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多黃河水資源調查隊隊長貢布是個嚴肅冷峻的康巴漢子。去瑪多前聽說,貢布隊長這些年家庭連續遭遇了很多不幸。于是在瑪多的三天中我想盡辦法試圖讓他敞開胸懷卻一直未能如愿。最后那個下午我跟著他來到黃河岸邊一個壘著瑪尼堆飄著經幡的山岡上。貢布隊長佇立山岡,久久眺望碧綠而純凈的遠方,然后慢慢從懷中掏出一沓瑪尼紙撒向空中。做完這一切他頭也不回地說了一句:“你知道嗎,黃河源頭的麻多肖格那邊是我的家鄉,站在這兒我有時候能看見親人們就在天堂等著我呢!”
馬上就要告別高原的我終于挖掘到了貢布隊長的故事。這個故事聽起來十分沉重,甚至某一個過程某一些細節讓我感受到一種驚心動魄撕裂靈魂的震撼:10年前那個春天,在白雪皚皚的黃河源頭,貢布嚎啕大哭跌跌撞撞一連走了三天三夜趕到阿媽靈前,麻多肖格的鄉親們已經按照當地的習俗用麻繩把阿媽縛成像覺臥佛一般盤腿合什的姿態,從帳房寺院請來的活佛和眾喇嘛們正在念經超度亡靈。靈魂似乎已經跟隨阿媽縹緲而去的貢布跪在阿媽坐像之前聆聽活佛念經又是三天三夜。出殯時貢布一直跟隨阿媽走到卡里卡著瑪山的天葬臺下,然后遠遠跪在天葬臺下的雪地里叩謝著一邊念經超度一邊用利刃分尸的天葬師。貢布的阿媽,這個一生因操勞過度而累彎了腰、手里卻從來沒有放下過轉經筒的普通藏族婦女,彌留之際因為思念遠方的兒子久久不肯瞑目。葬禮舉行時像當地部落頭人一樣被放置在天葬臺的最高處。從蒼茫的群山里翩翩飛來的鷹鷲以風卷殘云般的速度食凈了貢布阿媽的肉身。送葬以后,貢布把阿媽一生的積蓄全部捐獻給了麻多帳房寺院,帳房寺院為貢布阿媽點起了1000盞酥油燈。貢布在起身返回瑪查里時請求活佛和喇嘛念經100天繼續為升天的阿媽祈禱。
貢布隊長說,在他的家鄉流傳著這樣一種說法,天葬師在分尸飼鷹的時候,神鷹來得愈多吃得愈快,表明死者生前無任何罪過,靈魂能夠以最快的速度升入天堂。所以他作為阿媽惟一的兒子只有跪在雪地里不斷叩謝著前來幫忙的天葬師和神鷹?;氐浆敹嗨{隊之后,貢布走遍方圓十幾里撿來一塊塊散落在瑪多草原上的瑪尼石,在這黃河岸邊的山岡上為自己生不能奉養、死無法追隨的阿媽壘了一座碩大無比的瑪尼堆。
在瑪多瑰麗的云霞下面我聽貢布隊長講述了他妻子央金的故事。貢布的妻子央金原是麻多肖格的一名鄉村醫生,這個善良美麗的草原曼巴像自己的丈夫一樣把一切獻給了黃河源頭的父老鄉親。就在婆婆去世的第二個夏天,即將臨產的央金拖著沉重的身體騎馬到茫尕峽谷一戶牧民家中接生。當早晨的太陽把溫暖的光芒灑到那家的帳房上時,忙碌了整整一夜的央金終于迎來了一聲清脆的兒啼。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央金回去的路上在一處濕漉漉的山坡上連人帶馬摔了一跤,等她懷抱著一個用撕碎的氆氌藏袍裹緊的嬰兒騎馬回到麻多衛生院時人已經奄奄一息了。而那時貢布正帶隊在長江源頭的通天河、楚瑪河一帶進行南水北調的工程測線。消息輾轉幾天才被送到,貢布隊長立即騎上快馬晝夜兼程趕往麻多肖格。當他剛剛翻越高聳入云的巴顏喀拉山山口時,他的妻子央金已經不甘心地闔上了一直大睜著的眼睛。由麻多肖格主持舉行的央金醫生的葬禮莊嚴而隆重,受人愛戴的曼巴一如涅的活佛和高僧一樣采用了火葬的方式。在活佛和喇嘛一遍又一遍的誦經聲里,悲痛欲絕的貢布親眼看著妻子央金在神山腳下化作一縷青煙,他親手把妻子央金的骨灰放進黃河源頭的靈塔里。
在不到兩年時間接連遭受精神重創的貢布隊長似乎被擊倒了。從長江源頭回來,白天他把自己嚴嚴實實關在密不透風的一間土屋里,只有在臨近黃昏的時候才獨自一個人走到黃河岸邊撿來一片片石頭放置到這愈來愈高的瑪尼堆上。在接近半年的時間里貢布幾乎從來沒有洗過臉洗過頭,也似乎從來沒有換洗過一直穿在身上的那套衣裳。可是在這個不幸的年份即將過去時,他捧出了厚厚一沓《黃河源頭地區水資源調查報告》。
八年前那個夏天在茫尕峽谷提前來到人世的貢布隊長的女兒尼瑪是吮吸著麻多肖格眾多阿媽們的奶水一天天長大的。最初一個時期“鐵石心腸”的貢布總是不敢面對咿呀學語的女兒尼瑪,因為他發現女兒尼瑪和妻子央金的眼睛長得太像了,每當看到這雙眼睛的時候貢布便會心如刀割??墒遣痪靡院筘暡季桶l現沒有什么力量能夠把他和這個乖巧可愛的美麗生靈分開了:過去貢布至多在藏歷新年前夕騎了馬回一趟麻多肖格,不等過完年就要匆匆忙忙返回瑪查里水調隊,后來貢布的探親之旅變成一年兩次,在家時間也漸漸拉長了好多。在家里女兒尼瑪像影子一樣一刻也不肯離開阿爸。告別阿爸時尼瑪從來不哭也不鬧,只是兩只美麗的眼睛里大顆大顆的淚珠不住地撲簌簌滾落。貢布就只好欺騙她說再過一些日子回來接她到瑪多縣城上學。一年過了又是一年。尼瑪常常跑到附近一座山岡上眺望瑪曲流去的方向。尼瑪知道只要沿著瑪曲一直走就能走到阿爸工作的地方。就在去年夏天,7歲的尼瑪沿著蜿蜒的瑪曲尋找阿爸,可是尼瑪在星宿海的湖泊和沼澤里走不出來了。麻多肖格的阿爸阿媽們用擔架抬著溺水而亡的尼瑪來瑪多時與正在鄂陵湖、扎陵湖的交匯處作業的貢布迎面相遇。這個剛強無比的康巴漢子像發狂的黑熊一樣拍擊著自己的頭顱……尼瑪簡單的葬禮是在美麗的鄂陵湖邊舉行的:貢布親手洗凈了女兒的身體,然后由麻多肖格的阿爸阿媽們撐了船把尼瑪葬在鄂陵湖的最深處。
說實在話,初到瑪多我對貢布隊長的冷漠確實有一點意見??墒乾F在我對他的看法完全變了,藏在萬年積雪的昆侖山脈下面的是熾熱奔涌的巖漿!在瑪多的最后一個夜晚我是和貢布一道在那山岡上度過的。夜風是那么的涼,我幾乎要被刺骨的寒冷凍僵了。我喋喋不休、熱情洋溢地對那個康巴漢子說了那么多勸慰的話、人生的大道理。今天回想起來在那樣的人生面前我應該感到羞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