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咱們這一代人做得了的事,一定要做,不做對不起祖先。做不了的事,不能硬做,做了對不起子孫后代?!?/p>
——李瑞環
“挖皇帝陵”是個早有的話題。遠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陜西就有發掘乾陵的動議,而周恩來總理沒有給予批準。1974年,秦兵馬俑發現之后,隨著始皇陵園考古成果接連面世,特別是接近陵墓的從葬坑里發掘出精美絕倫、稀世罕有的銅車馬,就大大刺激了某些人興奮的神經,追求效益的某些人就產生了挖秦始皇陵的種種設想。得不到獲準的情況下,極力鼓噪的溫度這才降了下來。近日,隨著對秦陵地宮的進一步勘測,又有人產生開掘秦陵的設想。
任何考古發掘起碼的要求是:必須用自己的發掘成果,能夠恢復原來的存在。那么,極力主張發掘秦始皇陵的人是否考慮過下面幾個問題:
第一,用當前最先進的保護技術,能否保持文物的完整性,做到萬無一失?
司馬遷在《史記》里,對秦始皇陵墓內的描述可說是繪聲繪色的。他寫道:“穿三泉,下銅而致槨,宮觀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滿之。令匠作機弩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水銀為百川江河大海,機相灌輸。上具天文,下具地理。以人魚膏為燭,度不滅者久之。”
在這里,雖然已經涉及到墓壙、棺槨、宮殿、衙署、隨葬品……等等。其陳設布置的內容,從天上的星空世界到地面的自然景觀,無所不包,甚至連防盜的措施也都齊備無遺。但是,司馬遷所言,只是就陵墓的主要內容作了粗略的分類,并沒有“文物清單”,也沒有“位置圖”。當我們在“未知”的情況下動手開挖時,就得要具體化。那么,它們究竟指的都是些什么?誰能說清?
我們對文物無可爭辯的認識,凝結到一點,這就是:帝王陵墓是當時物質財富精品之所在。但我們又不可預料的是,始皇陵墓中的“奇器珍怪”究竟為何物。當兵馬俑剛剛面世時,一些對雕塑研究有素的老學者還發出是“明清之物”的疑問。陵園陸續出現的銅車馬、大銅鼎、銅仙鶴、石鎧甲、珍禽異獸……等等,誰有先見之明?既然出土了,你自然知道了。你也可以說:包括兵馬俑在內的這些東西,在陵墓里都會有。但除此之外呢?說不清了吧!你總不能以“已知”概括“未知”吧。那么,對“已知”的文物保護得怎么樣?不是對顏色、防銹、老化、光照、腐蝕等世界性的難題還在“攻關”嗎!既然對“已知”還在“經久”的試驗著,你對“未知”又有幾份把握?總不能老停留在對絲綢、簡牘、紙張保護的夸耀之上吧。
文物是不可再生的、具有不可取代的歷史文化資源。它是古人智慧與勞動的結晶,是精神活動與物質活動的載體。但在地下遭受歲月與不利因素的折磨,盡管存在狀態相對脆弱,但畢竟適應其所處的環境,達到了自然恒定的狀態。如果發掘出來,突然改變了它原來的條件,一旦保護不下來,往往就形成不可彌補的遺憾。而這些并非危言聳聽的話,還只是指有形的“遺物”說的。
隨考古學的發展,研究的深入,認識視野的擴大,發掘中收集資料的范圍越發廣闊,工作越發細致。過去的所謂“遺跡”,今日早已擴展到“現象”。石器打磨、灰燼爐渣、蘆席和棺槨朽跡、居所的加工與修飾痕跡等等,固然是收集與研究不可缺少的資料。但現在通過科學觀測儀器對“印痕”的研究,竟獨立為一支新的“微痕學”。人們對犯罪分子留下的腳手印痕作為公安破案的線索,已不足為奇。考古學借此,難道不會揭示出古代更多的秘密?那么,對發掘偌大的一座秦始皇陵墓,誰有提取與保護的把握?
第二,用什么方法挖?誰敢保證能取得理想的結果?
秦始皇陵的外形,像是三個由四棱臺體堆起的大土山,現存底邊345×350米、高52米。我在《秦始皇陵研究》一書中,估算土方量至少在640萬立方米左右。至于墓室的結構、布局等情況,可暫不涉及。怎么挖,方法大概不外乎有兩種:
一個是按照考古規程發掘:定座標、劃探方、層層清理。作好繪圖、照相、錄像、文字記錄。工作次序是先挖封土,后清理墓室。那么,待到完工之日,所花用的時間恐怕就不是三年五載了。100年,50年,25年……你等得及嗎?急于一睹秦始皇風采、看看陵墓中“寶貝”的人,如若須眉皓白還未能如愿豈不遺憾!急于收取旅游效益(錢)的人,耐得了這份長期的“折磨”!或者換成現在流行“邊發掘、邊參觀”的模式,但在不能用“大兵團作戰”的發掘現場,還有觀眾的容身之地嗎?
假若考古的挖法太麻煩又費時,當代人急不可待,那就只有在始皇陵上“打洞掏挖”一途了。那么,人們不禁要問:你這樣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恐怕不可掩飾的真實用意就是:為了“取寶”,就是為了旅游賺錢。但你不要忘記:“打洞掏挖”、取金銀財寶,那可是盜墓賊的干法。你不恥為之吧?
兩種挖法,都會有“收獲”。但前一種的結果是:一個在人造衛星、宇宙飛船上都可以看見其雄姿的秦始皇陵,卻在地球上永遠地消失了。中國古代人創造的這一奇跡、為全人類共同擁有的這一歷史文化財富,就這么毀在我們這一代人的手里;而后一種固然保留了秦始皇陵的“外殼”,得到了什么?同整個陵墓比較,不僅微乎其微,而且還落個千古罵名。如此,你無論采取那種挖法,恐怕都難脫離“罪人”的干系!這才真的上對不起祖先、下對不起子孫后代。
第三,你現在的手段即使最先進,能超過后世的科學嗎?
考古學在發展,考古技術在進步,為了取得資料而田野的考古發掘是萬萬少不了的。由于基本建設與自然原因,“搶救性發掘”可以說是伴隨而存在的。盡管我們泱泱大國歷史悠久,文物資源豐富,但古代帝王陵墓卻是有限的。還有各地發生的盜墓不止、走私常在,毀滅性盜挖。當今時代,我們不能不面對這樣一種現實,就是:不可再生的古遺址、古墓葬的數量日趨減少的速度,是任何時代都無法比擬的。如果不嚴加控制,讓遍地開花地發掘帝王陵墓,要不了多長時間,不僅無“古”可“考”,恐怕我們的子孫后代也不知“考古”為何物了?!耙率匙愣獦s辱”,經濟增長、生活富有,必然帶來對文化的需求。當我們的后代在研究歷史文化時,面對一片“沙漠”,那該是何等的悲哀!
說實話,只要是考古發掘,就會有得有失。對“得”和“失”的權衡,當時人固然有首選的標準。但這種選擇,實際是深深打了時代烙印的。
根據科學技術發展史,任何先進的科學手段與成就都是相對前代而言,但對后代就成了過時之物。后人視今人,有如今人看古人。過去要檢測銅器的元素構成,是要取樣作化學定量分析的。后來,由光譜定性分析、激光定性分析、激光顯微光譜、x光螢光分析等多種手段進行,可以達到同樣的目的。由“取樣”到“無損”,就是進步,表明了后勝于前的道理。
近年對秦始皇陵“地宮”探測,除過大面上用一般性的高光譜、紅外攝影、地物波譜、衛星圖象等遙感技術外,了解結構則選取了物理探測的手段。通過彈性波、磁法、電法等8大類計22種方法,增進了我們對墓室的了解。雖不盡完善,但畢竟比過去進步。雖然待回答的問題還多得很,這就有賴于掌握更先進技術手段的后人“無損探測”了。
任何一件古物,從理論上講其本身都是古代文化的載體。實際上,大到遺址、墓葬,甚至包括其所處的環境,我們不可能知道它蘊涵著多少古人生存、生活的信息密碼!而對它的破譯與解讀,只能依賴于高科技的手段與知識。在這里,考古學伴隨科學技術的進步,在認識與實踐中也是由浮淺而深入的?;仡^反思,過去的發掘工作中不知丟失了多少信息密碼!
為了遏制地面文物與地下文物毀損的勢頭,加強文物保護。留下更多的文物給我們的子孫后代,讓掌握著更先進的科學技術的后人不用我們的辦法去發掘,做到無損考古,豈不更好!如果靠現在的技術,硬要挖秦始皇陵,有關秦代政治、經濟、科學、文化的多種密碼就被破壞,破壞信息源的責任誰來負?
請不要拍著胸脯說:“技術上沒問題。”要知道,破解古代文化密碼,高科技重要,而當前對這一嚴肅問題的認識高度更為重要。認識是前提,是第一位的。在這里,我們是否再咀嚼一下李瑞環過去說的一番話?1992年,他在全國文物保護工作會議上說:“咱們這一代人做得了的事,一定要做,不做對不起祖先。做不了的事,不能硬做,做了對不起子孫后代?!?/p>
挖秦始皇陵、破壞信息密碼的事,絕對不要硬做!
(作者系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秦陵考古隊原隊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