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無善惡？女大學生懷孕被開除官司全程實錄

兩名相戀的大學生，在一次外出旅游中發生了性關系，不慎導致懷孕。當他們所在的學校知道了此事后，以兩人“在校期間違反學校紀律，發生不正當性行為”和“品行極其惡劣，道德嚴重敗壞”為由，對他們作出勒令退學的處分。然而，女學生的父親站了出來，外揚“家丑”，以“定性錯誤、于法無據”為由，支持兩位學生將母校告上法庭，要求撤消處分，同時還以侵犯隱私權、名譽權為由，要求學校賠償損失費高達100萬元……

2003年1月16日，重慶市南岸區人民法院一審駁回原告的起訴，原告隨后向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上訴。然而，人們似乎并不關心此案的判決結果，因為其意義遠遠大于官司的本身，這是向傳統和世俗勢力的挑戰，再次給社會性教育滯后的問題敲響了警鐘，從而引發了人們對性教育和道德問題的大討論……

父親的心痛：上大學的女兒意外懷孕

1983年，林曉出生在北京一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2001年9月，林曉以優異的成績被重慶某學院錄取。入學不久，林曉便成了學校“愛心社”里的積極分子，她每個月從生活費里節約出一些錢，交給社里去捐給貧困山區的失學兒童。

這時，林曉認識了該校同在“愛心社”里為山區孩子獻愛心的沈旭。有著同樣的追求和愛心，兩人很快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并在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的“催化”下，發展成戀愛關系。為了不耽誤學習，兩人約定每周只見面兩次。

2002年暑假結束后，兩人剛返校，便相約來到離學校不遠的一個國家級風景區旅游。一路上，兩人沉浸在久別的喜悅和甜蜜之中。晚上，兩人已經難分難舍了，在賓館住宿時，忍不住偷吃了禁果……

2002年10月1日，兩人約好趁國慶放假，一起到重慶解放碑去玩。當他們剛走出學校宿舍時，林曉突然覺得腹部疼痛難忍，額頭上的汗水像斷線的珠子往下掉。沈旭慌亂不已，立即扶著林曉往學校醫務室跑，沒跑出幾步，林曉就痛得走不動了，沈旭只得背著林曉向醫務室跑去。校醫先給林曉采取必要的急救措施，接著又給她做了全面的檢查。經診斷，林曉表現出的癥狀為“宮外孕”，校醫隨后告知兩人，宮外懷孕可能導致生命危險。

當沈旭和林曉聽了這駭人的消息，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校醫隨后將兩人發生性行為等細節，向他們所在系領導、輔導員和學校的有關部門反映。沈旭當日就陪著林曉來到重慶一家醫療條件較好的大醫院，檢查的結果是“宮外孕”，醫生告知必須住院接受手術。

得到醫院的確診后，林曉和沈旭嚇得哭了起來，他們不知該如何去面對自己的父母、老師和朝夕相處的同學。考慮到手術的危險性，林曉只好把這事告訴遠在北京的父母。她知道，在這個時候，也只有請父親來為自己的過失收拾殘局了。

當父親林立聽完女兒的哭訴時，恨不能立即從北京飛往重慶，狠狠地揍那個讓女兒遭受痛苦的男孩，然后再教訓女兒一頓。但他和妻子更多的是責怪自己，明明發現了女兒的信件、長途電話增多，卻否認她有了戀愛對象；他甚至痛恨自己為什么沒能認真同女兒談談男女關系處理不當的危害性及可能造成的影響等問題。

當林立聽說手術有很大的危險，學校已經知道了這事時，心里頓時有種不祥之兆。時值國慶旅游旺季，林立來不及細想，得知消息后的第二天就乘飛機趕到了重慶。看到因失血過多，臉色蒼白，躺在病床上的女兒正在輸液，林立早己眼淚婆娑……

那一瞬間，林立突然感到孩子已經長大了，擁有了完全的社會行為能力。見到女兒的男友沈旭，林立本想發火，但看到小伙子誠實可靠，他父母又都是農民，上大學確實不易，林立怎么也發不起火來。

這時，林立幾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為女兒買來滋補品，并在醫院里無微不至地照顧女兒。同時，林立異常關心的是學校如何處理這件事，因為這將直接影響到孩子今后的身心健康和發展。

女大學生被開除:何來“道德敗壞”

女兒住院期間，林立找到女兒所在的院系探聽學校處理這件事的態度。一位教師明確地告訴他，這事學校一定要處理，因為學校有規定，最少要給予留校察看的處分，并公告全校。林立當時想，既然學校有規定，學生違反校規就應該受到處罰，自己絕不是一個為孩子護短的父親。

兩天后，林立再次找到學校有關負責人探聽消息時，對方口頭透露說沈旭所在的系準備勒令他退學，而林曉也被定性為“品行極其惡劣，道德嚴重敗壞”，至少要面臨著留校察看的處分。林立見兩個孩子將受到這么重的處罰，特別是想到沈旭來自農村，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當晚，林立翻開了該學院的學生守則，看了幾遍，也沒找到有關處理學生戀愛發生性行為導致懷孕的處罰的具體規定，只有“未經批準擅自結婚者勒令退學”和“品質惡劣，道德敗壞，情節嚴重的，給予留校察看或開除學籍”的處分規定。這些對孩子們的處罰恰當嗎？林立陷入了沉思……

這時，女兒哭著說：“爸爸，我好后悔呀，無論身體有多痛我也能忍受，但我們真的不是品質惡劣、道德敗壞的人！我們一上大學就響應學校號召，參加了“愛心社”，給社會上那么多需要幫助的人送上愛心，現在學校為什么不給我們一份愛心呢！學校的批評教育我們都能接受，但讓我們承認自己道德敗壞，并以此來處分我們，我們能接受嗎？”

是啊，學校就不能以“教育為本”，難道非要將他們勒令退學或定位為道德敗壞嗎？林立心想，如果那樣，女兒將在屈辱和壓力下完成學業，這將會給她的心理帶來什么樣的傷害呢？林立感到不能犧牲女兒的人格選擇退縮，造成她一生的壓抑和屈辱啊！

幾天后，林立臨回北京之前，找到學校有關部門請求學校把沈旭留下來，但遭到對方的拒絕，說一定要把兩人分開。這時，林立質問接待自己的那位老師，說年輕人在戀愛中一時沖動發生了性行為，能定性為“品質惡劣，道德敗壞”嗎？那位老師說，只有婚內性行為才是合法的，其他性行為都不合法，是品質惡劣、道德敗壞的行為。林立反駁說，如果青年男女反抗包辦買賣婚姻尋求愛情，因無法辦理結婚手續而共同生活，也是品德敗壞嗎？如果婚前或婚外性行為都是品質惡劣、道德敗壞的行為，人們該如何評價現今社會的道德水準呢？難道沒結婚發生男女關系的，都是品質惡劣、道德敗壞的群體嗎？對方再沒有繼續爭辯，說學校就這樣定了，你們如果不承認錯誤，就要從重處罰！

2002年10月15日，林曉在手術后第六天剛剛拆線就返校上課。醫生本來要求她至少休息一個月才能回到學校，但林曉為了不耽誤學業，辦理了出院手續后就立即回到了學校。

第二天下午4點半左右，系里負責學生工作的老師找她談了兩個多小時，說系里晚上要討論對她的具體處分意見，讓她晚上必須交一份檢討，交代自己發生男女關系的時間、地點、次數，承認違反了校規，并寫上懇求學校給自己改過的機會等等。林曉感到壓力很大，因為她始終認為自己和沈旭的感情是純潔的，何來道德敗壞？她沒有吃晚飯，在沈旭的陪伴下，一直寫到夜里12點多。由于緊張，加之傷口疼痛，林曉在教室里竟虛脫得昏了過去……

以后的一個星期里，學校有關工作人員幾乎天天找到林曉、沈旭，要他們認識、交待錯誤。這時，也有老師讓沈旭不要站在家長林立這一邊，要同學校合作，就可以換來從輕處分等等，但遭到沈旭的拒絕，他認為自己和林曉在這件事情中，并沒有擾亂學校的教學秩序，不應當受到如此嚴重的懲罰。

2002年10月24日，學校以林曉、沈旭“品質極其惡劣，道德敗壞”、“發生不正當性行為”、“認識不到位、狡辯”等理由，勒令二人退學；四天后，正式處分決定發到了兩人手中，而此時距林曉手術拆線才短短的十多天，她身上的傷口還沒有愈合呢！

消息傳到北京，林立驚呆了！為了讓孩子繼續學習，在一些朋友的勸告下，林立決定再次到學校去求求情，只要能讓兩個孩子留校就算了。然而，林立再次趕到重慶時，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他幾乎找了所有的熟人和朋友幫助，找了教委等行政機關，甚至給重慶市委書記和市長寫信，并反復地向學校道歉，表示愿意接受學校其他的任何要求，但是學校表示難以收回成命，堅決開除兩位學生。為人之父，才知道身累心苦。林立奔波在重慶的大街小巷，往返在重慶和北京之間，人瘦心累不說，但事態的發展一直僵持不下。

外揚“家丑”討公道:引發性教育大討論

2002年11初，林立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向重慶一家報紙求助。這家報紙第二天就報道了“女大學生意外懷孕該不該開除”的消息，很快在廣大市民中引起了討論，絕大多數人對此表示理解，甚至要求支援和救濟這兩個學生。一位60多歲的老中醫十分關心林曉的病情，要免費為其治療；一位老奶奶把燉好的雞湯送到報社，要求轉交給林曉，并哭著說，那位女孩做那么大的手術還沒有好好休養，真是造孽……

這時，盡管同學們給予了兩人最大的理解和安慰，一些老師也私下表達了關懷和同情，但林曉和沈旭此時的處境卻非常困難。為了不耽誤學習，兩人在學校通知不許上課的情況下，仍堅持偷偷去上課。但是，學校卻在不斷地施加壓力，通知各科老師，不許他們參加考試，不許安排他們課內活動。

面對孩子們的“不幸”，林立再也不能忍受了，校醫院醫生將孩子們的病情和隱私，反映給孩子們所在的系領導、老師等等，這不是侵犯公民的隱私權嗎？學校將孩子們定性為品質惡劣、道德敗壞，于法無據，是對他們人格的侮辱及名譽權的損害啊！學校為了所謂教育其他學生要殺一儆百，竟不惜犧牲兩個孩子的利益……林立想到最后，決定用法律武器來捍衛孩子的人格和權利！

2002年11月24日，在林立的鼓勵和支持下，林曉和沈旭正式向重慶市南岸區人民法院遞交了行政起訴書和民事賠償訴狀，要求學校撤消做出的勒令退學的行政處分決定，同時還以侵犯隱私權、名譽權為由，要求學校賠償損失費高達100萬元。

面對這起建國以來罕見的官司，法官們本著認真負責的態度，首先給雙方作了大量的協調工作，希望該事件能夠庭下和解，避免訴訟。林立和孩子們也考慮到訴訟周期長，花費精力大，為了盡快恢復正常的學習生活，特別是已經到了期末復習考試階段，他們均表示積極贊成。

很快，林立和在北京聘請的律師一同從北京趕來。在法院的主持下，同校方派來的兩位代表進行了面談調解。

這次，盡管雙方提出的條件差距較大，但在法院一再調解下，雙方達成如下意向：學生可不在媒體上聲明，但須在網上致歉；學生不再寫認錯聲明，由家長表示認可學校的處理；接受留校查看處分，使學生繼續學習，完成學業，但應在畢業時予以撤消并不影響授予學位；雙方放棄訴訟。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第二天下午，林立突然接到法院通知，轉達了學校最后的條件：1、學生學位不可能授予；2、家長必須在兩家主要媒體上聲明致歉；3、致歉必須明確承認孩子的行為是不正當的性行為，學校的處分是正確的；4、此決定已經學校辦公會議討論決定，不可改變。

嚴峻的事實又一次擺在林立和兩個孩子面前。經過反復地斟酌他們異常平靜地說：“不能接受學校的條件，請法院立案吧。”

2002年12月29日，重慶市南岸區人民法院分別單獨傳見了林曉和沈旭，了解他們的真正意愿。第二天，林曉和沈旭起訴重慶某學院的訴訟在該院正式立案。這是建國以來，全國第一起大學生因懷孕被開除而將學校告上法庭的案件。

為了讓兩個學生的學習不受此案訴訟的影響， 2002年12月31日，重慶市南岸區人民法院在 立案通知書送達給被告時，同時送達了法院關于暫停執行學院344號勒令退學處分決定的司法建議書。然而，學校根本不考慮學生渴望保持學業連續性的要求和法院的建議，拒絕學生參加期末考試的要求。

2003年1月16日，重慶市南岸區人民法院一審開庭審理此案。原告的代理律師首先發言說，大學生是年滿18周歲以上的公民，享有憲法賦予的完全公民權，公民有自己性行為自由的權利。而現行中國所有法律、法規均沒有限制學生戀愛及性行為的相關規定，他們沒有損害國家、集體和他人利益，也沒有干擾和破壞學校的教學秩序，其行為純屬私人領域。根據法無禁止即為合法，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和公民權利優于國家機構權力的原則，學校剝奪其受教育權和學生身份是過激行為。未婚男女，真誠相愛被認定為“品行惡劣、道德敗壞和不正當性關系”也是沒有理由的。再說，學校醫生披露孩子們的病情和隱私，直接違反了執業醫師法和醫生職業道德；學校各級領導討論傳播公民個人隱私并將其定性為“品質惡劣、道德敗壞”，除了構成侵犯隱私權外，還造成了對公民人格上的侮辱及名譽上的損害……

而校方解釋說，學校處分的依據是學校的《學生違紀處罰條例》明文規定：“品行惡劣，道德敗壞，情節輕微者給予嚴重警告或記過處分；情節嚴重和發生不正當性行為者，給予留校察看直至開除學籍處分。”這兩名學生性行為是不正當的、不合法的，是違反學校紀律的，并產生了不良影響。學校相關部門的教師對他們的行為進行了批評教育，同時做了大量耐心細致的工作，但兩人對其違紀行為認識不到位。為嚴肅校規校紀，正確引導學生，給予兩位學生勒令退學處分是有充分的依據。

最后，法院以此案不屬于行政受理范圍為由駁回了兩個學生的起訴，這是林立和兩個孩子始料不及的。第二天，在林立的鼓勵下，沈旭和林曉向重慶市中級人民法院提起了上訴，他們表示要將這場官司進行到底！

盡管這場訴訟還沒有劃上句號，不少網友紛紛對此發表評論，一些社會學家也極度關注。對此，記者采訪了社會各界人士及相關專家，他們發表了各自的看法——

中央民族大學法學院副教授劉景一：學校制定的內部管理條例及采取管理措施，應該是在沒有明顯違反國家法律法規的情況下，才是有效和合法的。1990年1月20日國家教委頒布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授權各高等學校可據此規定制定實施細則。很多高校因此制定了本校的學生違紀處罰條例，但是現行法律法規中沒有規定的處罰，學校依據內部規定就可以處罰嗎？誰來認定內部規定某些表述的合法性？這些問題現在還沒有合理的答案。從學校的角度看，那兩個學生的性行為不正當，但是他們都已是成年人，有獨立的思考能力，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這一行為不是違法犯罪行為，作出開除和勒令退學的處分是不妥當的。

北京西城法院民二庭副庭長吳鳴：受教育權是憲法賦予每一位公民的重要權利，學校僅憑自己制定的內部違紀處罰條例剝奪公民的受教育權，其合法性令人質疑。長期以來，高等教育內部一直適用自己的規章制度，但隨著社會文明程度越來越高，人們維權意識的提高，學生告學校的情況也屢屢出現。因此，教育領域的法律法規如果不進行相應修改，很難適應社會的發展，一旦學生告學校，學校自認合理的事也不一定合法。

中國社科院研究員、中國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會學家李銀河：19歲的女大學生已經成人，應該有權利按照個人意愿處置自己的身體，只要學生的性行為沒有傷害他人利益，學校就沒有理由對此橫加指責。然而，是什么因素導致學生意外懷孕呢？她認為，最根本原因是從中學到大學，沒有誰教會她如何正確避孕。“性”是與生俱來的，無善惡之分，我們在性知識的傳播上要無微不至，而在性道德的灌輸上要無為而治，應該給予青少年更多的信任和尊重。現在是高度發達的文明社會，女大學生意外懷孕，學校教育有責任啊！

法院一審雖然敗了，但林立對記者談話時，早已超越了訴訟的本身。他說：再過20年，這個問題也許不再是個問題了，但現在，做父母的誰也不希望孩子過早地涉足性這個領域，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這是不可避免的。德、智、體的全面發展，能排除性的成熟和要求嗎？這種生理現象真的是那么邪惡、大逆不道嗎？孩子的做法肯定有不對的地方，但他們已經承認了錯誤，并受到了身體上和精神上的懲罰，這已經足夠了，難道還要讓他們成為舊時代處罰制度的犧牲品，將他們打進地獄？

記者在被告學校等處采訪時，一些人用傳統的看法，認為學校的處理得當，有利于學校端正學風等等。然而，不管怎樣，家長和學生狀告學校的意義遠遠大于官司本身，他們向傳統和世俗勢力挑戰，這是社會文明進步的需要，也給學校、家庭性教育滯后問題敲響了警鐘啊！

（應當事人要求，文中人物為化名）

（編輯/張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