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犯的妻子們
女檢察官——一個神圣的稱謂,在人們眼里,她們威嚴、莊重,或許還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孤傲。然而,在嫉惡如仇的同時,她們內心深處還有一份職業以外女性特有的感觸,在對罪犯怒其不爭時,也對處在特殊境遇的罪犯妻子們生出許多感慨。
我從事刑事法律工作近二十年,審理過數百起刑事犯罪案件,曾經接觸過這些罪犯的妻子,她們有的是小鳥依人的嬌女,有的是夫貴妻榮的官太太,也有的是能自強、自立的女干部、女教師、女醫生,當丈夫被戴上手銬、押上警車的那一刻,她們驚愕、恐懼、慌亂、手足無措,每當這時,我總是不由自主地以女性特有的視角去注視她們,看著她們伸出顫抖的手在拘留證、逮捕證上簽名,看著她們無助的眼神、慌亂的動作,心頭總是泛起一絲隱痛。
當我一頁一頁地翻開這些罪犯的罪惡史時,也或多或少地走進他們的家庭和他們的情感世界,一幕幕場景、畫面不時在我眼前掠過。
鏡頭之一:
走進審訊室,隔著那道把執法者與罪犯分成兩個世界的鐵欄,我仔細端詳著面前戴著手銬,被一條粗重的木橫杠鎖在審訊椅里的女犯人:某醫院的主治醫生吳薇,高挑勻稱的身材,細嫩白凈的皮膚,眉頭微鎖,大大的眼睛里有種憂郁的神情。案卷上記錄,她已五十開外了,但看上去卻剛剛四十出頭,雖穿著不分男女的號衣,頭發凌亂,但是掩蓋不了她那恬靜的書卷氣。
吳薇的丈夫王浩方是一位國家干部,因受賄罪被逮捕,吳薇因涉嫌知情,也被拘留審查。經查,王的巨額受賄款都存放在女秘書處,當司法機關傳訊這位女秘書時,這位昔日與王雙雙出沒于歌廳酒樓、信誓旦旦可以不要名分永遠做王的情人的女秘書,不但矢口否認與王的曖昧關系,拒絕為王作證,拒絕為王退贓,還立馬攜款瀟灑出游四方。在開庭審理的最后陳述階段,王浩方說:“我無顏面對妻子,可此時我最想見的也是我的妻子。”
此前,由于王浩方與女秘書關系甚密,導致他與吳薇的夫妻關系名存實亡,他們不在一張桌上吃飯,見面不講話,更不在一張床上就寢,兩人形同陌路。
受理此案后,我仔細查閱了吳薇的案卷,又做了相關的調查取證,大量證據證實吳薇的行為不構成犯罪。拘留審查期間,吳薇和丈夫羈押在同一看守所,嚴格的監視使他們見不了面,在辦理釋放手續時,吳薇懇求見王浩方一面,根據法律規定這是不允許的。她知道這一出去,不知何時才能見到丈夫,便苦苦哀求我,說只要看一眼就行了。看著她那雙大大的眼里的渴望,我的心動了,于是讓她隔著幾道門從窗口看一眼被剃光了頭正在接受審訊的王浩方,只在一剎那,她淚如泉涌,用手捂住嘴沒讓自己哭出聲來。釋放出去的當晚,她顧不上修整自己被監禁后的身心疲憊,打點了丈夫的衣物、常用藥品,星夜送往看守所,同時捎去一張明信片:“我恨過你,想這輩子都不會原諒你,可思前想后,我們是一家人,好好認罪交代,無論被判多重,我和孩子們都不會離開你。”
鏡頭之二:
這天,我正伏案書寫法律文書,只聽有一個聲音怯怯地問:“這里是××科嗎?我是宋定坤的家屬,接到你們通知,送錢來退款的。”我抬眼一看,看到一張黑瘦的臉和一雙失神的眼睛。她頭發枯黃,身穿一件褪色的花布棉襖,還套著兩只深色護袖,這身打扮讓我想起七十年代我在工廠當學徒工的模樣。
她怯生生地掏出一個皺巴巴的手絹包放在我辦公桌上,打開后散了一桌的零錢,她低頭細聲說:“我本想湊滿1000元來退,又怕拖了時間耽誤事情,就先拿來這800多元。”我厲聲說:“差得多呢!你丈夫違法所得一共要退1.5萬元。”
“我知道,可我實在拿不出錢來,這錢是我賣蔬菜,晚上給人家做棉鞋賺來的。你知道,他的錢沒有拿回家,給外面的女人買了摩托車、手機了,現在上高中的兒子生了肝炎休息在家都沒錢看病呢。”
她一邊說一邊拿出兒子的診斷書給我看,兩顆淚珠掉在我的辦公桌上。
我把桌上的零錢卷在手絹里塞給她:“回去吧,先給兒子看病,再讓他上學。”她“撲通”跪在我腳下,乞求聲令人心碎:“求求您,放了他吧!”我攙扶起她,給她講了罪當其罰的道理。后來,宋定坤因認罪態度好有檢舉立功表現,被從輕處罰,判了4年刑。4年間,這位瘦弱的妻子用孱弱的雙肩挑起這個家,伺候年邁的公婆,借債為孩子治愈疾病復學讀書,宋定坤刑滿回來時,兒子比他高了,女人更憔悴了。
鏡頭之三:
一個雙休日,我正在公共汽車站候車,一位四十來歲,文靜端莊的女人微笑著與我打招呼,我一時想不起她是誰,她滿臉喜悅地說:“你不記得了?我是吳國民的妻子魏亞芬吶,吳國民回來了,是法院重新改判,一下子減了三年,總算熬出頭了!”
我這才想起來,七年前,魏亞芬丈夫吳國民因涉嫌經濟犯罪被逮捕歸案,魏亞芬為了替丈夫退繳違法所得,賣掉了剛到手的三室一廳,退繳了全部違法所得30余萬元。然后,她攜女兒住回了公婆處。由于這起案子案情復雜,審查了一年后才開庭。開庭那天天剛亮,魏亞芬就守在看守所大門前,為的是看一眼已被關押一年的丈夫。足足等了兩個小時,才見到剃了光頭、戴著手銬、身穿橘紅色號衣的丈夫在法警的監押下走出大門,她高喊一聲:“國民!”便哽咽了。聽見喊聲,吳國民停下腳步,法警厲聲喝道:“快走!”疾步押著吳犯往法庭走去。魏亞芬心有不甘,小跑著喊道:“你爸媽都好,女兒考上了重點中學,在班里前10名,要上課不能來。你缺什么,我給你送來……”推押吳犯的法警不由放慢了腳步,吳妻繼續喊著:“我下崗了,不要緊,找到了一份工作,每月300多元,我們母女生活費夠了……”在押送疑犯去法庭途中,犯人是不許講話的,吳國民只能邊走邊扭著頭,望著他的女人。開庭后,吳國民因經濟犯罪數額巨大,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二年。
因為丈夫的原因,魏亞芬怕見熟人、同事、朋友,怕他們問起她的丈夫,為此,下崗后她只得找了一份不需拋頭露面的工作。她節衣縮食,為女兒請家教輔導功課,用心呵護著女兒;她在婆婆彌留之際奔走于司法機關,終于使丈夫獲準回家見母親最后一面;她每月一次雷打不動趕赴勞改農場看望丈夫,帶去丈夫喜歡吃的五香牛肉、鹽水鴨,帶給他安慰和希望。
生活重擔、精神壓力導致魏亞芬嚴重失眠,過于瘦弱導致了胃下垂,她說這幾年自己都不敢好好照鏡子,怕看自己那憔悴干瘦的面容。她說:“我要保住這個家,有了家,他就有了希望,我們全家都有了希望。”丈夫因表現好先后兩次減刑,我想,這與這位忍辱負重、堅忍不拔的妻子有極大關系。
在丈夫服刑期間,魏亞芬從過去不善言辭、怕與人打交道、樣樣都依賴丈夫,逐漸獨立、成熟,整整七年獨自支撐著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終于迎來合家團聚的這一天。這天晚上,接到丈夫改判減刑的通知,魏亞芬的心情無比激動,七年啊!她等這一天等了七年!此時,她覺得再等一分鐘都是漫長的,于是她連夜租車攜女兒趕往勞改農場,辦完釋放手續,她丟棄了所有用品,將丈夫接到家時已是日出時分,朝陽正冉冉升起。
我曾經問過一位被判死緩的罪犯的妻子,問她為什么不與丈夫離婚,這位知識女性不假思索地回答我:“他是我的親人,我不能不管他,不忍心。”依照我國刑法,死緩罪犯即使減刑,至少也要服滿二十年徒刑才能釋放,二十年對一個三十八歲的女人來說就是一輩子,就是一生哪!
“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我想,后一句應該是“親情更無價”。這些罪犯的妻子們早已不再年輕,也不再嫵媚浪漫,她們或許不再能激起異性怦然心動的感覺,可男人們,當你官場春風得意時,當你情場花前月下時,當你商場腰纏萬貫時,當你聲名顯赫時,請多多珍視你身邊的親人吧,不要對她們冷漠得太多,傷害得太深,她們才是你孤獨、沉寂、落魄、甚至一無所有時還在默默等待著你的,可安身立命的家園!
那年圣誕夜
又是一年圣誕夜,大街上人頭濟濟,一對對情侶、愛人喜笑顏開地相擁而過,我不由想起了幾年前的那個圣誕夜,一對俊男倩女走上了人生的不歸路。
那天,因手頭一團伙犯罪案件近期就要開庭,加班到晚上十點多,總算把出庭預案全部寫完,拿起美國的表妹寄來的圣誕賀卡放入包內,準備帶回去與家人一起分享來自異國的溫馨。突然,電話響了,值班室老王告知:“發生兇殺案,公安通知我們檢察機關提前介入,參與現場勘查。”撂下電話,我即與助理檢察官小周火速趕往現場。
這是一樁極普通的因戀愛不成引發的兇殺案。殺人兇手鄭強,是南京某重點大學大四學生,行兇后即向公安機關投案自首。被害人是母女倆,母親劉倩玉是某中學教師,女兒魏雪在蘇州某大學就讀。
鄭強出生在貧寒的農民家庭,做木匠的父親長期患病臥床,母親含辛茹苦以種田賣菜維持生計,姐姐因小兒麻痹癥下腳殘疾,沒上過學,在鄉福利廠工作,全家的希望都在鄭強身上。
鄭強初中時,劉倩玉是他的班主任,有一年農忙時節,鄭強因為要幫家里收割,幾天沒上學。責任心很強的劉老師趕到他家了解情況準備動員鄭強回校上課。目睹了這一家艱難的處境后,出于同情,從此劉老師對鄭強特別關心。鄭強是住校生,劉老師見他被子太薄不抵寒,就送他一床又厚又軟的被子;鄭強的古文基礎差,作文寫得也不怎么樣,劉老師給他開小灶,重點補習。鄭強最高興的事是跟著劉老師回家吃晚飯,因為可以見到劉老師的女兒魏雪。她比鄭強小一歲,文靜聰慧,學校光榮榜上經常有她的名字。鄭強最喜歡魏雪那又長又密的眼睫毛,眼睛一眨一眨時,上下翻飛的睫毛像翩翩起舞的雙蝶,說不出的好看。他心想,她要是我的妹妹該多好哇!
一來二去,男孩女孩熟悉了,女孩不時塞點零食給面黃肌瘦的男孩,男孩也把家里庭院種的棗子帶給女孩。
初中畢業,鄭強不負劉老師和家人的期望,考上了省重點高中。節假日回鄉,他總忘不了到母校看望劉老師,當然也是為了看看魏雪。鄭強家為他上學背了債,每次開學時,劉老師都要資助一些錢款和生活用品給鄭強。
這時,魏雪已出落得亭亭玉立,鄭強也長得健壯挺拔,他們開始通信,寒暑假他們經常見面。鄭強心里美滋滋的,想,我一個農民子弟能與天生麗質的她相伴,此生足矣!高中畢業,他們先后考取了重點大學,因不在一個城市,他們開始通信,交往也更頻繁了,劉老師也從心里喜歡這個樸實的農家子弟。
一個假期的風花雪月,小伙姑娘又往前邁了一步,鄭強已從心底里覺得魏雪是自己的戀人,將來的老婆。
魏雪卻不這么認為,不知從何時起,魏雪覺得鄭強并不是自己心中的白馬王子,他有許多地方讓她感覺與自己格格不入,比如,鄭強來到劉老師家,總是忘了進屋換上拖鞋,而魏雪就會因此大呼小叫:“快換拖鞋”;她還發現他從來不看文學書刊,說話一點不儒雅;業余愛好也不浪漫,竟然跟他父親學做木匠活,還親自打了幾張小板凳送到魏雪家,對此,魏雪不屑一顧。鄭強還有一種“業余愛好”更讓魏雪無法接受:鄭強不知跟誰學會了剃頭,經常幫村里人、宿舍里的同學剃頭,老是摸那些臟兮兮的頭,這多不衛生啊!更讓魏雪討厭的是,鄭強幫別人剃頭自己卻不喜歡洗頭,頭發里總是散發著一股酸酸的汗味。面對魏雪的指責,鄭強覺得,什么業余愛好、言談舉止、儀表外觀,哪來那么多講究!
魏雪開始冷淡鄭強了。假期時知道他要來就故意走開,劉老師看出來后,就做女兒的工作,列舉了鄭強一系列優點:勤奮好學、艱苦樸素、為人老實等等,她都聽不進去。
鄭強感覺到了魏雪的變化,自尊心受到傷害,認為她嫌棄他家貧困,看不起農民子弟。可她已經是我的人了,怎能說變就變呢?他不甘心,主動積極地靠近她,寫信寫得更勤了,但無濟于事,魏雪干脆把鄭強的信都退回來了。同宿舍的男生原本都羨慕鄭強有艷福,見信被退回來都為鄭強捏了一把汗。鄭強被感情折磨得睡不著覺,畢業論文也寫不下去了。腦子里唯一想的事是:難道她另有所愛?對,這次放假回去,一定要探個究竟!
這年圣誕節正是星期天,鄭強和魏雪倆人都回家了,他約她最后談一次。她說:“晚上同學聚會。”他說:“我等你聚會完了再來你家。”她說:“不用了,我晚上要陪我媽在學校值班,以后我們就不要見面了!”
他悶悶地在家呆坐著,沒吃晚飯,沒有文化的父母和姐姐也沒察覺出他的異樣。他眼前不時出現魏雪長而密的睫毛,纖細的手,他想,同學聚會肯定有男同學在場,所以拒絕我。他捏緊了拳頭,越想越氣,眼里開始冒火,操起廚房的一把菜刀,直奔母校,一路上,他恨得咬牙切齒,哼,瞧不起我,想投入別人的懷抱,休想!死了也是我的人!
鄭強翻墻進了校園,敲碎值班室的窗玻璃,奪窗入室,掄起菜刀,朝床上驚恐萬狀的母女砍去。魏雪跳下床想開門逃命,不知為什么就是打不開門,只好轉身踉踉蹌蹌地向窗口撲去,被鄭強一把揪住,按倒在窗臺。鄭強對準魏雪的頭部背部猛砍,她趴在窗臺上,一只手還伸向前方,想抓住什么似的,血從她身上流淌到窗臺、墻上、地下、門口……
劉老師雖經搶救脫險,可留給她的,不僅是身體上的傷痕,還有心靈上深深的創傷。
在解剖室,我見到了躺在解剖臺上的魏雪,如雪般的肌體遍布刀痕,我粗粗數了數足足有二十多刀,僅從背部穿透心臟的就有五刀。在提審室,透過鐵柵欄,我端詳著年輕的殺人犯,他認罪態度極好,如實供述了全部犯罪過程。他因故意殺人罪被判處死刑,執行死刑那天,我與助理檢察官小周依法監督死刑執行程序,帶著手銬腳鐐的鄭強,臉色蒼白,毫無表情,我問他:“想留話給家人嗎?”他搖搖頭。
“對劉老師有什么要說的嗎?”還是搖搖頭。
“那么對魏雪呢?”
“是她害了我,沒什么好說的。”
我驚愕了,一個昔日莘莘學子,竟冷酷頑固到如此地步,是什么扭曲了他的靈魂?
近年來,因戀愛不成反目為仇的刑事案件屢有發生,不應發生的悲劇時有上演。人世間的“愛”不知有多少種詮釋,可最簡單的詮釋就是“接受”,接受對方的缺點,接受對方的錯誤,甚至接受對方的移情別戀,接受對方的不愛。如果當初魏雪能喜歡鄭強的小板凳,能適應他頭發的汗酸味,能不計較他進屋不換鞋……如果鄭強能坦然面對魏雪的冷漠,接受她的不愛,如果……這慘劇還能發生嗎?
押送鄭強的警車剛駛出看守所大門,就聽到撕心裂肺的喊叫:“小強、小強啊!”是鄭母和殘疾的姐姐相互攙扶著跟著警車奔跑,我扭頭看了一眼被關在車后隔離廂里的鄭強,兩顆淚珠從他無神的眼中滴落。
擱筆時,我上大四的兒子發來短信:“祝老媽圣誕快樂,一生平安!”這犟小子也是該戀愛的年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