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從人之初之時起,就開始造印,足印、物印、心印連成串,標志著人生的價值和文化取向。
人類學家在非洲海岸的石礁上,發現了幾十萬年前的人類的腳印;在古老的巖洞里,找到了先民的繪畫;在文化遺址中,挖掘出古村落的廢墟……這是人把自己的行為印在大地上最早的形式。
三人為眾,眾志成城,人們通過思想、勞動創造出整合性的印記,宣示著文明。它們斑斑駁駁,層層累累,無以盡數,像印章一樣,或陽文似的凸兀或陰文似的凹陷,凸凹在我們居住的這個球形的星球上。
魯迅先生有一句名言,形象地描述了這種現象: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直觀上看,以物質形式呈現的道路、耕地、水渠乃至一切建筑物,都是有形的印記;還有一種無形的印記,儲存在人們的大腦中。人們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所開發所積累的觀念,同樣是一種印記,只不過是以無形的形式存在而已。無形的形式支配著有形的形式,結構成一種特殊的文化形態——大地之印。我在這篇文章所講的大地之印,就是這種無形的形式支配或創造的結果。 不同的文化形態,展現在大地上的是不同的印跡。研究這些印跡,很有意思。
1932年美國人喬治·巴蘭爾在科羅拉多河上空飛行時,意外地發現了地面上刻鑿的神秘的大型人形圖案,對此他興奮不已。同樣,我對大地之印的興趣和認識,最初也是在航空攝像時獲得的。
改變視角,有時能使人有所發現,有所開悟。
二
拍攝電視片《呼倫貝爾旅游》,我和張速、韓民興登上一架“運5”雙翼飛機。飛行員按我們的要求,在草原、森林、湖泊和城市上空盤旋了七八個小時,足可以使我們盡情地拍攝與思考。
眼下是被譽為世界稀有綠地、神州一品草原的呼倫貝爾草原,它平坦而博大,面積八九萬平方公里,繞行一周得六七個小時。
自在藍天,居高下望,無形中縮小了地面的距離。蒙古包與蒙古包之間顯得很近,牛羊群也多見,甚至能遙見牧人。他們騎在馬上和我們招手,歡迎我們的到來,而羊卻不同,聽到轟鳴之聲都聚攏起來,擠合成白白的圓群,惶恐地張望著頭上喧囂的龐然大物。
這時,我看見草地上印有許多圓形的圖案,像是用圓規畫出來的,特別規范。這些圖案以成組的形式排列,六七個為一組,中間的略小,周圍的略大,看上去極像一朵朵圓瓣的“梅花”。
這一突然的發現,點亮了我的興奮神經,周身的血液沸騰起來,攝像機、照相機同時啟動。
我知道,它們屬于牧人。
夏天雨多地濕,常需搬移圍羊的“哈柵”,讓羊有個干爽的臥處。一般說駐扎起蒙古包,就得生活個把月時間,相應的“哈柵”也需搬動四五次,待游走到新的放牧點的時候,原來駐扎的地方就留下了一朵梅花樣的印記,蒙古包是花蕊,哈柵是花瓣。梅花初時為白色,一個多月過去漸黃,幾個月后變暗,隔年就能還原草色,有的還長出蘑菇圈,濃濃的綠格外醒目。時值初秋時節,草枯眼疾,我們看到幾乎到處都盛開著深淺不一的“梅花”,而尤以瀕水之地為最多,數也數不清。這是牧民“逐水草而居”的結果。
從文獻記載可知,早在匈奴駐在此地時,呼倫貝爾草原就是游牧之地,算來至少有兩三千年的歷史,蒙古包和哈柵自然也印了二三十個世紀。試想,一家一組梅花印,一年印上八九次,連續印上若干年,如此下去千年不止,那將印上多少次啊。這只是以一個家庭為單元計算的。而草原上又有多少個牧戶呢?顯然是無法計算的,別說是歷史上戰火頻仍造成損害,就說這梅花樣的印記,足可以把這片草原印得層層累累、遍體鱗傷了。要不是糞肥能催生牧草,那么僅此一項,就將使草原板結,喪失再生能力。
草原還有許許多多線狀的痕跡,一條條轍印,一串串蹄印,一溜溜鼠印、狐印、兔印,組成疏密不等的大網,伸向四面八方,籠罩著這片土地。
這些年來,肥大鮮嫩的白蘑,菌香四溢的花臉蘑,還有那些采摘不完的黃花菜、金蓮花、野玫瑰,引來了好吃的人們。一輛輛汽車、摩托蜂擁而至,踢踏著同樣鮮嫩的牧草,又給草原造成了一層層負擔。
當然,上述現象都屬于牧業的副效應,不值得大驚小怪,只要不墾草為田,只要不過量載畜,還不足以使這片富有再生能力的草原退化。
如果按照圖案的形制判斷文化形態,那么游牧文化就是一種圓印文化。圓的運動形式是循環往復的,顯然有傷無害,帶有很強的自然性。人與自然的和諧,構成了游牧文化的基本特征。還有—種圓凸文化,即森林工業,也以圓的形式呈現,所不同的是前者為自然性或無意識性,而后者則為有意識性,是人為地構造。
三
從草地向北,我們飛進了林區。
鳥瞰大興安嶺,仿佛觀賞一個無邊的鋪展開去的畫卷。
起起伏伏的群山,浩浩蕩蕩的林海,彎彎曲曲的河流,無不讓人振奮,而更賞心悅目的是“五花山”。秋風染處,漫山皆暖,一樹葉子一樹火,紅的、黃的、橙的、紫的騰騰地燃燒在眼下,五花山名不虛傳。然而,用林業專家的話說,它卻是林相變異,與鮮花盛開的草原不值得稱譽一樣,五花山并不是一道好風景。
大興安嶺主體樹木是落葉松,還有少量樟子松。與樟子松相比,落葉松沒的可看,夏一色綠,秋一色黃,冬又一色褐,且枝干直挺,遠不如樟子松虬龍樣的盤繞,四季長青;更比不得樺、楊、柞、柳的千般儀態,萬種風流。然而,落葉松畢竟是落葉松,它以頑強的生命力和極高的實用價值雄冠林海,成為人類主伐的對象。
我曾多次拍攝采伐的畫面,想起來讓人心顫。“刷刷刷”的鋸木聲,“順山倒”的號子聲,“嘎嘎嘎”的斷裂聲,“轟隆隆”的倒伏聲,組合成驚心動魄的旋律,響徹在大山之間。一株株百年落葉松就是在這旋律中倒下,濺起飛揚的雪浪,留下來的是圓圓的樹樁。圓圓的樹樁上露出圓圓的年輪,圓圓的年輪間冒出圓圓的樹液,那分明是大樹的眼淚。
有資料說,日、俄列強盜去四五千萬立方米木材,解放后森工采伐至少有1.5億立方米木材,合起來伐倒至少1億多株落葉松,同樣留下了至少1億多個樹樁,若加上多種經營而采伐的其他樹種,恐怕留下的樹樁至少也有兩三億個了吧。
一個個樹樁靜靜地戳立在山地上,極像書畫的印章。它們或高或矮、或明或暗,或堅或腐,顯然有的已閱歷了一個樹的輪回期。這些山之印腐而不倒,似乎在印證著什么,訴說著什么,警示著什么,這只有今人或許能夠領悟。
—位老森工跟我說過,進山累了是不能坐樹樁的,那是山神的座位!一個看似好端端的樹樁,坐上去就會塌陷,給你帶來厄運。
過量的采伐的確給我們帶來了厄運,這在1998年那場百年不遇的大洪水中得到了證實。
大山的淚不會白流。
四
從飛機翅膀旁俯視,大地之印幾乎鋪滿了原野,很少有空隙的地方;形狀不同,含意也不同。
也許與五千年農業文化講求方方正正一樣,眼下后移的農田都一色的方方正正,絕無奇形怪狀的凌亂,即便是長形的耕地,也棱是棱,角是角,溝是溝,垅是垅,整整齊齊。整齊一律,有條不紊,是農業文化的典型特征。
如果用律動的理論來鑒別農業文化與牧業文化對自然的損害,我們很快能得到結論。
呼倫貝爾的耕地大部分在大興安嶺嶺東地區,少量在嶺西。與嶺東丘陵山地不同,嶺西土層大多較薄,大犁開去就接近了沙層。據一些農業大產講,嶺西大部分農田僅有五六年的收益,種久了沙土上浮,土地變質,就沒了收獲。
嶺西耕地無收獲,象征著退化,而嶺東幾十年耕作,地力也逐漸衰微。追求高產的人們向地里大量投入化肥、農藥,就更摧殘了地力。像一位依賴于藥物生存的老人,越是依賴,越是虛弱,直至形成惡性循環。顯然,施用化肥是一種短期行為,它的最大危害是土地板結,喪失種植能力。
從大的循環角度講,土地開墾得越多,對氣候造成的危害就越大,這是農業文化的副效應。當耕地上還長滿莊稼的時候,顯得一片蔥蘢,而當春風初來或秋收過后,便刮起了無休無止的大黃風,風吹走了水蒸氣,吹裂了土地,造成了無休無止的干旱。要不是有林海和草原的覆蔭,呼倫貝爾的農業就很難有一年一個臺階的攀升。當然,農業是人類生存的基礎,不應過多地指摘,利用自然本身必然帶來相應的損害。但問題是如何科學地利用自然,保護自然,把損害降到最低最低。
農業文化是一種方印文化,與圓印文化相比顯得缺少同大自然的和諧。變剛陽為陰柔,變直挺為圓潤,追求恒久的良性循環,是一個大課題。形式往往是內涵的外化。
在諸多印記中,最不能讓人容忍的是小煤窯陷坑。它分布在大煤礦的附近。
從空中看,小煤窯的陷坑一個連著一個,連成一片,篩子般籠罩著綠色的草地。每一個漏斗狀的坑像圓張的蛇口,貪婪地朝向天空,讓人看了特別討厭。
我們不必去追究小煤窯興起的原因,也不用去追究對國有資源的浪費,單從對自然環境的破壞上看,已讓人慘不忍睹了,那是一種被掠奪的形象。小煤窯絕不能代表經濟繁榮,更不能代表工業文明。它只能給大地以傷疤,給我們的心靈以陰影。
五
飛臨城鎮的上空,把它們和印章的形制聯系起來,更有象形意味。
眼下的海拉爾城是一個碩大的圓,圓的中央伊敏河彎曲而過,把城市分為東西兩部,極像一幅太極圖。圓形的城市在全國是不多見的,就呼倫貝爾境內的城鎮,也絕無僅有。草原上的圓印與草原中心的圓城之間有什么內在的聯系,我們不得而知,只知道海拉爾原本是牧人之城,牧民叫它“瑪乃浩特”,意思是我們的城市。
城鎮大多建筑在最有風水的地方,體體面面,嚴嚴整整,極像嚴嚴整整、體體面面的官印。與官印一色的陽文字形一樣,城鎮都一色地凸起在大地上。不同大小的不同材質的官印,就是不同級別的城鎮的象征。至高無尚的是玉璽,它象征著皇權,次之的是省區所在地,再次之的就是地縣鄉鎮了,就連小小的村屯,也毫不例外地擁有官印的模樣。
城鎮是典型的官印文化。
不過,不同的文化形態,所創造的城鎮和印信也有所不同。中國皇帝講方正,皇都是方正的,玉璽也是方正的,北京的皇城、故宮是最典型的中國建筑風范。歐洲有所不同,也許因為信奉上帝的原因,他們把屋宇修建得高而尖,似乎表示好與上帝對話。就連教堂也大多是尖頂,大概也是這個意思。古歐洲國王或大帝一般都手持權杖,表示權力的至高無上,雖與中國的玉璽不同,但都是皇帝的印信。
人類創造城鎮,創造官印,顯然是為了秩序。人有著群居性的習性,一旦建城都蜂擁而至,聚居于其中,這本身就需要—種秩序。
秩序是一種規范,一種約束,一種共性的意志,顯然人人都得遵守。但秩序的最高境界是順應事物發展的規律,順應了則社會進步,違背了則社會倒退。人類如此,自然界也如此。大自然的規律同樣是一種秩序,不可違逆和胡來。鯀壅土治水,水越治越大;禹疏浚江河,江河順流而下,是一個最好的例證。
曾幾何時,我們強調存欄率,使局部草原載畜量過高草場退化;曾幾何時,我們頌揚煙囪林立,引為驕傲,而滾滾的煙塵和廢水污染了大地;曾幾何時,我們拆掉長長的木橋,代之以短而堅實的石橋,但卻減少了通水量,大水一來,石橋嘭然伏倒,給你個臉子看。回憶這些被大自然嘲弄的事太多太多,只好自嘲而已。
一位來自美國的記者對我說過,美國人進入夏威夷前那里生長著低矮繁茂的植物,看起來并不美觀,于是,善于布置環境的進駐者們便花巨資砍盡原生的花樹,引種起各地運來的珍稀植物,將夏威夷裝扮成了一個世界級的花園島。結果沒幾年,被引種的植物要么耐不住高溫的氣候,要么經不起海風的吹拂,紛紛枯萎凋蔽,能當永久居民的不多,不得已再恢復原生的植被。原生的自然形態,是經千萬年自然選擇而生成的,遠比人造的自然更有適應性;人造的雖不乏美觀,但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遇有氣候變異就感冒生病,甚至夭折。
當然,這是可以恢復的改變,而許多是不能恢復的改變,只能留給大地以傷痕。
人是大自然的征服者,但永遠征服不了大自然。
六
坐在飛機上俯望或回到地面仰視,一俯一仰著截然不同的感受,這是個大反差。
在地面上與龐大的建構相比,我們顯得十分渺小,而升空以后那些龐然大物卻漸漸縮小,直到虛無,連影子都難于尋覓。這時,人卻在變大,變得可與山岳比肩。視距的不同!感受自然不同。如果我們乘坐宇宙飛船飛往太空,更可與地球平視,自感能推動它。現代人叫它地球村,也許這是來自太空的感受吧。
人的觀念最初來源于直覺,直覺的誤差對同一事物也往往產生不同的觀念。
過去,我們有一種錯覺,認為大地資源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由這種觀念支配,人類不知經歷了多少個世紀。
刀耕火種,人們燒去大面積地衣,讓地球裸露出來;開發礦藏,人們挖去不能再生的資源,讓地表滿目瘡痍;用于建設,人們大砍林木,至今不悔,據說現在森林面積仍以每年2000萬公頃的數字在減少;為了某些目的,人們造長城、鑿運河、修公路、筑城市、建水電站,讓江河改道、大地改容,直到把足跡伸進南北極地和巨人之山喜瑪拉雅。表現出智慧人類的無窮偉力,當然許多值得自豪。
然而,隨著文明程度的提升,或說由于災難的頻繁警示,人們驀然意識到地球原本也是脆弱的,“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是一句空話。
目睹了近幾十年地球的許多變化,科學家們充滿了憂慮。
文明的輸入意味著對外界的依賴,而被依賴的煤、石油等能源是文明無法生產的資源,就連水、木材等材料的消耗也遠遠超出我們自身生產的能力。文明的又一面是輸出,輸出的結果是污染,核污染、熱污染、垃圾污染、電磁污染、光污染、化學污染、噪音污染無不損害著地球的環境直至大地的生物。據某些科學家估計,在今后二三十年內,地球上將有四分之一的生物物種面臨滅絕的威脅。于是,他們大聲疾呼:救救地球!救救生命!
這絕不是危言聳聽,而是科學的忠告。
收回思緒的翅膀,我們降落在地上,眼前剛剛掠過的大地之印,頓然變得無比龐大,龐大得讓眼簾滿格。
與大自然的整形相比,人類的造跡是微小的,然而,人的征服欲是無窮的,造跡也是無限的,終有一天,懸掛在太空的地球,會變得灰暗起來。到那時候,人類只得去尋找新的家園。那個藍色的星球在哪里?恐怕上帝也不能回答。
喬治·巴蘭爾在飛行時發現的巨型人形圖案,被臆測為外星人所為。同樣的大地之謎還有千千萬萬。我想,我們還是把眼睛盯著自己為好,人類真的做好了自己的事,也就做好了地球的事,因為UFO或宇宙人至今仍是個謎。
大地之印,實質上是一個重重的警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