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耶克和弗里德曼的方法論思想上也有區別。1985年,哈耶克曾說過下面一段話:
問:你在芝加哥大學的時候,芝加哥學派是否受到你的影響?
答:西蒙斯本來最有希望,他的去世實在是場災難。其他人,從方法論上看,他們實際上都是宏觀經濟學家,而不是微觀經濟學家。他們中間,斯蒂格勒是程度最輕的,而弗里德曼則是最嚴重的。這始終是困擾我的難題。米爾頓和我幾乎在所有問題上的看法一致,只有貨幣政策是個例外。但這一問題的分歧卻給朝圣山學社帶來了棘手的難題,學社一直面臨著分裂為弗里德曼派和哈耶克派的危險。為了避免這種結局,我努力避免討論貨幣理論問題。
現在,經濟學界所有人,從方法論上看,都是邏輯實證主義者,他們使用的數據都來自威斯利·克萊爾·米歇爾創辦的全國經濟研究局。他們相信,經濟現象可以作為一種宏觀現象進行解釋,你可以在總量或平均數之間建立起因果關系。但從某種意義上說,即使觀察數據是正確的,也未必就存在經驗上的關聯。很有可能,事實上我也可以用歷史事實證明,每一次的通貨膨脹都會以崩潰而終結。但歷史證據并不能證明這種結果是必然的。為什么會出現這種結果,其原因只能用微觀分析而不能用宏觀分析來解釋。米爾頓·弗里德曼對這些問題不屑一顧。當然,跟斯蒂格勒,你還可以討論這些問題。他樂意面對這個問題。
芝加哥學派的另一位,也可能是最有天賦的一位,是貝克爾。就理論而言,他也是更深刻一些的思想家。但弗里德曼在系里說話更有分量。他對大部分問題,對一般的市場問題的看法是健全的。我希望他站到我這邊。我不想讓弗里德曼的人離開朝圣山學社。不過,我應該補充一句,我一直在公開地講,我感到最遺憾的一件事,是沒有回頭再去批評凱恩斯的《通論》。其實,我更遺憾的是沒有批評弗里德曼的《實證經濟學》,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同樣是十分危險的。
威斯利·克萊爾·米歇爾曾任教于紐約哥倫比亞大學,后來在全國經濟研究局局長任上干了25年。他強調用計量和經驗的方法研究經濟學。哈耶克在1948年寫的悼念文章中說,米歇爾“在探討研究經濟學的一般方法問題上所出的貢獻,可能比他那一代經濟學家中任何人都大,過去30年中,在美國能就此問題進行過如此廣泛的研究,實屬異數?!?/p>
哈耶克批評弗里德曼等人是宏觀經濟學家,他的意思是說,弗里德曼沒有認同他所信奉的奧地利學派關于商業周期的理論,根據這一理論,具體的資本品處于生產過程的不同階段,在經濟收縮的時候,相對于真實的儲蓄供應和對資本的真實需求,資本品的結構出現扭曲。哈耶克寫道:“芝加哥學派基本是從‘宏觀經濟學’角度思考問題的。他們試圖用總量或平均數進行分析,貨幣總量、價格總水平、總就業等等”;“你不可能以統計信息為基礎創建一個理論,因為人們互相產生影響的,是個別的行為而不是總量和平均數。”哈耶克對弗里德曼的宏觀經濟學方法的批評,與他自己堅持的奧地利學派對經濟活動和商業周期的獨特看法有關。
哈耶克批評弗里德曼等芝加哥學派經濟學家是“邏輯實證主義者”,他的這種看法是錯誤的。在邏輯實證主義的分析框架中,驗證是至關重要的一步,邏輯實證主義一般都堅持,一個命題除非獲得經驗證明,否則,不應被視為科學的。而弗里德曼等人則認為,一個理論,如果不能根據經驗作出評價,那它通常就沒有多大價值。這兩種看法之間是有區別的。邏輯實證主義的一位重要人物魯道夫·卡爾納普曾經說過,邏輯實證主義追求的目標是“對每一個命題都給予絕對確定的證明。”
其實,弗里德曼的方法論立場跟哈耶克的方法論觀點的某些方面是比較接近的。在具有開創性意義的論文《實證經濟學的方法論》中,弗里德曼寫過一段話,其含義其實跟哈耶克的觀點是相同的:
經濟學研究的是人們之間的相互關系,而研究者本人就是他正在研究的對象的組成部分,這一點……增加了保持客觀性的難度……
實證科學的終極目標是發展出能夠對現象作出人們尚未注意到的、堅實的、有意義的(即不是自明之理)、預測的“理論”或“假說”……
事實證據永遠不能“證明”一個假說,它只能使該假說不至于被推翻,當我們不那么精確地說,該假說得到了經驗的“證實”,一般也就是這個意思……
經驗證據在兩個不同但又密切相關的階段都非常重要:建立假說的階段和驗證假說的有效性的階段……
由于我們只能依靠不受控制的試驗,而無法進行受控制的試驗,因此,我們很難形成給人深刻印象的、明確的證據,證明我們接受推測性假說是正當的……
關于我們的經濟體系及其運轉情況的特征的描述性材料,已經積累到前所未有的規模。這確實是件好事。但如果我們想有效地利用……這些抽象模型和材料,我們就必須形成一個進行比較性研究的標準,以確定什么樣的抽象模型最適合于解決具體問題。
弗里德曼的方法論觀點跟哈耶克一部分方法論觀念很接近。人們不免懷疑,哈耶克是不是因為弗里德曼使用了“實證”一詞而受到誤導,從而將弗里德曼的觀念與邏輯實證主義、即講究嚴格驗證的方法混為一談?
2000年,弗里德曼有過這么一段對話:
問:根據我對你的方法論的理解,似乎經驗證據對于驗證理論具有重要意義。
答:這完全是波普的看法。
問:是的。問題是……哈耶克也說過,他也受過波普的影響。
答:是的,但他不夠徹底。哈耶克仍然沒有擺脫米塞斯的影響——當然他沒有米塞斯那么糟糕。但他仍然保留了不少米塞斯關于人的行為學(praxeological approach)的方法,即認為知識來自于我們內心,我們自己就是我們能夠信賴的資料的來源,我們通過內心就可以獲得真理……
問 :我覺得這種看法實在太荒唐了。
答:我覺得這是非常荒唐的觀點。我從來搞不懂怎么會有人接受這種觀點。
1995年,弗里德曼對哈耶克、尤其是米塞斯的方法論觀點做過下述評論:
我一直沒有弄明白,他們(倫敦經濟學院)為什么會對后來以《價格與生產》為題出版的那個系列講座留下那么深刻的印象,我一直都對它沒有感覺。談到這一點,他(哈耶克)沒有完全擺脫米塞斯的方法論觀點的影響。這些方法論觀點的核心內容是:決定、驗證理論的時候,事實實際上是無關緊要的。他們關心的只是闡釋理論,而不去驗證理論,因為他們認為,經濟學的基礎都是些不證自明之理。而這些理論之所以是不證自明的,乃是因為他們是關于人的行為的,而我們自己就是人。因此,終極的知識就在我們內心世界中,任何檢驗方法都不能駁倒它們。這就是人的行為學(praxeology)。
我覺得,這種方法論思路,具有很大的負面影響。這使我們很難建立起一門可以不斷深入發展的學科。如果你總是回到你內心的、不證自明的真理,那么,一個人如何站在另一個人的肩上?歷史的事實就是,米塞斯的資本理論——哈耶克將其融入自己的資本理論——已經發表了五六十年了,所謂的奧地利學派經濟學家仍然停留在他的水平上,幾乎沒有任何進步。
這種方法論取向也使人們不夠寬容。如果你我都是人的行為學家,我們對于某些論點或命題是否出現了意見不一,那么我們如何解決我們的分歧?我們可以叫喊,可以爭論,我們也可以努力找出對方邏輯上的缺陷,但到最后,除了打架,或者武斷地宣稱你錯我對之外,我們仍然沒有辦法解決問題。
另一方面,波普的方法論則認為,我們進行科學研究的任務就是提供關于某些事件將導致何種結果的假說。如果你更多地遵循波普的方法,那么,我們出現爭執的時候,就可以進行驗證,我們可以努力尋找經驗證據,看看我們的預測是否應驗——也就是說,如果我們出現意見不一,可以找到一條解決我們的難題、解決我們的分歧的辦法。我對你說,我能夠找到什么樣的事實證明你的預測不對。于是,我們就分頭去觀察事實。科學就是這樣進步的。
因此,我想說,哈耶克最初是米塞斯的忠實信徒,但他后來有所轉變。在英國、后來又是美國更寬容的氣氛中,他接觸到更多學者,這些使他多少改變了自己的立場。
不管是從歷史上、還是從個人經歷上看,哈耶克的方法論思想都是米塞斯和波普的觀點的大雜燴。弗里德曼說的“預測”(prediction)概念與哈耶克所說的“預見”(foresight)——哈耶克在《經濟學與知識》中曾提出“所有知識都具有預測的能力”——并沒有多大差別,盡管哈耶克本人并沒有這樣說過。
哈耶克對于統計信息的價值也有不同看法。在1977年接受采訪時他稱,他的論點是,“我們對于經濟活動的細節已經知之甚多,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讓我們的知識井然有序。我們不再需要更多信息,我們最大的難題是整理消化我們已經掌握的信息”。而早些時候他也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過,“統計學的運用,算不上是我們的理論洞察力的深化?!彼澰S地引用洛威的話說,“我們對于經濟周期問題理論上的相互關系的認識,從來沒有因為我們進行了大量描述性工作或對相關度的計算而有所豐富”,“洛威又曾說過,‘指望經驗性研究的增加能夠立刻推進理論研究,這種想法純屬錯誤地理解了理論研究與經驗研究之間的邏輯關系’,我完全同意他的看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