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你，在五月的呼蘭河畔

或許是你美麗而憂傷的名字與呼蘭河同時印人我心中，因而，我心壁上一個人的影子與一條河的鱗波總是疊印在一起：你就是那條默默流淌、永不止息的呼蘭河¨乎蘭河因從你的筆端流過，才變得豐腴、靈秀，才和你的名字緊密相連，同樣不朽。我曾在我心中多少次輕輕呼喚：

蕭紅——呼蘭河；

呼蘭河——蕭紅…… 北方的五月還略帶幾絲寒意，在五月的寒意里我終于來到了呼蘭河畔，輕輕、輕輕地叩開了你的門。大門內，那闊大的院落靜悄悄的，似有幾分冷清。也好，這無人打擾的清靜也許更適于我們心靈的對語。

只見在五間滿族式樣的青磚瓦房前，你一襲雪衣安然靜坐石上，束在腦后的短發，遮額的劉海兒，目光深邃而憂郁，以手托腮，若有所思，仿佛一個清純的女孩在晨讀默想。

“你好嗎?蕭紅。”——我在心里輕輕地說，只怕驚擾了你的遐思。我靜靜地佇立在一旁，端詳你清麗的容顏，欣賞你超凡脫俗的氣質與內涵。咫只之間，我就這樣默立了許久、許久……

你身后的起脊瓦房紅漆梁柱，古樸考究。五間房中間開門，東西各有兩間住屋，每間上下兩扇花格窗子，屬典型的傳統東北民居。看得出，你出落在一個富有的鄉紳世家。外屋地(迎門堂屋)灶臺上的鍋還是老廚子做飯用的那口嗎?那鍋蓋可是你在祖母死時從后花園費力頂回的那只嗎?

東屋的火炕上放著你描述過的鑲嵌四塊花瓷磚的被隔，屋里有你用過的小書柜、小飯桌，你去哈市讀書用的豬皮皮箱，以及落地長茶幾、紅木茶盤等當年的原物。東屋的北側還保留著你兒時常去探秘挖寶的后道柵。

我撫摸著你當年撫摸過的遺物，在炕席上尋找代兒時蹣跚的足跡，在窗欞上尋找你當年捅露的窗紙。遙想清宣統三年(1911年)的農歷五月初五，一個女嬰在東屋的炕席上呱呱墜地，命運便注定了你悲劇的基調；由于你出“世”不利(端午曾被人們視為不吉利之日)，又是女孩，親人們的嫌棄和冷漠便在你內心留下了不愈的傷痛。貪婪的父親，冷漠的母親；用針尖刺傷自己孫女小手的祖母……你童年唯一可以相依的親人就是七十多歲的愛你而猶自童心的祖父。外屋地后門直通那個生長過小黃瓜、大倭瓜和你童年樂趣的后花園，這是你小小靈魂自由舞蹈的地方。如今，了畦畦新起的田壟上，一顆顆萌動的生命正破土而出，就象當年的你，寂寞而頑強地成長，不知這萌動的生命中可有小黃瓜、大倭瓜?幾株櫻桃樹正在熱熱鬧鬧地開花。時節尚早，還見不到蝴蝶、螞蚱和蜻蜓……

當年，這里總有戴著大草帽的老祖父，，戴著小草帽的小女孩；可在這世上陪伴你的似乎只有老祖父和這后花．園，要是刮起了風，下起了雨，你便非常寂寞了。寂寞的你過早地知道了剝削、壓榨，心靈的桎梏更沉重，寂寞更無從排遣。手是，19歲那年的夏天，你悄悄坐上了離家越來越遠的馬車，開始了對精神世界的追求。無論你被困哈市道外東興順旅館，靠撿食剩飯殘羹充饑，還是你北平歸來，無處安身，獨自一人奔跑在嚴冬的寒夜，你都義無返顧。而同時，眼前這座生養你的庭院，竟沒有對苦難煎熬中的女兒提供一絲蔭庇，讓人不免感到遺憾。

人有安逸的生活，也許就沒有痛苦的思考，也不會有激動別人的故事。正如一位女作家所說：“悲劇，才是精神的頂峰。”蕭蕭落紅——你短暫的31載人生，正如你的名字寂寞而凄涼，然而，在紅塵中活得精疲力竭的你，在方格內卻活得輕松灑脫，你用畢生的頑強在風雨飄零中完成了近百萬字的不朽著作。你留下了那部被魯迅作序贊為寫出了“北方人民對于生的堅強，對于死的掙扎，卻往往已經力透紙背”的《生死場》，而創造它時，你才僅僅24歲；你留下了呼蘭河的波光船影，你把記憶中的生命情感寫成《呼蘭河傳》，連茅盾也說不清是小說、自傳，還是敘事歌謠，而我則視其為長篇抒情散文，《呼蘭河傳》昭示人們；故’園之戀，依然是你心中割舍不斷的情結；你留下了尚來寫完即撒手人寰的不足全的小說《馬伯樂》，成了舒伯特氏的絕唱《未完成的交響樂》。

你深諳文學就是人學的本質，用感性的、女性的、細膩的眼光，通過生活細節的“感性”描寫來體現深邃的琿念。你曾宣稱自己就是要“向著人類的愚昧開戰”。你師承魯迅的傳統，從自己的生活和經歷出發，以自己的文學創作呼號吶喊，歌頌高尚的人性，鞭笞低卑的獸性，改造國民靈魂，重鑄民族精神。不朽的作品就是這樣，當外在性的東西被時間”陛的風雨吹刷去之后，文學的本質性的價值就更加熠熠閃光。正因為有你如此拷問’生活的百萬言純真、靈秀的文字’，你才愈來愈為人們所深愛和懷念。

離開這座庭院，我又來到曾印下你昔日足跡的西崗公園。據說現在公園東門南面的運動場，是你童年纏著有二伯看馬戲的地方；現在花窖的北面，原來有一座俱樂部，1925年，7月，呼蘭學生聯合會在俱樂部進行義演，在話劇《傲霜枝》里，你成功地扮演了一位反抗封建婚姻的小姑娘，L而這正是你在實際生活中的真實角色。為逃避封建婚姻，你走人了始料不及的凄苦人生，從北方的呼蘭河，直到南方的淺水灣……最后被庸醫誤診，割喉切管，帶著“身先死，不甘、不甘”的絕痛，仙逝手1942年兵荒馬亂的香港。然而，偌大的淺水灣畔，竟容不得一杯荒丘，你只得于1957年“遷居”廣州。

在西，崗公園的一片丁香叢中，我找到了你的青絲冢，碑石上有你年青的面孔和不瞑的眼睛。恕我不曾捧獻一朵玫瑰，也無處采集一束野花，此時只有深施一禮，并為你燃上一柱不熄的心香。

蕭紅，你一生與凄苦相伴卻一心關懷人間的凄苦，超越了，苦難的現實，你用31歲的短暫生命，換取了藝術生命的彌久常新，由此我深信，你天國中的靈魂是欣然與安寧的，你將在人們心中永生!

蕭紅，永遠的蕭紅!

我站在五月：的呼蘭河畔，河水冰冷而清澈，在無語中悠然流淌，岸邊大片的柳條林在微風中搖曳，仿佛在訴說著什么……此刻，伴著呼蘭河的輕波，女作家丁言昭為你作傳《蕭蕭落紅情依依》收筆處的幾句話隱約傳來：

北方有一條呼蘭河，南方有一個淺水灣；北方出了個蕭紅，南方來了個蕭紅；她朝發北國，暮宿南國；河水匯集灣水，一起注入大海；蕭紅就像那日夜奔流不息的水，與天地日月共存。

蕭紅，你聽見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