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胎

那位坐在對面的護士看來不超過二十五歲，臉圓圓的，皮膚被太陽曬得棕黑，鼻尖上的皮有點白，就要脫落。她穿了件圓領短袖紅毛線衣，兩乳鼓鼓的象正在喂奶的母親。

“羅師奶，我們替你檢查小便的結果，”說時，她把那張粉藍色的報告遞到羅師奶面前，上面全是英文。那位護士的圓眼珠象兩粒黑鈕，停在羅師奶的臉上。

“是你已有了啤啤。”那兩粒黑鈕被盯緊了。羅師奶的心口一跳，把目光移到護士手中的粉藍色紙上，一行行黑色的英文字，有如衣車走過的筆直針縫。

“師奶，你有覺得胸部腫脹，心口不舒服、頭暈、肚不適嗎?”那護士問時摸摸她自己鼓起的乳房，拍拍她兩乳之間低陷的胸口。 羅師奶搖搖頭。 她已有過五名孩子，從來沒出現過這些現象。

不過，過去這幾個星期她的下肚常常痛，還滴過血。一直以為自己有癌癥。吃了好幾劑中藥。

護士一面在藍紙上拉滿一行行黑色的線縫，一面問：

“你有過幾名孩子?有沒有小產過?墮過胎?”

“五名，一名出世時是死的。”

護士在紙上寫了個5，又一個4。

，“那你有用過什么方法避孕?”護士問時沒有抬頭。

“沒有。”

護士很意外地，那兩粒黑鈕又在盯她：

“從來沒有?”

羅師奶象做錯事，怯怯地搖搖頭。心想她最怕去看病，在男醫生面前脫光衣服多難為情。而且她從沒有大病過，窮人沒大病哪有空找醫生。

“我們這里的家庭計劃是為每一位婦女而設的，又是免費的，今后你要記得一年來檢查一次。”

每次當醫生冰冷的手觸到她下身，她總象被人摑了一掌。她不明白這護士為什么這樣好耐性。過去她見醫生的時候，護士總象趕集似的把她推進一間房，有事沒事都得脫衣服。可醫生進來摸也沒有摸，聽筒也未聽完，一句話不問便離開了。

“你先生有用過袋嗎?”

羅師奶的眉間打了個大問號。

“我是說避孕袋、安全袋。”護士說時從她的鐵盒內拿出一個。有點象未吹氣的氣球。

“都幾十歲羅，那可用不著。”羅師奶說完，發覺兩頰、前額很燙，她用手背揩抹微濕的前額。

“唉!”護士輕嘆一聲，在藍紙的一角打了一個很大的交叉，說：“很多人象你這樣年齡都錯覺以為不受孕。其實，這段時間因為你們不注意，才最容易受孕。”

“姑娘，我有沒有癌癥?我常常流血。”羅師奶擔心了兩個月的事，這護士倒沒有提過。

“我們只驗了你的小便，查不出有沒有癌癥。不過有些孕婦在受孕初期會流點血，并非不正常。現在我們先解決你有孕的問題，以后你再來看我們的婦科醫生，再替你檢查。”

“姑娘，我這樣老了。這檢查準不準?會不會弄錯?”羅師奶心想，說不定小便會被調亂。護士卻平淡地回答：

“不，這實驗一般來說很準確。你又三個月沒來經期。”

羅師奶覺得她很冤枉。

“我五十了，怎能有啤啤?”她的大女兒阿玲已二十八歲，最小的兒子健武也十歲了。

“我說過有經期來便有機會受孕。” ，“我一年才來五、六次，每次都不準。”她很委屈地說。

“你沒有避孕，都是不可靠的。”護士理直氣壯地。

羅師奶從來沒有用過什么方法避孕。在鄉間，她的頭一胎是女的，第二胎的男孩子未出世卻被臍帶捆住了頸。第三胎又是女的。后來她丈夫來了舊金山，她在香港，隔了十年，她也來了美國，生下兩個男孩，她丈夫說一定是美國的風水好。

在她做的車衣廠內，有幾個年·輕的女工最喜歡談這些事情——

“吃丸真方便，每天一粒，萬事無憂。”麗芬說，她才結婚一年。

“提防生Cancer啊!”陳太警告說。陳太裝了宮環，她說彎彎曲曲的塑膠象一條蟲。

“不要嚇人。護士說我年紀輕，血壓正常。而且要提防的是血塊病，不是Cancer。”麗芬辯說。

“最好還是膠套，沒有副作用。”阿云說，她有四個孩子，聽說最后兩意外。

“套?要男人合作才可以。我先生緊張得不能……”阿貞說，她已婚兩年，已有四個月身孕。

“哦?你先生緊張?”陳太故意用她媚氣的鳳眼尾看阿貞，弄得阿貞低頭車衣，詐聽不見。

“喂，什么時候最易有男的?”麗芬問。

“要知秘方，請教天后廟。看誰的經驗豐富。喂，羅師奶，你有兩男兩女，教教麗芬吧!”陳太說完，把眼尾掃到坐在她右方的羅師奶。羅師奶無言笑笑，只搖搖頭。她婆婆臨死時還氣她的肚子不爭氣。那個男嬰的臉又紫又腫。她欠了羅家十幾年的債，到健文出世時才還清。可惜她婆婆已死，那時她丈夫也四十五，三年后健武又出世了。她丈夫今年五十八，常常怨她兒子生得太晚，享不到晚年福。

“師奶，你有什么打算?”護士在問她。羅師奶看到墻上的一幅畫，黃紙上的紅字寫著：“墮胎：婦女的權利”，底下是幾個不同年齡的婦女，最大年紀的也許亦有五十歲。

“你不用害怕。”護士安慰她說。

“姑娘，我太老啦，大概養不了的。”羅師奶低頭看著自己的黑褲，微微突出的肚皮上蓋著藍襯衫，過去她還以為自己肚內又加多了肥油。

“那你是不是想墮胎?”護士輕聲問。

羅師奶茫然地看著她。

“我是說人工流產。”護士怕她聽不懂。

“我……不知該怎辦。”

“你知道在加州人工流產是合法的，我們這診所也希望幫助你。”

“可是我丈夫呢?”羅師奶心想這孩子是羅家的。

“當然你應該回去跟他商量。可是這是有關你自己的健康，你有權決定。”

“我還是回去跟他商量。”

“譬如，如果他不答應，你又不想要，你要考慮你的年齡，孩子出世時會不會正常，對你的心臟會否負擔太重……”

“我先回去……”羅師奶截斷她的話。

“那么好。可是照日期計你已十個星期，做手術最好在這星期內，一過十二星期，很多醫生不會接受，危險性較大。”

“好的。”羅師奶早已站起來，拿起放在地上的膠手袋。

護士寫下電話，叫羅師奶最好明天來。

“打電話說找張姑娘好了。哦，你趕著上班?我差點忘了，一次手術費要一百六十元，而且要帶現款。唔，手術簡單，危險性不大。你明天來，我再跟你解釋吧!”護士一只手按著門鈴，說完才打開門。

羅師奶出了走廊，仍覺得臉上很燙。她只覺得張姑娘在背后盯她。她一轉頭，果然那張圓臉咧著嘴笑，親切地說：“明天見。”

羅師奶直向電梯處走。、候診室內坐滿很多人。她差一點碰倒一個橫里跑出的小孩。

“對不起。”那小男孩的母親一把抱起他。這女人的四方臉倒象她大女兒，幸而不是她，否則難為情死了。電梯門開了，一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中年女人，向著她走來：“嘿，羅師奶，看婦科?”這女人是五十多歲的伍太太，臉上常委會得又紅又白，穿件大紅棉衲。

“再見!”羅師奶說完，電梯已關門。這位伍太太已守寡十幾年，住在羅師奶樓上，在一間餐廳做帶位，聽說和餐廳的老板……

羅師奶不想回衣廠，是陳太幫她預約時間的，她們問起來多羞人。診所和衣廠才隔了四條街，羅師奶卻希望是四十哩、六十哩，最好一天也走不完。她把鼓鼓的膠手袋放在腳跟，扣緊外套的前方；雖然已五月，今天的風吹在頸項間冷冰冰的。晨早，天慣例地布滿了濃霧。，三藩市沒有陽光的時候總是陰森森象奄奄將死的病人。都到天晴的時候，路旁古舊的房屋象寡婦刷上一層新粉。羅師奶看著路旁一大堆一大堆的食物，如小山般的芥蘭、甜橙、洋蔥，她檢看各家的價錢，看見聚著特別多人的攤子便停下。橙一元十六個，她看看卻沒有買。

不能讓陳太她們知道，她們一定會笑她老來風流。可是老羅在過去三個月才碰過她兩次，不對，三次，世界上竟會有這么不幸的巧事，這真是她的命運嗎?唉，如果生癌癥、生毒癌倒會有人同情……她生最后一胎的時候已四十歲，那時老羅堅持要她生，他說一個兒子不夠，有什么三長兩短將來誰養他。幸好她生下的是個男孩，否則他會把女的送給人家養。現在她肚里的會是什么貨色?男的、女的，唉，都不用要了……等孩子十歲的時候，老羅會是六十八歲，誰供養他讀書?張姑娘的話倒有道理，只是老羅會怎樣說?如果他真的不讓她墮胎怎辦?也許他真的還要一個兒子，而且墮胎會損壞她的身體，老羅會反對……

“羅師奶!”喊她的是“千山雜貨鋪”的老板娘。

“哎!老板呢?”羅師奶覺得很別扭，她是沒有打算買東西的。

“怎么?沒上班?”對方胖得臉象個大冬瓜，眼睛給擠得只剩兩條縫。

“哦，見醫生去。”

“我也剛找過私家醫生，醫生說我有高血壓，又說我太胖。”

“好福氣嘛!”羅師奶應說著。做老板娘的可以發胖。她自己胖了一個肚，多走兩步便喘氣。

“要不要買幾只皮蛋，新鮮運到。這些咸魚也昨天才到。”老板娘挪動她西瓜似的身軀，從柜臺后走到店口。羅師奶看著店內沒顧客，心想有人的時候這老板娘只看見錢，連招呼也不打。

“我下班后來買!現在上班。”

“好好補養身體啊，女人家吃點當歸補血最好，我便宜點賣給你。”

羅師奶心想當歸四十元一斤，她連買飯錢也扣著來用。健文、健武長得象猴子，如果有錢要替他們補一補身子。可是這兩個孩子把家當作旅館，只回來吃飯、睡覺。

衣廠的前門關著，本來是一個鋪位，外面的兩塊玻璃鏡用白油漆涂了，就象怕被人看見里面似的。鏡上用紅字寫著：宜人車衣。羅師奶打開門，廠內開著兩根電光管，二十多架衣車“哄隆哄隆”的如大貨車駛過。廠中間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兩旁的女工各自伏在衣車上，她們一邊把一塊塊布料推過車針底下，一面剪線。坐在門口正在點數的老板娘周太沒有看見羅師奶。羅師奶說了一聲：“早!”卻沒有誰應她。羅師奶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她最靠近鋪位內墻，坐在她旁邊的陳太正低頭忙著。羅師奶開了車頭燈，覺得額頭左邊有點痛，也許是給寒風吹過。張姑娘說的一百六十元不是小數目，她忽然想起她要加班。她拿起放在她椅旁的盒子內一件昨天沒車完的襯衫，伏下頭，“哄隆哄隆”地踏響了衣車。

午飯時候，各人吃著自己帶來的飯菜，不知誰開了錄音機，一位女歌手在尖聲叫喊：“哥愛妹妹，妹愛哥哥。”重復了很多次，其余的字羅師奶一個也聽不進。

“喂，你今早檢查有事嗎?”陳太關心地問羅師奶。

“沒事!”羅師奶邊吃著飯盒里的冷面。

“唔，不過如果是子宮癌聽說要兩個星期才通知的。”

“真的嗎?”羅師奶心想自己根本沒檢查過，她決心不提。

“你看到哪一位姑娘?”陳太又有興趣的問。

“姓張的。”

“唔，是不是那位胖胖的，很和氣的張姑娘?我每次去都希望見她。她現在跟我很熟。那位老番醫生，手一進一出，在你的肚子上大力一按，不到一分鐘便檢查完，屁股一轉，當我們是死的。張姑娘就不同。”陳太說時，滿是班點的臉也皺攏了。

“幸好有這家庭計劃，否則一年一個，喂奶也喂不及。”很少說話的傅太說。她的兩個女兒上小學，她每晚去讀英文。

“如果不是張姑娘介紹我去墮胎，我又多了兩個。不是說我不想，哪有能力養五個?如果不是我天天車衫，阿陳的一份工資連吃粥也不夠。”陳太說完，很有信心地在各人臉上掃了一圈。陳太手快腳快，趕工時拚起命來，一天掙過四十元，其他女工平時每天最多可掙二十元。陳太又做最難車、打很多折的綢布似的襯衫，全廠只發也的工資最高。

“見老番醫生，子宮被割了也不知道，鬼叫我們不懂英文，又盲又啞。”阿云說。阿云的一位表姐住在羅省，到一名外國人醫生處看病，醫生一摸說她生病，她丈夫不大懂英文，結果她糊糊涂涂地進醫院開刀。她做了手術后一整年，只覺得人不舒服，無故會冒一陣汗，睡到半夜全身濕透，脾氣愈來愈煩躁。起初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來一位熟朋友說她表姐象女人更年期的脾氣。她表姐才發覺一年沒有經期來過。可憐她才三十二歲，只有一個兒子，正想多要一個女兒。后來她丈夫跑去責問醫生，對方嘩嘩啦啦地扯了一大堆，每一句都夾著一個字“Cancer”。她表姐夫天天提心吊膽，怕她妻子突然被“Cancer”吞掉。

“哦!”陳太太忽然伏低了頭，兩手按著肚。

“什么事?”

“唔，活受罪。”陳太太抬頭，兩道濃眉間冒著汗。

“要不要止痛丸?”羅師奶身旁放著一瓶阿司匹靈，早上她頭痛也吃過兩顆。

“好的。”陳太太伸直了腰，羅師奶遞給她兩粒。

“總是做女人的受罪，生孩子要挨病，不生孩子又要搞這搞那。我明天找張姑娘商量，扎掉算了。”陳太一邊吞藥，喝了兩口茶，一邊抱怨著。各人都知道她因為裝了子宮環才每月這樣痛。

“陳先生不會讓你的。”傅太說。

“不讓又怎樣?他又不會替我受苦。”陳太早就說過避孕只是“斬草”，要想“除根”，便得扎輸卵管。

“我看還是不要扎，對身體不好。”阿貞說。

“誰知呢?總比整天蜷著腰好，我還是找張姑娘詳談”

“那以后如果你想要孩子呢?”麗芬問。

“還要?三個已夠我做一世奴隸。把他們養大，自己也老了，做人總不能這樣苦啊!”陳太說。在這一些人當中，陳太是唯一去過拉斯維加斯的人，而且她還學會了開車，預備考到車牌便買一輛，她丈夫卻一直不贊成買車，她說他自己不敢學開車，怕買了車就只她一個人用。

飯后，她們又在“哄隆哄隆”地踏著衣車。

“羅師奶，”周太忽然在羅師奶左肩后站著。

羅師奶停了腳。

“可以把這一百件今天趕完嗎?你已車了四天了。他們明天要貨。”周太太的臉色很黃，在慘白的光管下看來更沒血色。周太太的丈夫管另一間衣廠，兩人很勤力，每早比女工們先開工，每晚又很遲收工。周太太本來就不大出聲。前幾個月她唯一的十八歲的兒子被爛仔一槍打穿了腦門。這幾個月她的臉比過去更瘦削，背傴僂得更厲害，而且一天到晚都不說話。羅師奶很同情她，可是每次看到周太苦著的黃臉，她連話也不能說。心里只擔心健文健武在外頭的活動。廠內每一個人都同情周太太，可是誰也沒提起過這件事。聽說周太太的兒子因為加入一武館后認識一班不正當的青年人，更有人說周太太的兒子是被對方認錯人殺的。

“好的。”羅師奶爽快地答應下來。她心想車完這一百件有五十元，再車二百件不是有一百元嗎?想著加快了腳步。人家說做母親的年紀愈大，嬰孩愈多不正常，如果生個跛腳歪嘴的，不害死他嗎?今晚回去好好問老羅，只是老羅把錢看得很緊，銀行簿他收起，一下子向他拿一百六十元倒不容易。不如自己多車幾件衫，先向周太借錢，以后慢慢清還。

“羅師奶，電話!”周太叫她。

是羅師奶的大女兒打來的。阿玲在一間保險公司做文員，二十八歲了，仍沒有結婚，連正式的男朋友還沒有一個。

“媽，阿萍裝病，賴在床上不煮飯，今晚輪到她煮。”阿玲尖聲地叫。

“阿玲，你煮一餐吧!”阿萍是羅師奶的二女兒，二十一歲，白天在下城區做電話接線生，晚上讀書。

“有什么了不起，我也一個月肚痛一次。我不煮。難道我就不累?”阿玲憤憤地說。羅師奶記起阿玲過去很多次遲回家的時候，阿萍都替她煮。阿玲比較自私。

“阿萍也常常替你煮過飯的。”羅師奶不高興地說。

“你早些回來煮吧!”阿玲掛了電話。

羅師奶放下聽筒，看墻上電鐘也已五點半。她還有十多件襯衫未車完。想想還是帶回家車罷。

“羅師奶，”周太太在叫她，也沒有抬頭，“邊縫不要留太多位，中碼看來象細碼。如果公司不收貨，我要賠錢呢!”周太太正在檢點她車完的衫。

羅師奶把未車的布料放在兩個大紙袋內，向陳太等人打個招呼，碰見周太在門口，只好說：

“我回家把衫車完。”

“明早八時拿來。”周太太的黃臉一點表情也沒有，羅師奶感覺周太太有點象鄉下人說的被鬼攝去魂似的，周太太的眼睛一點光采都沒有，令羅師奶想起不新鮮的魚眼。

羅師奶住在北岸區，他們租了一間三房一廳的居所。

還未進門，她已聽見阿玲的尖叫聲：

“有什么了不起，不煮飯今晚大家不吃。”

長長的走廊直通往廚房。羅師奶把膠手袋放在前廳，脫下外套。前廳只有一張靠墻的沙發，幾張椅，地氈也是過去住的一位住客留下的舊氈，窗下放了一架黑白電視機。阿萍喜歡種花，在墻角的幾盆綠色植物倒長得很旺盛。

“媽!”阿玲看見羅師奶便招呼。她正在洗菜。阿玲的四方臉、兩道濃眉和張開的闊嘴巴太象老羅了。她架著近視眼鏡，頭發剪得短短的貼在耳旁，看不出她已二十八歲。而且聲音很尖，說話不留余地。

“阿萍呢?”羅師奶看見桌上的一大塊牛肉凍結如磚，便放進水里浸著。見阿玲仍未洗米煮飯，便拿起電飯煲裝米。

“死在房內!”

“你說話不要這樣毒好不好?她是你妹妹。”

“人家做了一天工，未回來已累死了。既然輪流煮……”

“你也有不舒服的一天啊”

羅師奶抹干手，也不理阿玲，穿過走廊，女兒的房門關緊，羅師奶輕輕打開門。阿玲和阿萍同住在一間睡房，兩張單人床分別貼在墻兩旁，窗前放了一張寫字臺。房內很暗，羅師奶開著了燈，看見阿萍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穿著牛仔褲，眼睛發呆地盯著天花板。羅師奶拉低了百葉窗簾。阿萍的床頭放著一張她跟伍慶民的合照，兩人很親熱地手拖手在一個噴水池旁邊拍的。阿萍的蘋果臉和一副潔白整齊的牙齒，笑起來很動人，而且她的雙眉彎彎的，眼珠很亮，羅師奶過去已聽過很多人贊過她漂亮。伍慶民是伍太太的獨子，他自小跟阿萍認識。雖然羅師奶不喜歡伍太太的作風，不過慶民是個很懂事的孩子。他十五歲便在餐館收碗碟，自己掙錢供自己讀書，沒有用過他母親一個仙。照片里的阿萍笑得多甜、多純真。

“阿萍!”羅師奶看到阿萍的臉，心也疼了。阿萍兩頰仍是濕濕的掛著淚，眼皮腫得象胡桃，臉色很難看，嘴角扭曲得很慘的樣子。

“你就讓姐姐說兩句吧!”羅師奶安慰她說。阿萍的個性比較柔，人也比較靜，她平時做家務、煮飯、燒萊都沒有怠慢過。一星期還上三晚學，在家總是捧著書看。

“你哪里不舒服?肚痛?躺躺會好的，一會兒喝碗熱湯吃點飯會沒事的。”

“媽——媽——”阿玲的尖聲由廚房傳來，“牛肉你煮吧，我煮不好!”

“先切片吧。”羅師奶也嚷著。阿萍不理不睬，只是板著臉，她的嘴旁多了兩條紋。羅師奶突然懊惱阿萍不理她。而她，找不到話說，她走出房間。

“媽，快點來，我餓死啦!”阿玲又在喊。

“阿玲，你知不知道阿萍有什么事?”

“我怎知道?她和男人上床我也不知。又跟慶民鬧翻了。”

羅師奶象給誰摑了一掌，阿萍會做出那種事?不會的，阿玲最喜歡胡說。阿玲沒有男朋友，自然有點不高興妹妹先有男朋友。阿玲曾憤世嫉俗地說她永遠不結婚，要自力更生。

“他打了兩次電話來，她都不聽。怪人怪脾氣。你還天天贊她好脾氣。象死了丈夫似地哭。”

“你為什么不好好問她?”

“人家的情書上了鎖，怕我偷看。誰要我插嘴啊?有什么了不起，我一個月也肚痛一次的。”

羅師奶心想也許不止這樣簡單吧I可是她沒有問下去。有時阿萍沉默得象三十多歲的成熟婦人，連羅師奶也不敢去問她，只覺得這時代的女孩子跟她過去不一樣，有很多事瞞在心里不會告訴做母親的。阿玲的口沒遮攔，倒沒有那么多心事瞞她。

健文、健武到七點鐘還沒有回來，羅師奶不斷地在前廳窗口張望。阿玲早已先開始吃了。健文、健武進來的時候，也沒有見到羅師奶，兩個人長得象竹竿，健文的頭發比阿玲的長多了，他的聲線已開始變，說話象老山羊，健武比他哥哥矮半個頭，做什么事都先看看健文。

“又死去什么地方玩了?”是阿玲的尖聲。

他們兩個詐聽不見，自盛了飯。羅師奶看著他們緋紅的臉，身上發出一在陣汗臭味，她又擔心他們在外打架。

“媽，我要買一個結他。”健文吃了半碗飯后，老山羊般在說。

“哪里來的錢?你們好吃懶做，有本事自己掙錢買一個。”阿玲搶先說。

“Bitch!”健文沉著臉說。阿玲一雙筷子頭在他腦上敲下來。

“你敢。”健文舉起他的筷子頭欲打阿玲，阿玲站起避開了，邊大聲說：

“你這只牛學什么結他，先學會看音樂符號吧!”阿玲把碗放在水盆內。

健文恨得把筷子在桌面上亂敲，幾粒飯在桌面亂跳。

羅師奶忍不住了，她舉起了她的筷子，卻沒有打下去，手停在半空中，哀求著：

“你們別吵好不好?還不夠煩嗎?阿玲，去問問阿萍吃不吃飯。”

“她自己不會來吃嗎?”

“你不要再強嘴好嗎?整天只聽見你的聲音。”

“好，我不吵，我不吵。我明天搬好了。誰要住這鬼地方。又是你不讓我搬出去住的。”阿玲憤憤地說完跑了。

“媽，我要買結他。”健文又說。

“問你爸爸好了。我又沒有錢。”羅師奶不耐煩地說。

“是學校要我買的。”

“你又游水，又打球，又學功夫，整天在玩，哪有時間讀書?爸爸辛苦掙的錢可不是給你們亂花的。也不聽話。”

健文沒出聲。

健武把一盆牛肉吃得精光。羅師奶夾了一只雞翼，不高興地對健武說：“怎么這樣沒規矩?二姐未吃飯，媽也未吃完，你凈吃一碟飯，不顧別人?”

健武似懂不懂地把飯碗放在桌面上，用手背擦擦嘴便想離桌。羅師奶本想叫他把碗筷拿去水盆處，卻感覺左額頭又被幾百支針刺著痛，心煩得很，便讓健武走了，前廳傳來警車聲，只聽見健武高聲嚷著，他的聲音還很嫩，帶美國口音。

“跛腳(Peter)……has started。”健文一陣風般沖向前廳，他的碗里還剩半碗飯。

羅師奶搖搖頭，吃了健文的剩飯。

“阿萍、阿萍。”羅師奶叫了兩聲，又煩躁地自言自語道：

“不吃算了，都餓死算了。”她的眼睛也濕潤了。

整間房子被前廳電視機傳來的一連串警車聲弄得局促起來。

四

阿萍自從那次跟慶民在床上纏了一個下午之后，有半顆心已癱瘓，對什么事也提不起勁。她忘記是怎樣被他引誘的，只是當伍慶民溫柔地把她擁在懷中，苦苦地哀求她，親熱地吻她，她就覺得這世界已離她而去，只剩下她跟伍慶民，她本來就是愛伍慶民的，而且愛得很深很深。

伍慶民住在她樓上，她剛來美國便認識他，他的英文很好，理科也好。阿萍在家沒人問功課，便自自然然要問比她高兩班的慶民。每次阿萍問他功課的時候，他都很耐心地解說，還拿出糖，冰琪琳來招待她。慶民跟其他的男孩子大概不怎樣合得來，總喜歡躲在家里或去圖書館找書看。他媽媽平時不在家，阿萍的姐姐、弟弟們又多數不在家，很多個下午他們都消磨在一起。伍慶民知道的東西很多，阿萍做了他唯一的聽眾，倒很滿足了他寂寞的心。

她十七歲的那年，伍慶民第一次吻了她。她便再也不敢正眼看其他男孩子。有不知趣纏著她說話的，她便坦白地提出伍慶民這三個字。她甚至要伍慶民給她買了一只十元的戒指，上面有一粒紅假石，兩人私下訂了婚，阿萍不把戒指戴在左手，怕被人笑，卻戴在右手的無名指上，她從來沒脫下過它。有幾次阿玲諷刺她是伍家的媳婦，她不但不會發怒，反而紅著臉默認了。她心里感覺甜甜的。

“你是我的了。”慶民把她的右手無名指頭吻了又吻，用熾熱的眸子盯著她，那時他剛準備上大學。

“你也是我的。”阿萍甜蜜地指指圍著他腰間的新皮帶，是她花了五元在漁人碼頭的路邊買的。

“等我有錢的時候我會買一只真的鉆石戒指給你，我要買一粒全世界最大的鉆石給你，象天上的火星那么大。”

“這只很漂亮，我才不希罕真的。”阿萍覺得只要慶民真真正正愛她，她不計較這些。而且慶民每個月掙外快不到二百元，在他去柏克萊讀書時，連交食宿費也不夠。

“萍，你真好，我有你這樣一個漂亮的未婚妻真太幸福了。”

阿萍低下頭，覺得腦也有點兒搖晃，她是太快樂了。

“我住到柏克萊后，又要讀書又要掙錢供自己，大概我們不能常常見面。但是你最少一星期讓我見一次你吧。沒有你，我連讀書也沒有心‘隋。”

“我們可以通電話。”

“等我有錢的時候，我要買一輛墨西弟(Mercedes)，可以天天來載你。”

“慶民，你不要亂說話啊!我又不是貪慕虛榮的人。”

“啊，你不信我將來會成功。你不信任我?”他眸子中透過失望的光，濃眉也皺攏了。

“我怎么不信任你呢?”阿萍辯護著。她覺得在有些地方，慶民的理想也許太高了，他總想著最好的、最名貴的東西。可是怎樣去爭取那些東西呢?慶民似乎還沒有考慮清楚，也許他考慮過了，不過沒有詳細地跟阿萍談過。

第一、二年他選讀工程，后來聽人家說讀商業管理最容易拿高薪，他便豪不猶豫地轉了系。阿萍一向不大看得起商人，在她心目中，他們都是勢利的市儈。她不明白慶民為什么不讀他喜歡的理工科。慶民也沒有給她什么理由，只說為了在將來他的抱負有機會發展，才犧牲他個人的愛好而轉了系。

她實在很愛慶民的，可是為什么慶民一定要她跟他干那種事?想到這一點，阿萍的心再也不能平靜。慶民說這種事每人都在干，結婚的、未婚的都需要，在男女宿舍內不知多少學生在干。而且他說如果只有精神上的愛，那只是空洞的，一定要靈與肉的結合，才是真正的情侶。阿萍每次只是聽，她每次都猶豫不決，每次到最后她都害怕起來。每當她想到她父母親的說話和看過的一些悲慘愛情小說，她便更覺得她的謹慎是對的。也許慶民會因此難過，會因此而離開她，可是如果她真的干了，她會永遠看不起自己。她又是多么愛慶民啊，她的心早就被他熾熱的擁抱融化掉了，她知道慶民除她外沒有別的女朋友，她也知道他的心有時很寂寞、很痛苦。那她為什么不能犧牲自己的一點點，而成全他的需求?不，這種事太臟了。他們的愛情一向那么純潔、完美，她希望在婚前維護它。

每次見慶民的時候，他不再談讀過的書、看過的新聞，他只談這件事，仿佛他的腦已全被這件事占領，再也容不下其他的東西。慶民說他只愛她一個人，只有在看到她，觸到她之后才有那種欲望。她成了他心中的獵物，他仿佛得不到她不罷休，他用盡種種方法，要獵獲她……

終于他利用了她的弱點、深愛他的弱點……而且他說畢業后立刻和她結婚。

最后一個月來，她天天盯著日歷看，翻了很多生理衛生方面的書，發覺每早起床覺得嘔悶，下肚總不大舒服，仿佛有什么東西在里面蠕動。她天天沒胃口，又沒心情讀書。這一個月她拒絕了和慶民見面。她正眼也不敢看她的父母，只覺得自己很壞，做了不可告人的事。她又不敢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阿萍后來在校報上翻到一個電話號碼，說可以免費替婦女檢查小便。她頭一次去檢查，護士說她的小便不夠濃，叫她次天再帶晨早的小便去，并說如要墮胎，愈早查出愈好。阿萍聽到墮胎這兩個字，更恨不得要自殺。隔了兩天阿萍再去檢查，果然她已有孕。這簡直是老天懲罰她，為什么碰上這么巧這么糟的事。

“你要和你的拍拿(Partner)商量這件事嗎?”那位棕眼棕發的女人問她。

阿萍的心很亂很亂，她恨死慶民，恨慶民引誘她做的好事。

“你如果不能決定，還是回去商量好。如果現在沒有細心思考過，怕將來對你心靈上會有影響。”

結婚吧!還是做劊子手?要不要講給慶民聽?他正在預備大考。而且自己才在大學夜學部念了兩年，如果結了婚，有了孩子……

“你如果不打算墮胎，可以養下孩子，將來給人領養也可以!”

養下孩子?未結婚挺個大肚，她爸爸不會打死她嗎?她有膽在街上走嗎?不，太羞人了，她沒有勇氣。

“你自己感覺怎樣?”那女人很感興趣地問。

“Rotten。”阿萍冒出一個字。

“你大概沒有預先接受這件事吧!很多女孩都象你，有一種犯罪感。其實這種意外曾經發生在很多婦女身上，別自責太深，誰沒有錯誤?而且早期受孕是可以改正的。墮胎是合法的。”

那她就做劊子手吧!把慶民和她的罪都加到孩子身上，由它代罪，判死刑算了。

“有些人會認為墮胎等于殺人。我們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你每月就產生一個卵，如果不受精便會死亡，如果受精，才成胚胎。這個胚胎也可以作一團細胞看，在未分裂成復雜的人體器官前，怎能當它是人?”

“謝謝你。”阿萍感激地看著這名很有耐性的女人。

’

她決定去柏克萊找慶民。她去他的圖書館找他。

在他慣坐的一角落，果然找到了他，正伏在書桌上寫。

“萍!”當他看到她，整個人忘形地跳起來。他的長方臉象瘦了。他很親熱地拖著她的手，兩人離開了圖書館。

他找到了一塊剪得平平的草地，很自然地挨在她身旁坐下。也許這時他看到他沉著的臉!

“什么事?我打了這么多次電話找你，你不聽。還在怪我?我做錯什么事要受這樣大的責罰?為了預備考試，又沒空去你家找你。萍，我仍然很愛你。”說著他舉起她的右手，那粒紅假石在陽光下閃耀生輝，他在吻他的無名指。

“你什么時候考試?她不著邊際地問。來之前她還沒有想好該怎么和他談這件事。整個天幕是那么藍，萬里無云，頭頂的白楊在陽光下，在微風里，每塊樹葉都在輕快地舞動，在草地上橫臥著很多男女青年正在曬太陽。過去慶民和她也常常躺在草地上，閉著目，聽他談將來的計劃，他又會把一條微細的小草，趁她不在意的時候，頑皮地撩拔她的耳朵，她人支為是一條小蟲，驚慌著用手拔開……

“下星期考。考完之后我要去沙加緬度(Sacramento)。”

“你什么時候決定的，我又沒聽你說過。”阿萍摘了一條小草，在手上玩弄。

“我早就想告訴你了。我在一間公司找到一份受訓練的工作。希望在受訓期內學點實際的東西。”慶民的手在不斷地玩弄阿萍的長發。

“那你去多久?”

“怎知道呢?也許一年。”

“會回來三藩市找我嗎?”阿萍心想，完了，完了，他大概早就忘記了結婚那件事。

“你跟我去嘛，不是說過要結婚?”慶民認真地、肅重地看著她。阿萍心里好慚愧，還以為慶民在玩弄她。

“誰要結婚?我還要讀兩年書!”

“Sacramento沒學校?還是你已不想跟我結婚了?”

阿萍低下頭，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她是愛慶民的，只是……她想起了今早驗小便的結果。

“慶民，譬如，如果我現在有了孩子？”

“什么?”他的濃眉更黑了，臉沉下來。

“如果我有了孩子，你說該怎辦?”

慶民沉默了好一會兒，仿佛他的心在好遠好遠處，阿萍有點害怕，她抓著一撮草亂摘。

“打掉它!”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不是看阿萍，而是看很遠處一間教學尖削的頂。

阿萍的眼中一熱。

“你一定要早點想辦法打掉它!我想受訓練完之后，再讀M．B．A(商業管理碩士)，這對你我前途是很重要的。而且我在最近的將來，在經濟上可能還要你支持我，你不會介意支持我吧!如果有了孩子，你做不得事，我也會被累死，叫我去哪里掙那么多錢養孩子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