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查里的鴿子

來到瑪查里水文站的第二天一早，我被一陣嘰嘰咕咕的聲音從睡夢中喚醒。我很不情愿地從睡袋里鉆出身來，走到土墻圍成的大院，年輕的索南正在土屋的廊下撒青稞喂鴿子。一地的白鴿子灰鴿子一邊滿地亂走一邊嘰嘰咕咕對主人說著一大堆感謝的話。

位于河源地區的瑪查里水文站只有三個黃河職工。昨天夜里我孤身一人前來投宿，熱情的索南給我開了大門，沉默寡言的老曾拿來兩包方便面，提來一壺開水，美餐之后的我就美美地睡在了站長的床上。眼下正一心一意喂鴿子的索南頭也不抬地對我說：“站長去西寧開會了，早就聽說有一個從黃河入海口來的作家可能會來瑪查里水文站，對不起，我昨天夜里還差一點兒把您當成……”我說沒有什么對不起的，在青藏高原上漂泊了一個多月，能不像一個盲流嗎，說實在話，我已經有整整一個星期沒有吃過昨天夜里那樣的好飯睡過昨天夜里那樣的好覺了。索南把大半碗青稞全撒到地上，朝鴿子揮了揮手，然后扭過頭來注視著我的眼睛說：“所以剛才我和老曾還在議論你呢，來到這號稱‘高原鬼門關’的瑪查里而能吃能睡的，一百個人里也難找出你這么一個！”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問老曾呢，索南回答說老曾去黃河岸邊測量水位了。

我拉了索南一道去縣城的大街上租車，一道走一道東拉西扯，漸漸地也就對瑪查里水文站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我心里覺得瑪查里水文站這三個黃河職工還真是挺有意思的：站長是甘肅籍的回族人，索南是青海籍的藏族人，老曾是湖南籍的漢族人，整個兒一個民族大家庭！也不知道當初他們三個人是怎么湊一塊兒來的。走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縣城，縣城規模不大，充其量也就和內地一個大一點的村莊差不多，可只有在縣城里才能打電話才能租到吉普車。縣城大街上一共停著三輛吉普車，我們砍了好一陣兒價，最后花700塊錢租下了一部八成新的車。

早飯我們三個人又吃的是方便面火腿腸，老曾還跑回他的宿舍拿來一瓶辣椒醬。老曾說站里的條件在整個西寧局應該說還算是不錯的，有船，也有車，只是摩托艇因為如今黃河里水太小開不上去，而吉普車在去年夏天去黃河源頭搞水資源調查時出事故報廢了。索南不好意思地說那次翻車事故責任在他：那次在河源地區一連幾天野外作業，那天夜里在雅拉達澤附近他迷迷糊糊就翻了車，幸虧翻滾的吉普車被山坡一塊大石頭卡住了，他和老曾的傷勢比較輕，站長卻斷了三根肋骨！老曾說：“等你下次再來瑪查里水文站也許就有車了，這次就暫且讓索南陪你到兩湖之間看看風景吧，索南的老家就在黃河源頭附近的麻多鄉巴顏村，兩湖之間的山野便道再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了，一個作家來這兒不容易，我建議讓索南陪著你一起騎馬在黃河源頭多轉幾天。”

吉普車在大門外一個勁兒地叫喚我們的時候，我看見索南身手敏捷地攀著窗戶從廊檐下的鴿舍里掏出一只白鴿和一只灰鴿，分別小心翼翼地往縛在鴿子腿上的塑料管里裝了一根細細的紙卷。老曾則立在一旁笑瞇瞇地沖著我大嚷了一句：“咱們瑪查里水文站的‘愛情特快專遞’又出發啦！”聽得出這里面有故事，正想問個究竟，索南已經放飛了鴿子背了我的相機大步走出院子。一白一灰兩只鴿子撲撲楞楞繞著瑪查里水文站的院墻飛了一圈，然后就像兩只笨拙的鵪鶉一般吃力地向著西北方向的重巒疊嶂飛去。我一邊心里暗笑，就這般飛行姿態的兩只鴿子還是什么“愛情特快專遞”呢！一邊卻禁不住在心里暗暗羨慕，看不出身在高原絕地的索南倒也挺浪漫、挺現代的，小伙子一次放飛兩只鴿子難道說在遠方的大山里他有兩個心上人嗎？

走在奔赴鄂陵湖扎陵湖的顛簸山道上索南依然盡職盡責地為我充當導游。“這個地方就是古今有名的黃河沿，1，000多年以前文成公主就是從這里涉過黃河，在藍寶石般的鄂陵湖邊和迎親的松贊干布會合的，現在這里早已建起了溝通青藏公路的‘黃河第一橋’……這個地方就是著名的哈姜鹽池，80年前統治青海的馬家匪徒血洗果洛草原，我們阿什姜部落的女頭人色杰卓瑪率領整個部落奮起抗擊，終于因為力量懸殊而被鎮壓，現在這里正在動工興建‘黃河第一站’———一座裝機幾十萬千瓦時的水電站，等到水電站建起來的那天你再來看吧，鄂陵湖、扎陵湖和大山間的草原連成一片，萬頃碧波湖鷗云集，景色變得要比我的家鄉更加美麗……”難道現在這里不如索南的家鄉美麗嗎？索南很認真地向我解釋，“你看那邊大片的草原已經萎黃了，這是因為在強烈的光照下蒸發量遠遠大于降水量的緣故；你看遠處一堆堆的小土丘和滿地亂跑的兔鼠，這么嚴重的鼠害很快就要毀掉這片草原的啊！我的家鄉就不這樣了，你如果這時候走過去，山坡和草原上全都綠得醉人，草地和沼澤中生長著一個個的蘑菇圈，你從水汪里隨便撈一把就能撈上肥美無比的黑木耳，你在雪山上小半天工夫就能挖一大包雪蓮花，還有那野牦牛、野駱駝、藏羚羊、白唇鹿……”

走到鄂陵湖扎陵湖之間那海拔4，800多米的尕澤山上，索南驚訝于我爬這樣的山卻看不出一點高原反應，也許這是因了一種精神的力量吧？就像是他，長年累月守在瑪查里水文站卻也覺得有滋有味，為西線南水北調工程搜集那些枯燥的數據險些犧牲了生命卻無怨無悔，他的家鄉海拔要比這兒更高、氣候要比這兒更冷，他也一直認為那是世界上風景最美、最迷人也最有魅力的地方。

遙望著扎陵湖中一個小島上有成群結隊的白色和黑色水鳥翻飛，我驀然想起臨行之前老曾笑瞇瞇地說那“愛情特快專遞”的神情。于是我親熱地拍了拍索南的肩膀，詢問他的“愛情特快專遞”。索南黑紅的臉膛上忽然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不過很快又很爽朗地笑了起來：“什么‘愛情特快專遞’呀，全是老曾瞎說！老曾和站長他們的家安在西寧，早晚去趟縣城還可以給老婆孩子打個電話，而我的家鄉黃河源頭一帶至今不通電不通路不通郵，這一趟郵路雖然不過300公里，騎馬繞過去來回卻要走半個月！家里只有年輕的妻子帶著5歲的兒子放牧著一大群牛羊。所以那年秋天站長回西寧探親時給我帶回兩對良種信鴿。幾年下來這些可愛的鴿子愈來愈多。那年我帶著兩對鴿子回了一趟巴顏村，它們就認識回家的路了。鴿子在空氣稀薄的青藏高原上飛得確實十分艱難：要頂著狂風暴雨大雪冰雹翻越海拔5，000多米的大山，偶爾還會在途中遇到鷂鷹的襲擊。你不知道啊，我每一次給家里發的信都是一式兩份，每一次放飛的鴿子都是一雌一雄，因為途中如果遭遇鷂鷹，雄鴿一般會舍生忘死迎上前去把天敵引開，而幸存的雌鴿總能攜帶著珍貴的家書飛進我家的帳房……”

在那個絢麗的黃昏，我們從兩湖之間驅車歸來。臨近瑪查里水文站的時候索南忽然輕呼一聲“我的鴿子回來了！”我搖下車窗玻璃遠遠望去，只見一群白鴿子灰鴿子在云霞下面快樂地飛翔。那一瞬間我似乎聽到風中傳來一首感動了整個世界的古巴歌曲《鴿子》！啊！鴿子！那就是瑪查里的鴿子，黃河源頭獨一無二的、最美麗最勇敢、同時也是飛得最高的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