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鄉市城西去一百三十里,越祟山峻嶺,穿井字街,來到群山環抱狀如荷葉的一塊小盆地,只見一座墻圍樹繞青磚黑瓦的偌大莊園,卓爾不群,兀現眼前。“高嵋山下是儂家,歲歲年年斗物華。老柏有情常憶我,夭桃無語自開花?!边@就是曾國藩詩中描述的故園嗎?
如今古柏不知何去,惟有夭桃灼灼迎賓。莊園前有田疇池水,后有古樟修竹,清幽得宛若禪房書院。那顯赫一時的“毅勇侯第”直匾高高懸掛于門廳之上,雖然這里早沒了“侯第”的凜凜威風,卻依然彌漫著濃濃書香。
一百六十多年前,我的老老鄉曾國藩出生白玉堂,青少年時久住黃金堂,封侯后書藏富厚堂。曾府在荷葉塘曾有十處莊園,然而風凋雨摧大都僅留陳跡殘痕,唯有這占地四萬平方米,建筑面積近一萬平方米的近似北京四合院的富厚堂巋然屹立,自然成了曾國藩故園的精華所在,而這飛閣重檐的藏書樓更是曾府的精神中心。
富厚堂歷經百余年風雨榮枯,滄桑得如一卷發黃的舊牒。如今我輕輕推開塵封已久的宅門,雙腳踏在《曾文正公全集》的扉頁上,在浩瀚書海中,解纜問槳,辟波揚帆。
我們可以想象,一位十七次應童子試,四十三歲才勉強中了秀才的父親會怎樣看重兒子的功名仕途;一個在祖母那嗡嗡紡車聲中長大,砍竹編籃換錢買紙筆的青年學子會如何刻苦功讀。書,會怎樣維系他的一生。清道光十四年(1835年)二十四歲的曾國藩中了第三十六名舉人,那哐當哐當的報喜鑼聲該是望子成龍的父親的心靈滋補。后來,中進士,點翰林,授大學士,官至一晶,位列三公,封侯拜相,溢號“文正”,曾國藩沿著詩書鋪就的階梯確實走出了一片“光宗耀祖”的輝煌,同時也走出了一條有耕讀文化特色的育人之道。治學治家之道歷奉典范有口皆碑的曾國藩在治家“八訣”中“書”列其首。無論端坐衙門還是戎馬疆場,書隨人走,一生讀書、抄書、批注、藏書、為名家刻書,書于他成了物質與心靈平衡的法碼。
如今我登上青苔侵襲的石階,走人這棟磚木結構的灰色建筑,環顧四周,四十根大柱如四十個衛兵威嚴肅立。正廳便是“八本堂”,南北兩廳左右分設,兩端再有三層南北藏書樓,翹脊重檐別具一格。幾經變故,惟有南樓舊貌依稀,倔強得像不甘湮沒的記憶。據說富厚堂實際有七座大樓藏書,共有書藉約三十萬卷,珍貴字畫近千幅,收藏之巨超過了中國近代史上四大私人藏書名樓。書樓分為“公記”、“樸記”、“芳記”三部分。公記,收藏曾國藩讀過、批注過的書籍,以經、史、子、集、地方志、家藏史料及宋元舊槧為主,號“求厥齋”;樸記,收藏曾紀譯常用書籍,號“歸樸齋”;芳記,為曾紀鴻夫婦藏書。曾氏藏書始于中國近代史的開端,長達一百一十年。這里珍藏著一千五百萬字的奏稿、書信、日記等家藏史料,無一不標識著官場的傾軋,沙場的血火,家庭的興衰,人類的智慧,折射著一部中國近代史的余光。
我攀上陡峭的板梯,登上寬敞明亮的書樓,心中遂生敬畏和惆悵。眼前書去樓空,惟有“求厥齋”、“歸樸齋”的匾額高高懸在梁上守著空寂。幾迭書目,幾張書據靜臥鏡柜之中,撫摸塵封已久的書桌,似乎還有主人伏案的余熱。我于靜寂中凝思,猶聞“讀書聲出金石,飄然意遠”;仿佛一個個知識分子的靈魂依然在這灰色建筑里疲憊地飄蕩。
道光二十九年,曾國藩在給諸弟信中寫道:“我仕宦十余年,現在京寓所惟有書籍、衣服二者。衣服則當差者必不可少,書籍則我生平愛好如此,唯二者諸多。將來我罷官回家,我夫婦所有衣服,則與兄弟五人牛閹均分。我所辦書籍則存利見齋中,兄弟后輩不得私取一本?!笨梢娖浜蔚葠蹠?。晚年,他曾說,“余將來不積銀錢留子孫,惟有書籍尚思添買耳?!痹诨潞V胁珦粢簧脑鴩缇蛯⒐賵鰳s辱看破。他認為“居官不過偶然之事,居家乃是長久之計,能從勤儉耕讀上做出好規模,雖一旦罷官尚不識為興旺景象。”“補天尚無術,不如且荷鋤”,詩文中透出些許惆悵,流露幾縷鄉思和無奈。在官場風浪中.掙扎的曾國藩渴求故園的書樓有朝一日成為自己寧靜的港灣。因此,他將書籍、文稿陸陸續續船裝車載運抵家鄉,既防官場不測,又為歸鄉耕讀打造“桃源”。書,既是他求進的鋪路石,也是他退隱的防護墻。想當年,出身寒素的曾國藩會試京師,連盤纏都是借貸,在所剩無幾的情況下,再將衣服典當買下“二十三史”閉門苦讀。所以在他高官厚祿時,買書、藏書如饑似渴。他遍訪京師琉璃,搜購舊牒古籍,接受他人贈書,日積月累,收藏甚富。為了保存好書,他呵護得如細心的保姆。遠在江寧的他還親自設計、請人制作“結實又精致”的書架、書箱樣件派專人送回家鄉依樣仿制。他認為,“讀書乃寒士之本業,切不可有官家風味。”因此,他的“書籍乃文房器具,但求為寒士所備有,不求珍異也。”如今樓上尚存一二書架、書桌,與今日高官大款豪華作秀的文房器具相比,不知寒磣到何等地步!
曾國藩的一生得益于一個“學”字。他認為,“人之氣質,由于天性,本非改變,惟讀書可變化氣質。古之精法者,并言可以變換骨相?!彼V信,“凡人無不可以為圣賢?!避P躇滿志的曾國藩曾為湘鄉東皋書院題聯曰;“漣水湘山俱有靈,其秀氣必鐘英哲,圣賢豪氣都無鐘,在儒生自識指歸。”要能自識指歸,必須有求識指歸之志。在書山中攀爬一生的曾國藩自有他的讀書“經”。要有志、有識、有恒,三有;“看”、“讀”、,“寫氣“作”四字結合。他將讀書比作打仗,強攻與緩兵相濟,提供“猛火煮”與“雞伏卵”并用。他居家閱讀行船坐轎閱讀,即使在公務繁忙之際,亦定“剛日讀經,柔日讀史”;定讀書為“日課”,又定吟詩作文為“月課”,數十年如一日,樂此不疲。也許曾國藩牢記了宋朝詩人黃山谷名言,“士三日不讀,其言無味,其容可憎?!狈滦諟Y明“門雖設而常關”的韌勁。眼目有疾的晚年曾國藩,身如枯木仍恪守圣訓,連午睡都不敢做,即使困·倦十分,也只待黃昏時打個盹兒.。直到臨終前一天,在如豆的燈光下,還用顫抖的雙手捧讀《理學宗卷》,歪歪斜斜寫下最后一頁日記,成為生命的絕唱。
曾國藩是個理學儒家,但也因時而變,晚年在南京組織人力,校印古藉、佚書、翻印出版西洋圖書。在富厚堂的藏書中,除古籍和大量數理化天文地理外,還有不少的外文書籍,這在當時中國私人藏書樓中是絕無僅有的。為了科學管理藏書,甚至連“守書人”也同他兒子一起陪習外文,富厚堂藏樓既是曾府的精神中心,也是一座家族學校。誰能想象曾國藩兩個未曾踏過學堂門檻的兒子紀澤、紀鴻就在這家藏圖書中摸爬滾打奇跡般自學成才,一個成為近代史上著名的外交家,一個成為數學家。連他的曾孫輩十五人,也在富厚堂“出入書樓,雜學旁收”,既吸取了中國文化精華又在西洋書籍中開擴了眼界,除三人早逝外,其余均留學英、美皆成大器,藏書樓成了人才的搖籃。
清同治十一年(1872),這位十九世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政治和軍事舞臺上叱咤風云而溫文而雅的曾國藩在江寧都督府走完了人生的六十二個春秋,帶著“學業一無所成,德行一無所許”的自艾自責撒手人衰,留下這空曠寂寥的富厚堂和萬卷詩書手跡,將一個個難以窮究的問號交付給后來的讀書人。
曾府藏書有的流人北京,毀于八國聯軍的炮火,有的流人臺灣,編輯成《湘鄉曾氏文獻》,大部分解放后移人湖南圖書館庋藏。曾國藩本人手稿,近年重新編篡成《曾國藩全集》面世。曾府藏書最終揭下家族的面紗,走進開放的世界,成為共同的精神食糧。毋寧諱言,曾國藩是個問題人物,有待歷史老人剔偽存真,刪繁就簡,幾十、幾百年,才能完成最后造型。但從他讀書求官到藏書育人,在近代藏書史上應該是揚起了一面成功的旗幟。我想,不管哪座書樓,無一不承載著知識分子的思想和抱負??v覽古今中外,沒有一個成功者離開了書。一時叱咤風云的劉、項,“不讀書”也只是歷史的偶然。書,不但是求官達仕的墊石,更是人類進步的階梯。試想,一個沒有書本、沒有思想,沒有思想者的民族和國家,單純依靠“電視奶粉”喂養,能不能哺育出強壯的脊梁!
我久久佇立在空寂的藏書樓,憑樓眺望,只見遠處群峰聳翠,人工辟直的涓水河綠擁長堤;.近處森森古樟又吐新綠,幾株高大的泡桐樹正盛開著淡紫色的花朵,夭桃數棵,花繁滿枝,春風輕拂,淡淡幽香飄然而至;庭院中幾叢斑竹綠意盎然,枝枝莖莖印著淺淺的淚痕;穿堂人事,咚咚腳步,在古老的樓板上叩擊歷史的回聲。此刻,也許我滿身粉塵,然而我不敢輕拂,只怕撣掉一襲書香。我想,現代文明日益發達的今天,物質與心靈的平衡早已打破,多少人在手腳眼鼻口舌集體大忙碌的同時,惟獨閑置了頭腦和心靈,藏書樓在他們心目中還有多少份量?
作者簡介:
李平安,,男,1942年生,大專丈化??高^鋤頭,拿過榔頭,摸過筆,從過政,有工程師職稱,業余愛好文學創作,有戲劇、曲藝、小說獲過獎。近年來熱衷散文,作品《那道木柵門》在全國“西柏坡杯”征文中獲一等獎,《廬山煙云》獲全國城市黨報副刊三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