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洗澡
這是我一個朋友阿良的故事。
朋友阿良來自黃土高坡,紫銅色的皮膚,帶著西北風的豪情,舉手投足仿佛流露出新鮮的泥土氣息。我們一起走進大學校門的時候,他最樂意的事就是洗澡,甚至每天要洗幾次,我們笑稱他有潔癖,人都給泡成發面饅頭了。阿良總是笑笑,深邃的眼睛望著西北,深沉地給我們講在高原洗澡的故事。
與西北的風沙一樣出名的是西北的干旱少雨,那兒盛產的是風沙,缺少的是雨水。在黃土高原上有一個村子叫“一碗泉”,村子因泉而得名,一碗泉———從石頭縫隙里一滴一滴半天才能滲出一碗,就是這么可憐的一線泉水,卻使這個村子成了方圓百里條件最好的地方。一提起一碗泉村,四周的村民會無比羨慕地說:“一碗泉村呀,那可是個好地方,有水啊!”
阿良從小就在一碗泉村長大,卻從來沒有喝過純凈的泉水。每天傍晚,阿良就會和姐姐到一碗泉排隊抬水,泉水因夾帶過多的風沙而渾黃,水面上漂浮著一些草根和亂七八糟的細小的雜物,阿良就撇開這些草根和雜物,一瓢一瓢地舀滿木桶,再一步一步和姐姐一起把水艱難地抬回家。經過一夜時間,泥沙沉淀到木桶底部,上面的清水便用來泡茶、煮飯,維持簡單的農家生活。下面的濕泥樣的東西還要小心地積攢起來,權當用來給菜地、莊稼施肥、灌溉,朋友阿良就在這苦澀的泉水的滋養中慢慢長大。
有一年風沙特別大,把一碗泉給埋住了,村里的人開始意識到要斗風沙奪水源,全村人在村長的帶領下,在一碗泉周圍撒下芨芨草種,栽下沙棗、榆樹、槐樹、白楊。大風一次次把種下的樹苗連根拔起,把撒下的草籽揚上天空;大家又一次次把樹苗重新種上,把草籽重新撒下,咬緊干裂的嘴唇和風沙較上了勁,最終戰勝了風沙,保住了一碗泉,也保住了全村賴以生存的生命之源。
阿良有時候興致好時也會唱家鄉的“信天游”:“溝岔里的水干了哎……我的嗓子冒火了喲……”一臉“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的慷慨。
久居江南的我們最討厭連綿不斷的雨,尤其是梅雨季節,而朋友阿良最喜歡江南下雨的日子。因為下雨的日子,對于西北人來說,簡直就是節日。大人小孩高興地歡笑著叫喊著,下雨啦,下雨啦!一村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體出動,拿著鐵鍬、洋鏟,拿著掃帚、簸箕,在房前屋后,在路邊挖出一條條小溝,把雨水引到自己家里去。雖然大人小孩一個個被淋得渾身濕透,凍得瑟瑟發抖,卻是歡天喜地,滿面春風,因為這樣洗了一個免費的澡,可能是好幾年不遇的事,太難得了。
阿良說那里的人,一輩子只能洗兩次澡,出生時一次,去世時一次。他的姐姐出嫁時也只是徹底地洗了一次臉,用毛巾擦了一下身子,這已經是特殊的優待了。
阿良發誓要走出這個“鳥也懶得來拉屎”的地方,他拼命地學習,希望能到一個永遠不知道干渴的地方,一個鳥語花香、四季長青的地方,一個能夠享受洗澡樂趣的地方。
阿良接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當村里人知道他所在的大學在煙雨蒙蒙的江南時,都羨慕得不得了。村長親自召集全村人發話,阿良上大學那天要給他徹底洗一次澡,不能讓城里人笑話,朋友阿良說到這里激動了,眼睛閃著淚花,深情地望著大西北。雖然走出了大西北,但那是生他養他的地方,是他永遠眷戀的地方,那里在他腦子里留下了刻骨銘心的記憶,是他一生難舍的土地。
阿良說永遠忘不了他洗澡的那一天。全村人聚集在村里惟一一棵枝繁葉茂的老黑槐樹下,老老少少涌動著一張張黑黃色的臉,帶著平日里少有的笑容,這是只能在過節或者村里有重大事情需要商議時才會出現的場面。阿良感到莫大的榮幸,面對蒼茫的黃河大堤,村長一聲吶喊“跑!”阿良就腳下生風地跑起來,一口氣跑上黃河大堤。那深黃黏稠的黃河水好似快速蠕動的沙丘,抬頭望望同樣是和黃河一樣混沌得沒有眉目的天空。阿良只是一味地狂奔,好像只有這樣才能逃脫這沒有生命色彩的空間。
阿良跑出一身臭汗回來,空氣中彌漫著焦渴的氣氛,大家七手八腳在他赤裸的身體上使勁地揉搓,那從小就積淀在他身上的黃土高原上的土,打著卷兒從他身上滾落。當阿良全身被揉搓得發紅時,村長拿起前一天就準備好的沉淀了一夜的水,小心地用水瓢從水桶中舀起一瓢水,然后高高舉起把水緩緩傾倒在阿良身上,一瓢,一瓢,又一瓢,只有水滑落的聲音,全村人盯著那水,滿臉的肅穆,阿良好像在接受一場虔誠而隆重的洗禮。最后,村長像愛撫熟睡中的嬰兒一樣用毛巾為他擦拭身上晶瑩的水珠。整整一桶水,把阿良徹底洗了個干凈,阿良卻有一種犯罪的感覺,因為這一桶水,村里每個人要付出少喝一碗水的代價。
那晚,阿良睡得很香,他第一次知道洗澡是這么舒服,他夢見自己置身于一個水源蕩漾的世界,有了綠茵茵的草地,有了郁蔥蔥的森林,有了在春日的艷陽下、在溫暖的和風里蕩漾的麥浪,黃河水滋養出了一片又一片希望的綠洲……
聽著阿良均勻而舒適的呼吸聲,我卻做了一個相反的夢:黃土高原上,焦渴得嗓子冒煙的西北漢子,被陽光蒸烤得滿臉紫黑嘴唇爆裂的西北漢子,嘶啞著喉嚨吼出那令人心酸的“信天游”:“溝岔里的水干了哎……我的嗓子冒火了喲……”鋪天蓋地的黃沙迎面而來,傾吞著山川,原野,鄉村,城鎮,黃土地龜裂的面容像母親在痛苦哭泣的臉龐,一切都覆蓋著絕望的色彩……
一碗水的憤怒
在我生命里曾經流淌過一碗水,是這碗水讓我懂得了什么是真正的憤怒。
暑假時,久居都市的我為了體驗“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意境,與朋友結伴西北行。車子在高高的黃河大堤上爬行,黃河河底或龜裂或時斷時續,給人一種茍延殘喘的感覺,全沒有電影里“黃河在咆哮”的氣勢。不管往哪里看都好像是褐紅而又慘白的顏色,那顏色讓人想到了剛剛燃盡的一爐炭火。仿佛你觸摸一下就能燙出一手燎泡,仿佛一陣微風吹過就有死灰復燃的可能。
我們揮汗如雨,在黃河拐彎處好不容易見到一個村子,這個村子因樹而得名,叫“無棵樹”村。據說,以前全村確確實實只有頑強生存下來的一棵樹。現在環村已種下了不少小樹,沿黃河大堤一線也成排成行地有許多小樹,顯然栽上沒幾年,雖有些弱不禁風,但多少給這黃河裝點了幾分生命的綠色。在村頭有個苗圃,一片綠茵茵,讓長途跋涉的我們略感一絲涼意。一個小姑娘拿著一個特制的大瓢(瓢的下端有個長長的滴管)在每一棵小樹苗根上小心地滴上一點點水,那動作輕柔得好像是在輕撫睡夢中的嬰兒。
“小姑娘,能不能給點水?”我一邊問一邊不停地用毛巾擦著好像永遠也擦不干的汗,渴望能洗一把被汗水漬疼的臉。
小姑娘遲疑了一下,轉身走向苗圃后面的屋子。屋子里的椅子上坐著一位老婦人,臉上帶著世事洞明的安詳。小姑娘輕輕對她說了些什么,老婦人點點頭,從腰間“嘩啦”一聲摸出一串鑰匙,這時我才看見在屋子和苗圃之間有一眼水窖,水窖上有堅固的木蓋,木蓋上牢牢地掛著一把大鐵鎖。
只見小姑娘輕盈地走到水窖前,熟練地打開大鐵鎖,用一個小木桶小心地汲出一點水,又倒在一個干凈的白瓷碗里,然后雙手捧著那碗,好像捧著整個世界,走到我面前,“走遠路渴了吧,快喝吧!”我看了一眼那水,水面上竟漂浮著一些細小的雜物,在白瓷碗里更顯得渾濁。本來我也只是想洗把臉涼爽一下的,喝的水我們自帶了許多瓶裝的純凈水。于是,等小姑娘轉過身去繼續“滴”她的水,我讓同伴傾倒那碗里的黃水,而我開始洗臉。
聽到水落地的聲音,老婦人和小姑娘不約而同地看過來,那眼睛里滿是憤怒。老婦人“騰”地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怒吼:“作孽呀!”突然又摔倒了。小姑娘卻不去攙扶老婦人,只是驚叫著跑到我身邊,迅速地搶過我的同伴正在傾倒的那碗水,然后竟跪在我的腳下,伸開雙手用力去挖我腳下那一點被水浸濕的土,捏成一個濕泥團,又跑到苗圃旁新栽的小樹邊,深深地挖了一個坑,把濕泥團貼著樹根埋下,這才急切地叫著“奶奶”向老婦人撲過去,慢慢把老婦人攙扶到椅子上。
我被這一切驚呆了,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做些什么。這時我才發現老婦人瘸了一條腿,剛才摔著的正是那條瘸腿。她撫著那條傷腿痛苦地呻吟。我和同伴慌忙跑過去賠罪,但老婦人鐵青著臉不理我們,小姑娘在一旁不住地抹著眼淚。
老婦人默然的憤怒深深刺痛了我們,如果做些什么能補償我的過失,我一定不遺余力地去做。但老婦人只是憤然盯著剛才被小姑娘挖的小坑,表情愴然而悲痛。良久,我們才從小姑娘口中得知,老婦人以前是這村里的婦女干部,主動來村頭培育苗圃,這村周圍和黃河大堤旁的小樹苗都是她親手培育出來的,這水窖也是老婦人挖的。前年大旱,水窖里也難存住水,為了剛栽上的小樹苗能夠成活,老婦人翻山越嶺20余里去挑水,不料半路上一腳踏空,瘸了一條腿。
看著老婦人飽經風霜的臉,無限的敬佩油然而生,我們不覺淚流滿面。老婦人嘆了口氣,意味深長地說:“不是我小氣,這樣熱的天,我的苗圃一天才用那一瓢水,你們不知道吃水的苦,這樣糟踐水,我心疼呀!”
回來以后,有時總覺得欠了黃河很多,我想我應該提著簡單的行李,從青山綠水的江南來到黃河岸邊,做和老婦人同樣的事情。只為了那一碗水的憤怒帶給我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