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二十年前,黃仁宇先生的《萬歷十五年》中文版剛一問世,即以其獨具的魅力打動了我。原來歷史學著作還可以這樣寫。不過由于這本書側重于1587年即萬歷十五年這一年,那時候一代名相張居正已歸道山,差一點被他的門生天子——萬歷皇帝掘墓鞭尸,所以該書對于張居正沒有多加論列,只是作為一種必要的背景略事鋪陳,未免是一缺憾。
明太祖朱元璋起自草莽,手提三尺劍奪得天下,開創了明清絕對君主制政體的先河。到了張居正所處的時代,大明帝國已是江河日下。不但朝廷的財政瀕于破產,官場中文恬武嬉,貪賄成風,官吏玩忽職守。加上北方邊患日亟,鄉村豪強大量兼并土地,民不堪命。可朝廷上,嘉靖皇帝倦勤,幾十年不上朝,偶然朝會之際,也是眾聲喧嘩吵鬧,不像是上朝議事。君權旁落,內閣中便你爭我奪,政潮風起。
當此之際,有士大夫臨危受命出而擔任內閣首輔,說自己“既忘家殉國,遑憫其他。雖機阱滿前,眾簇攢體,孤不畏也。”他就是張居正。
張居正是湖北江陵人。他少有異秉,胸懷大志,還在少年時代,即被湖北巡撫顧視為“將相才”,22歲中進士,經過多年磨勘養望,萬歷元年(1573年)終于成為輔佐年幼皇帝的內閣首輔。
張居正要拯救氣息奄奄的大明朝廷,振衰起弊,首先就得“尊主權,課吏職,行賞罰,一號令。” 所謂“尊主權”,即重建中央朝廷的行政威權,實現言出法隨,令行禁止。他的施政綱領共有六條,這就是《陳六事疏》中說的:“省議論,振紀綱,重詔令,核名實,固邦本,飭武備。”這其中最主要的又不過省議論、核名實兩條,表面上看來似乎卑卑不足道。但世上的改革之難,阻力無非來自兩個方面,一是對舊的價值理念與符號的依戀,一是權勢者的既得利益。代表前者的是道學家,后者則是遍布朝野的權貴階層。
明代王陽明創心學一脈,后學則流于狂禪,史家稱之為“王學左派”,其意氣之跋扈,行事之怪奇,連王陽明也不以為然。張居正未當國以前,有次在京師遇到這一派的何心隱,何挑釁說,“公居太學,知大學道乎?”張居正斜睨了他一眼說:“爾意時時欲飛,卻飛不起也。”何聽后頗為沮喪,說:“此公異日必當國,當國必殺我。”后來居正當國,何真的庾死獄中,這是后話。“時時欲飛,卻飛不起”,這是張居正看到王學左派的高調與帝國行政的嚴重分裂,給這一派的評語。更等而下之的,是那些無視大明帝國內外交困的現實,一味鴰噪意識形態高調的道學家。張居正斥責他們是“腐儒不達時變,動稱三代云云”,不過“皆宋時奸臣賣國之余,習老儒臭腐之余談”,譏笑他們的學說為“蝦蟆禪”。可就憑這大而無當的“蝦蟆禪”,他們卻能“大者搖撼朝廷,爽亂名實;小者匿蔽丑穢,趨利逃名。”其中不少人,實際上是一伙用道德高調掩蓋現實中的特權利益的宵小之徒,他們與權貴階層構成了一種共謀關系。道學是當時官方的主導意識形態,張居正也不可能從根本上悖離道學以興治,所以他只有出之以“省議論”一著,也即不做無謂的意識形態爭論。
二是“核名實”。所謂“綜核名實”, 語出《漢書》:“孝宣之治,信賞必罰,綜核名實。”即綜合事物的名稱與實際,循名責實,加以考核。用張居正的話說,就是“上下相維,無茍且之意。吏不奉宣詔書則有責,上計簿徒具文則有責,三公不察吏治則有責。” 實際上這近乎現代政治中的問責制。張居正推行新政的聰明之處,就在于他善于將價值問題化為“綜核名實”的技術問題。這在一個以道德信條替代法制生長,以意識形態來彌補制度化不足的政治社會里,是意圖改革者的不二法門,無疑可大大化解推進新政的阻力。
憑借“綜核名實”,張居正提出“立賢無方,唯才是用”。他大力搜求選拔人才。他的標準只有兩條,只要是“能辦國家事,有禮于君者,即舉而錄之”。他起用著名水利專家潘季馴治河,用名將戚繼光、李成梁練兵備邊。一時人才濟濟。他吸收前人的教訓,不立朋黨。為了重振紀綱,刷新吏治,他強調該予責罰的不得包庇,非有軍功不得濫封爵,皇親貴戚寧可給與財富,不得輕授職務做人情,官職無論大小,一律不得世襲,使人有專職,事可責成,官場上下面目為之一新。
張居正執政十年,以治軍之法治吏。他主持清丈全國土地,改革賦役制度,推行一條鞭法,不但大大促進了經濟的發展,也使國庫充盈,饒有余裕,竟使大明帝國一度呈現了“中興氣象”,由是張居正也被時人譽為振衰起弊的“救時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