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的家鄉遭遇特大洪水。洪水過后疾病肆虐,很不幸,6歲的我染上了傷寒。開始還以為是普通的發燒,父母從山上扯回幾把草藥為我熬水喝。幾天過去了,苦苦的藥汁喝了十幾碗,燒卻一點也沒退。鄉里的郎中說,看情形可能是傷寒,趕快送縣里醫院去看看。
那時候傷寒還是一種讓人恐懼的病,奪走了不少人的性命。因此聽郎中這樣一說,父母馬上慌了神。
看病當然要錢,可是我們家本來就窮,更何況剛遭了洪水,連變賣的東西都沒有。父親捏著平時從牙縫里摳出來的幾個小錢,愁容像洪水一樣漫上了他39歲的臉。
就在父母一籌莫展時,住在我們村里的一個知青張老師向我家伸出了援助之手。那天早晨,張老師敲開了我們家的門。他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我,然后掏出一卷錢遞給父親:“我這里有20元錢,你先拿去給孩子治病!”在當時來說,20元錢已算是一筆大數目了,再說我們家跟張老師其實并無太多交情,我們只是知道張老師是縣中學的老師,再就是他的老家好像在很遠很遠的東北,因此父親遲疑著不敢接。張老師把錢往父親手里一塞,說:“這錢是借給你的,以后要還的!”
這時我看到父親的眼睛閃著淚光。父親說:“張老師,我給你打個欠條!”張老師說:“還打什么欠條,我不相信你就不借給你錢了。”
張老師走后,父親還是從姐姐的作業本上撕下一張紙,鄭重其事地寫下一張欠條,上面寫著:“1976年7月25日,李良雄向張明喜老師借現金20元正。”然后父親用塑料紙包好欠條,放進箱子最底層。
父親說:“這錢,我們一定要還給張老師!”
我的病好了,父親帶我去感謝張老師。我們帶去了幾個雞蛋,張老師卻打發我們一斤白糖。父親說什么也不肯收。張老師生氣了,他說:“良雄,你以為這糖是給你的?是給孩子養身體的!”父親收下了白糖。回來的路上,我又看到父親的眼睛閃著淚光。父親對我說:“崽啊,你要記得張老師的恩情啊,記得還他的20元錢!”
那時的農村,累死累活一年也攢不下幾個錢,因此,20元錢像一座山一樣壓在父親的心上。
1977年春天,張老師落實政策回縣城。在鄉里的車站,父親一臉羞愧地說:“張老師,沒想到你這么快就回去了。我還欠你20元錢呢!”張老師摸著我的頭,對父親說:“不急不急,慢慢還嘛!”
時間一晃又過去了兩年,父親終于攢足了30元錢。父親說:“20元是本金,10元是利息。”
一個陽光晴朗的春天,父親帶著我去縣城找張老師。父親說:“記著,等會見到張老師你可要嘴甜一點。”可是我們并沒見到張老師,別人告訴我們,張老師早已調到省城工作了,但具體在哪里卻并不清楚。
回來的路上,父親沉著臉不作聲。我說:“爸,這錢就先放我們這里存著,等日后有了張老師的地址,再去還給他。”
一年又一年,我們家院子里的桃花開了落,落了又開。1990年,我們終于打聽到張老師在省城的地址。53歲的父親在20歲的我的陪同下,生平第一次坐上了火車。父親很興奮,布滿皺紋的臉上陽光燦爛。
然而我們再次失望了。張老師單位里的人說,張老師頭年辦了退休手續,和老伴回了東北老家。
我和父親都沉默了。父親捏著200元錢,形容蕭瑟,但不一會兒,父親臉上又恢復了我熟悉的執著。他說:“這錢,我們一定要還!”
1990年7月25日,父親給希望工程寄去了第一筆匯款:金額100元,落款為張明喜。此后每年的7月25日,父親都雷打不動地以張明喜老師的名義,匯給希望工程100元錢。★
編輯/羅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