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憶在《北大荒》的名人們

1960年夏秋之交。我隨10萬墾荒大軍來到黑龍江省嫩北農(nóng)場，在七分場當(dāng)上了“戰(zhàn)士”。本人中學(xué)時代便酷愛文學(xué)，走進(jìn)茫茫荒原，感到神奇新鮮，詩興猶如潮涌。不過初出茅廬，投寄的稿件全是石沉大海，杳無音訊。惟有印刷質(zhì)量頗差的《北大荒》文學(xué)內(nèi)刊，給了我出乎意外的鼓勵和關(guān)懷。拙詩《門瀘河的清晨》在此獲得“優(yōu)秀作品獎”后，主編左弘親自到分場祝賀和輔導(dǎo)，并將我臨時借到編輯室“撮忙”。

其時，編輯室剛剛由密山鎮(zhèn)搬遷到有“西伯利亞”之稱的虎林區(qū)。所謂編輯室，只是一間日本鬼子留下的所謂印刷廠，也僅有兩三臺手搖腳踩的小機(jī)器。由于條件限制，雜志開本往往一期大一期小，頁碼也是一期多一期少。內(nèi)芯是灰黑而滲黃的再生紙，比當(dāng)今的衛(wèi)生紙都要差。

我進(jìn)了《北大荒》編輯室后，沒想到竟然見到了丁玲、吳祖光、聶紺弩、丁聰、周穎、鐘濤等蜚聲中外的大名家！當(dāng)時他們都是送到北大荒“改造”的“右”字號人物。

諧趣的聶紺弩

年紀(jì)最大，資歷最高的，要數(shù)聶紺弩了。編輯室里個個都敬稱他聶公。可是，誰提及聶公是中國作協(xié)理事以及他擔(dān)任過香港《文匯報》主編的話題，他臉色立馬晴轉(zhuǎn)多云，連連搖頭擺手：“老皇歷！老皇歷！莫談這些長了毛的古董。”

聶老原在打塹作業(yè)隊負(fù)擔(dān)踏荒標(biāo)塹。可是他眼睛高度近視，常常將草把插錯，影響了機(jī)車手的套耕。于是，場部便將他“廢物利用”，送來看看長稿。那年月，長稿幾乎沒人寫，他便自然而然成了“閑事員”。

聶老見我未脫娃娃氣，又整天忙著抄謄稿件，常常逗趣道：“你是‘文抄公’，我是‘二勞改’，可千萬不能臭氣相投，同流合污啊！”

聶公和他的夫人周穎同住在鳳陽溝的茅舍里。我雖沒見過周穎，卻老是聽聶公夸她干活兒利索，每月出勤總滿分等等，還打趣說：“家有丑妻百年和。”

一次周穎不在家，聶公燒炕不小心，草屋頂著了火。這種事故發(fā)生在當(dāng)時，一定要上綱上線地追查。豈料，倔老頭子卻書生氣十足，幽默地檢討說：只怪我燒火時忘了戴眼鏡，四只眼少了一雙；又怪自己不該姓聶，“聶”字三只耳，缺了只耳朵不成雙，自然聽覺失靈。還說這“伙頭軍”差事，本是周穎包攬的，她去上工了，夫妻脫了雙，怎能不惹麻煩？

橫一個“雙”，豎一個“雙”，連執(zhí)“案”調(diào)查的組長，都聽得哈哈大笑，揶揄他是“聶雙雙”了。

幸虧說情的人多，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過，從此聶公背后多了個綽號：聶雙雙。

不幾天，聶公突然失蹤了。編輯室只好鐵將軍把門，大家分頭去找。

聶公是“安分守己”的人，極少串門，更不會到鎮(zhèn)上逛“街”。我陡然想到他說過這幾天欲去“踏荒”，抱著僥幸心理，徑直往獅子嶺走去。

這一動腳就是十里坡路。功夫不負(fù)有心人，果真這位老夫子蹲在山谷底，正和幾位伐木工談著心。他說自己投錯了娘胎，不該落入文人圈內(nèi)受窩囊氣，頗想在這里站站“林崗”。

天色不早了，我勸他趕快回去。聶公竟然指著用木頭支成的人字棚說，想伴著山林風(fēng)餐露宿過一夜。他是動了真格的，從布包里拎出一串窩窩頭，戲稱是壯膽的“手榴彈”。

我告訴他這里天一黑常有狼出沒，聶公卻說，獸有靈性，不會傷及好人的。

我和伐木工好說歹說，才將他勸回。當(dāng)晚大家問他被什么迷了心竅？老作家一聲不響，掏出一紙現(xiàn)場寫的《伐木贈景》詩作：

終日執(zhí)柯以伐柯，紅松黑檜黃波羅。

高材見汝膽齊落，矮樹逢人肩互摩。

草木深山誰賞美，棟梁中土豈嫌多？

投柯四顧漫山景，今夜家中烤火么？

我們問聶老此詩寓意何在？

聶老抽著“猴頭葉”卷成的“土造煙”，吞云吐霧了一陣，笑得兩肩聳抖：“你們只提問了一句，我在詩中反詰了你們兩句啦。總之，老朽之言，不必仔細(xì)推敲。免得在這多事歲月，再節(jié)外生枝，自找麻煩。”

丁聰畫“鬼”

在《北大荒》編輯室里，我最愛接近的要數(shù)丁聰老師了。

老丁說，在“北大”時，人家都戲稱他為“阿虛”，病痛不離身。到了北大荒，打塹套耕，練就得氣力挺棒。用他的話說，苦樂悲歡總是情。長年生活在大城市里享受現(xiàn)代文明的人，有誰能體會到全憑一雙手去創(chuàng)造生活的樂趣？因此他篆刻的印章，亦透著心情。不是“合歡花”、“忘憂草”，便是“北國勁風(fēng)”。

一次，以戲曲速寫人物著稱的畫家馬得，來信向老丁求張自畫像。

他想了好久，也畫了好多好多。結(jié)果不是燒了，便是當(dāng)成大便紙。

我十分狐疑。他解釋得豁然樂觀，亦頗深沉透徹：來到北大荒的知識分子，多是因有右派言行，犯了政治“過錯”，被視為“二勞改”，不是牛鬼，也是蛇神。畫自己不如畫一群，畫出共性。

一個星期六，他到虎林鎮(zhèn)溜達(dá)了一圈，回來后突然叫道：“小老弟，我生了靈感了！”

拍拍頭，揉揉眼，坐到桌邊，便蘸墨揮毫畫下了一幅左邊大右邊小的鏡架，稍作點(diǎn)睛，刷刷刷落下周倉似的亂涂，接后輕輕一圈，勾勒出面廓。

我不知其然地問他為何不畫耳朵？

老丁旁顧四周無人，神秘地笑道：“小老弟，你聽過民間傳說嗎？凡是鬼，都不長耳朵的。”

越想越覺得寓意神秘，問他要不要題字。

老丁噓了口氣：“畫友自通。字多必失，說不定要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煩。若題字還不如題畫呢。”

說罷，他反剪雙手，踱了幾圈，然后哼了幾句京劇唱詞，又端坐到桌邊。在畫紙的左側(cè)空白處，幾筆勾畫出一個“鼓上蚤”，緊靠著又畫了一個《水滸》里的西門慶。西門慶在顧盼誰？老丁撲哧一笑，立馬出現(xiàn)了妖姿淫眼的潘金蓮。

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鬼”與戲中人風(fēng)馬牛不相及呀！

老丁見我擰緊眉冥冥發(fā)呆，似乎一下年輕了許多，抱著我像風(fēng)車般旋轉(zhuǎn)了幾圈。然后哈哈大笑道：“題畫還不明白？這叫做人生大舞臺，‘鬼’比‘人’可愛啊！”

“鬼”比“人”可愛？我咬嚼了很長時間也不明白。

老丁將“鬼”畫放進(jìn)抽屜里，囑我千萬勿外傳，然后掏出大煙斗，默默地吸起煙來。

此時，我倆都似如走進(jìn)了畫境，無聲勝有聲了。

吳祖光醉書

當(dāng)時，《北大荒》“內(nèi)刊”是在墾區(qū)自己辦的小廠印刷的。所謂“廠”，充其量只是個作坊，僅能承印一些簡單的賬冊、表格。雖然新購了一套鉛字，既不上規(guī)格，也不齊全。用擔(dān)任“審讀”的吳祖光的話說，這叫“螞蟻啃骨頭”。

一篇稿打出小樣，錯字漏字不談，排不出的空白處就占到十分之三四。幸虧吳老師是大手筆，以句換句，以字換字，說是填白，比寫稿還費(fèi)神。

他常說咱們一老一小認(rèn)真把關(guān)，誰走漏了眼，錯一個字，罰打一次手心。

每一期雜志問世后，他才喘口氣，請我這個只有6元津貼的“打雜”去小飯鋪喝兩盅“瓜干”酒。

有一次戰(zhàn)友從嫩江帶來一瓶“高粱燒”。在編輯室里他死活不肯喝，我只好遷就他到飯鋪里。豈料只喝了兩口，吳老師便閃著木訥的眼光，一動不動，似木偶坐著。我問他怎么了？他說此酒性烈，頭昏眼花，支撐不住。

真是奇怪，平時半斤酒打不倒，今天只喝了一點(diǎn)點(diǎn)便醉了。他囑我向丁聰或左弘打個招呼，便隨店主走上小閣樓，撲地關(guān)上門。

下午，我如熱鍋上的螞蟻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悔不該讓吳老師醉酒。一連去了兩次小閣樓，隨你怎么敲門，也聽不到一點(diǎn)反應(yīng)。天將黑時，才將門開了。我問他醉得難過不難過。吳老師瞇縫著眼笑道：“小徐，你是不多言的人。實話告訴你，我不是醉酒，而是醉書啊！”

醉書？我撲閃著眸子，以為他開玩笑。

原來吳老師向一個作者借來老舍的長篇小說《牛天賜傳》，是早在1936年由人間書屋出版的。解放后老舍夫人胡絜青幾次向他表示，如果有朝一日能移植為戲劇，并請新鳳霞主演，是最理想了。可是這部作品當(dāng)時印得不多，就連老舍本人保存的一本，也在搬家時丟失了。吳老師十分賞識《四世同堂》和《駱駝祥子》，而且反復(fù)閱過幾遍。而今偶然尋覓到此書，又和人家約定了完璧歸趙的時限，豈肯放過？

吳老師說，這部13萬字的小說，文筆幽默，主題深沉。幸虧失傳，不然又是一頂“封資修”的帽子強(qiáng)加在老舍頭上。他頗贊賞保存這部書的人有“書膽”，并想讓新鳳霞出資出力，將《牛天賜傳》安全穩(wěn)妥地“傳”到胡絜青手中。

吳老師將那本舊書藏進(jìn)大衣的內(nèi)袋里，咂咂嘴說：“好書勝美酒啊！酒只能醉腦瓜，書卻能醉心靈。我今天可謂醉得香醉得美！”

丁玲溺水

丁玲是我“撮忙”結(jié)束，回到分場好久，一次出差路過虎林時才見到的。

在我印象里，丁玲是位不肯多話的女作家。但是在聽我調(diào)侃嫩北門瀘河旖旎的風(fēng)光時，插問了好多話。特別是介紹到水文站的丁寧夫婦時，她興趣盎然地笑道：“想不到在千里荒原中，還有位名字近似的同姓本家。這既是天緣、地緣，也是難得的人緣吶！”

在我的勸說和左弘的鼓動下，翌日丁玲果真和我一起來到場部。我又從分場找到了輛馬車，載著她徑直往門瀘河馳去。

長達(dá)30多公里，人跡絕無的坡子路上，只聽到車?yán)习宀粩鄵]動響鞭的呼嘯聲，和“得得得”清脆的馬蹄聲。走近小興安嶺的支脈，見到綿延黛青的一個個山頭，滿坡遍野黃燦燦的金針花，丁玲竟旁若無人地唱起桑干河邊的民歌來。

門瀘河是嫩北人眼里與世隔絕的“仙境”。所謂“水文站”，只有三間泥墻的茅屋。

丁寧是站長，下屬惟有自己的丈夫。他倆見到名著《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的作家，高興得不知怎么才好。

丁玲卻一直打招呼，自己是“臭氣熏天”的知識分子，一個甘愿接受“再教育”的普通女人。女人見到女人，本家長本家短，講得投機(jī)，說得開心。

下午走到門瀘河邊，丁玲和丁寧同乘一只測量水位的小木筏，環(huán)顧這烏蘇里下游“桃花源”的景觀。驟然間，丁玲發(fā)現(xiàn)了水下奇跡：一隊隊大頭馬哈魚，膽大無忌地隨船而行，有一條居然躍身竄起丈把高！

丁玲大吃一驚，身體失去平衡，掉下了河。聽到她的呼救聲，丁寧的丈夫飛快奔來，忙跳下了水……

丁玲上了岸，渾身濕淋，也不想換衣。她百感交集地說：“有驚無險，趣味無窮。我能有一天似魚一樣，自由自在暢游，一定再寫一部《太陽照在門瀘河上》。”

回到屋內(nèi)，丁玲又自言自語地嘆道：“我真想變成一條魚啊！”

當(dāng)晚，主人留飯，桌上幾乎全是用魚做的菜，丁玲卻盡挑臘肉干和猴頭菇吃。問其原因，女作家訥訥笑了：“我平生最愛養(yǎng)魚，今天卻為魚溺水，就沒有興致吃它了。”接著丁玲又寓意深長地解釋說：“我在門瀘河碧波清浪中，突發(fā)了變成一條魚的奇想，試問怎么能自己吞吃自己呢？”

丁玲在此住了一夜。翌日向主人告別時，真真摯摯地說：“好羨慕你們有一個不受干擾的環(huán)境，能為社會多做些想做和愛做的事。如果我也能擁有，溺水千次都無怨無悔！”

斗轉(zhuǎn)星移，歲月鉤沉。惟獨(dú)在北大荒與大名家的短暫接觸，依然記憶猶新。正因為有了這一段不尋常的時光，使我懂得了許多做人的道理，堅定了走向文學(xué)創(chuàng)作之路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