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在本城一家很權威的醫學院當院長,已有好幾年了,可是他不喜歡同事和下屬稱他“院長”。“病人都叫我醫生,這樣很好,”院長說,“你們也這樣叫好了。”所以他就仍然是醫生而不是什么院長了。盡管有時候還是碰到別人稱他為院長,比如其他醫院的同行、一起參加會診的專家、他帶的實習醫生,或者衛生署、醫科所、防疫站請院長去某地開會,每逢到這些人和這些情況,醫生當然明白遇“院長”便是指他,而他也會欣然答應的。醫生并不會過分謙虛,這樣反而要讓別人尷尬,醫生畢竟受過高等教育。
醫生每天按時起床,先在陽臺上運動脊椎,做臉部按摩,然后到衛生間梳頭,喝一杯涼水,吃幾顆藥丸。等到吃早飯的時候,正好是電視早新聞的時間,醫生就看一會兒電視。醫生早餐經常是麥片和面包,堅持了好些年。
醫生每周上班7天,他從來沒有休息日。醫生有時是去醫學院授課,有時是去醫學院附屬醫院巡視,當然專門找他診斷的病人是很多的,但這需要預約。醫生坐一段地鐵,隨后步行一段路去醫學院(附屬醫院緊挨著醫學院)。醫生先穿過半條商業街和一座旱橋的橋洞,再拐進制造廠路往江邊走。制造廠路兩邊全是停產的化工設備,還有一些廢棄的吊車與塔樓在長長的圍墻里聳立著。
醫生有時會想,醫學院為什么會與這片廠區毗鄰而筑呢?
醫生很忙。他真正授課和診治病人的時間其實非常少。醫生總是不斷地開會,傳達文件,處理事務,比如醫療糾紛、進口設備、藥品鑒別、催討住院款、迎送檢查團,還有提拔干部、審批考卷、安排出國考察名單、出租醫院空地、鄰家工廠的排污、接待記者、審閱秘書起草的發言稿和年度總結報告……
在閑下來的時間里,醫生偶爾會與同事開開玩笑。醫生講的笑話并不太好笑,但同事們照樣會笑。有一次醫生說,如果家里很大,放張乒乓球桌,那是比較土的;如果家里更大,挖個游泳池呢,那又太洋了。能把兩者結合得好的,只有我們以前的領袖。同事們都笑了,笑得很投入。
醫生一直呼吁,專業醫生并不應當離開他原來的專業崗位,他的觀點每半年或每8個月就會登一次報紙,上電視的機會好像還要多一點。醫生之所以一直被委以院長重任,遲遲回不到專職醫生的崗位上,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為他的觀點和建議總能在衛生署的會議上引起反響和共鳴。于是大家都說這樣的內行做領導,上級是信得過的,下屬也是擺得平的。
醫生忙過這一切之后,天就很黑了。醫生知道他的事是忙不完的,所以急也沒有用。醫生覺得愚公是他的榜樣,雖說現在人們已經不再提愚公了。
醫生離開醫學院沿著老路回家,兩邊的路燈很暗,什么都看不清了。沒有人知道一路上醫生在想些什么。醫生不喜歡專車送他,他說走走動動也是一種鍛煉。
盡管醫生相貌堂堂,可是走在街上不會引起別人的注意。要是讓不認識的人猜猜醫生是從事什么職業的,恐怕十有八九要猜錯。除非哪一天躺倒了,被送進病房奄奄一息的時候,但此刻才認識醫生已經有點晚了。
醫生回到家以后很少同家里人講話。他默默地換鞋,更衣,洗手,吃晚飯,喝水,服藥,洗澡,梳頭,伸伸胳膊,然后就回到自己的書房里去,醫生每天看他老本行的專業書,這時他才覺得自己還是個正兒八經的醫生。醫生晚上從不看電視,但他讀兩份報紙,還有武俠小說。音樂、宇畫、收藏、京戲,他老同學們喜歡的東西,醫生一概沒有興趣。所以一到晚上,他的書房里真是安靜極了。只有燈要亮到深夜。
醫生清心寡欲,什么病都沒有。
教授家有兩間很大的書房,在本城,有書房的人越來越少,能夠一人擁有兩間書房,就更是鳳毛麟角了。這些年,教授的鄰居們都從心底里覺得,教授的生活實在是過分清貧了。他雖然在正式場合也穿一件西裝,可是卻沒有相配的領帶。細心的人,則會留意到教授的皮鞋總是灰蒙蒙的,這當然不能怪教授,因為本城的大街真是臟透了,整天塵土飛揚。至于那位住在教授隔壁的女人,往往會對那些在樓道門口曬太陽的街坊們說,喏,這就是教授,他剛剛從國外訪問回來,他家的窗子很晚還不熄燈,他的老婆從來不出門,對他倒死心塌地的,他有許多書,他有許多學生,他還常有稿費寄來,我經常聽到郵遞員叫他的名字要他敲圖章。
教授最滿意自己的,就是這兩間書房。書擺滿了四壁的書架,一直挨到了天花板。教授還從書店、舊書攤、集市不斷買回各種版本的書,新的,舊的,還有散了頁的。教授常常從一些前輩名流那里求覓到有他們親筆簽名的書。當然,如果教授出國游學開會,那就一定會捎回一大捆外文版的圖書。這時候,教授就流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情。他流著汗,發福的肚子抵住雙手捧著的書,一步一步地往書房里挪,很像一只螃蟹。
教授如果學校里沒有課,就會一整天呆在他的書房中,穿著棉拖鞋,從這一間踱到那一間。教授喜歡坐在朝南的書房里,那兒有一張很大的寫字臺,臺子上堆著他的書稿、信件、請柬、記事本、新買的書、墨水筆、茶杯、紙條、臺燈,當然那永遠閃亮的就是他的電腦了。教授不吸煙,但他有好幾只漂亮的煙缸,那都是從國外帶回來的。教授喜歡小擺設,銀器啦航模啦蠟燭臺啦,還喜歡淳樸的鄉村手工制品,比如藤編的筐、貝殼和帶角的牛頭骨。教授的品味是多樣化的,他知道圣誕節和情人節的區別,他常常會給他的太太送件小禮物。這會兒,教授太太正在睡午覺,教授在房間里輕輕走動,生怕影響太太休息。
教授大部分時間是在備課、查資料、思考和寫作論文。不清楚他究竟在哪個領域干出了成績。但從他的活動日程表來看,他的成績肯定是相當了不起的。據說,不管是教授的學生還是教授的老師,都很愿意聆聽他的教誨,連本城發行量最大的報紙,也會派出記者采訪他,要他評論評論本城剛剛發生的某些事情,那里面是否也另有一番說法。教授上過一回電視,后來不知為什么,他說他再也不上電視了。這可能使電視臺導演覺得有點奇怪,因為教授是并不拒絕拋頭露面的。也許教授嫌拍電視時用的燈太刺眼了,使他睜不開眼睛。還有人私下說,教授覺得電視臺提的問題太幼稚,他根本無法發揮。
所以,說教授的生活十分清貧,這話只說對了一半。確實,教授沒有特別的嗜好,不碰煙酒,不會打扮不修邊幅,也不會跳舞打牌,真是落伍得很。不過,教授其實是見多識廣的,他的東西全裝在腦子了。還有,教授有許多錢買書,而且擺滿了兩間書房,這難道不奢侈嗎?本城居民的目光淺短,他們不知道,教授正是以他們的生活甚至他們上輩的生活作為自己的研究課題,然后應邀出國講學的。
本城居民對滑稽大師的退休起先是非常戀戀不舍的,特別是那些年長一輩的人更是無限的傷感,一說起來,簡直耍他們的命。要不是滑稽大師順從民意,他早該退休好幾次了。還在10多年以前,滑稽大師就開始萌生退休的念頭,告別演出舉行了許多次,每次都被熱淚盈眶的觀眾圍得水泄不通。他們簇擁著滑稽大師說,你要是真的離開我們,我們往后的日子不知該怎么過了。他們描繪出一派黯淡的景象,這使得滑稽大師聽了實在是于心不忍,這些熱愛滑稽大師的人年紀都老了,有的論起輩份來,并不比滑稽大師小。他們動情地回憶他們的童年和少年時光,說那時候他們每到傍晚就守候在收音機旁,聽滑稽大師的各種段子,百聽不厭,真真是笑痛了肚皮,直到今天還能記得其中的一些片斷。他們就這樣你一句,我一句,令滑稽大師感動不已。所以,每一次滑稽大師要退休的愿望,都因為本城滑稽愛好者們的執意挽留而被粉碎了。
但是,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這一天終于到來了——滑稽大師畢竟非常老了,請設身處地為他老人家想一想,一個演員,到了80歲還要站在舞臺上博取人們的歡笑,盡管令人欽佩,但對于一個身體明顯衰老,口齒也漸漸不清的高齡演員來說,實在有點兒講不過去。前些日子,有人發覺滑稽大師在歲末聯歡會上,他老人家表演的一個老段子已有好幾處忘詞了。當然,由于滑稽大師那張發噱的招牌面孔和支支吾吾的發音,仍然使觀眾們笑岔了氣。那種意想不到的效果,完全是由于滑稽師已經到了處處是招,連破綻也是招的境地。
就在這么一種幾乎可以用高山仰止來形容的境界中,滑稽大師終于正式退出舞臺了。這一次,他沒有再度被挽留。人們知道這一天總是會到來的。一切都很平靜,連告別演出都沒有舉行。那一天,本城的各家大小報紙都在不同的版面發了一條相似的消息。人們還獲悉,滑稽大師晚年灌制的經典段子唱片,也在同一天上市了。這多少對那些終生熱愛滑稽大師的本城居民是個安慰。
這天以后,滑稽大師就從演出廣告、義演、聯歡會、剪彩活動、采訪、電視小品和報紙娛樂新聞中消逝了。但他的錄音仍然不時從街角巷尾半掩的窗戶里傳出來,讓熟悉他聲音的過路人停下腳步,站在路邊呆呆地緬懷過去的好時光。據說,滑稽大師此刻正在家里寫回憶錄,還請了一位年紀輕輕的幫手。滑稽大師每天口授一段,讓這位年輕人作記錄和整理。有個出版商已經看過這本書稿的前半部分,透露說,滑稽大師的生平往事不像人們想像的那樣充滿傳奇色彩或可笑的插曲,而是由不可思議的凡庸小事羅列而成,語氣也非常的平淡無奇。
滑稽大師依然相當健康地活著,他完全成了一個普普通通的老人。與他同時代的聽眾有不少已經去了天堂,還健在的呢,多半也因行動不便而足不出戶了。這樣,當滑稽大師偶爾由家人攙扶漫步在街頭的時候,并不會被路人認出。他慢沓沓地走著,有時抬起頭瞇起眼睛看看太陽,有時把耳朵伸到家人的嘴邊,因為他聽力已經非常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