我細細撫摸著每一個紋絡,仿佛握著他的手。我,沒有眼淚,只覺得心口絞痛,麥迪,為什么不肯給我你的未來。
小魚,為什么不去接一些健康向上,貼近生活的節目,我認為它不適合你。沈安皺著眉問我。
我疲倦地靠著沙發,我的節目是臺里正大光明批下來的,沒什么不健康,況且我很喜歡。
不過,我已經幫你把工作辭了。
什么?我從沙發上一躍而起,你怎么可以不征求我的意見,私自做決定?!
我打算帶你回深圳,父親的公司需要我幫忙,你可以安心在家靜養……
靜養?我氣極反笑,沈安,那你娶我做什么?成天守著個花瓶,你不覺得人生無趣?
小魚,你變了,你變得尖酸刻薄。沈安陌生地看著我,是不是因為那個景德鎮的麥迪。
我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著他,你知道他,你怎么知道麥迪?
麥迪,那個一無所有的流浪漢,不過是虛有其表,只有你把他當作藝術家。沈安口中滿是恥笑與不屑,小魚,你的眼光什么時候淪落成如此?他的背景你了解嗎?
沈安,你好卑鄙,你竟然調查我和他。我被深深地激怒了,原來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而他卻不動聲色,看我掙扎其中。
我起初沒打算這么做,不過你不覺得你從景德鎮回來之后整個人都變了嗎?你不再關心我們的婚事,不再像以前對我說你旅途的經歷。還有那個可惡的陶塑,告訴我,你們究竟有多少故事!沈安握緊拳頭,扭曲的臉有些憤怒。
夠了!我大叫起來,自己早被他剝光一覽無余,卻還在這里維系最后一份尊嚴。
小魚,不管你和他發生過什么,只要你回到我身邊,和我結婚。我答應過你父母,照顧你一生一世,這份承諾,我答應了就不會更改。
沈安你這個混蛋,我狠狠摔給他一個耳光,眼淚止不住落了下來,我的愛情,這就是我苦心維系了六年的愛情,我涕然而笑,為自己破碎了的愛情。
之后,沈安一直沒有找我,他定是料到我彈盡糧絕后會向他繳械投降,但是我沒有,我提著一只看上去似乎比我還重的箱子,隨著人潮緩緩向車站出口處移動。
途中接到沈安的電話,他竟然四平八穩地告訴我,后天的機票已經訂好,你收拾一下。
哦,是嗎?可是我已在火車上。
小魚,你要去哪里。沈安的聲音變了調。
去哪里已不重要,沈安,你不再是六年前的沈安,正如你說我不再是六年前的我一樣,我想或許彼此都倦了,不如平靜地結束一切。
我掛掉電話,我要和過去的一切告別,開始我另一段人生。我要去找麥迪,這個讓我心痛的男人,他說,小魚,給你溫暖的手心。
花了半小時的時間從車站走到“初”,想象著無數見面后的詫異與驚喜,他會是什么樣的反應,我又該怎么和他說。
“初”竟然是緊鎖的,像是不歡迎我,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
美人魚,好久不見,又來拜師學藝啦。阿郎遠遠看見我,就開始嘻皮笑臉地調侃。
找不到麥迪,我只有來酒吧找他。
麥迪呢?我喝著阿郎遞給我的冰水,迫不急待地說。
你不知道嗎,麥迪的女朋友回來找他了。
什么?我感到天眩地轉,有點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麥迪起初和你一樣,只是來這里游玩見習,后來遇到琪兒,就留在了景德鎮,開了這家“初”。阿郎沒有注意我的異常,興致勃勃地說,麥迪愛她愛得發瘋,她卻拋下麥迪,跟一個臺商跑了。阿郎拭著酒杯,不停地嘆息。
怎么會,麥迪說過,給我他溫暖的手心。我的腦子一片混亂,全是過去的點點滴滴,他吻著我的手指,擁著我的肩,將頭埋在我的懷里……
你怎么了,沒事吧。阿郎碰碰發愣的我。
呵,我沒事,我勉強笑著,我在想她為什么要離開麥迪。
誰知道呢,可能是嫌他沒有名氣也沒錢,她的開銷那么大,誰能負擔得起?
難怪麥迪一談到未來,談到名氣就異常敏感,原來他心里有個一直流血的疤。
這個女人也真是,拋棄了麥迪,如今又回來找他,也只有麥迪歡天喜地把她當寶似的,這不,生意也不做了,說是陪她去九江玩幾天。
阿郎后面的嘟囔我一句也沒聽清,琪兒,原來他的心里早有了愛人,難怪他不肯給我承諾。
自己來這里做什么?我哈哈笑了起來,淚水盈眶。
阿郎也跟著我笑,很有趣是不是,我就說他傻,你不知道她把麥迪玩得多慘。
阿郎給我倒了杯酒,好久沒見,我們碰一杯。
苦澀的心迎合冰冷的酒,一起墜落,我開始流淚,無法抑制。
阿郎哈哈笑著,美人魚,這是我們酒吧的招牌酒——“烈艷紅唇”,怎么樣,受不了吧。
我伏在吧臺上痛哭失聲。
酒,泡沫,易碎的酒杯。人,紅唇,恍惚的夢境。
笑,最放肆的笑,最張狂的笑,笑出眼淚來的笑。斛光交錯,人影搖曳。今夜,我沒有醉,我只是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