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正在進行的教師聘任制改革,是一項需要勇氣的事業。因為改革不但免不了要觸及到一些既得利益,而且如哈耶克所說,改革還常常是“一場知識上的冒險”。人們總是根據自己掌握的知識來提出改革的目標和方案的。無奈我們每個人所擁有的知識都很片面,不可能完全知道改革的后果。因此,我們只好一面討論和辯論,一面在現有的限制條件下實踐。
“權利與尊嚴”的相互性
現在有一種批評北大方案的看法,認為改革“首先要保護教師的權利和尊嚴”。我認為要提出補充的是,任何權利和尊嚴都具有相互性。教師的權利和尊嚴當然要保護,但一個好的大學體制還要考慮學生的權利和尊嚴,考慮學生畢業以后用人單位的權利和尊嚴,考慮現有教師的潛在競爭者的權利和尊嚴,考慮所有知識的供方和購買方的權利和尊嚴。
比較而言,北大學生的優秀不但是他們在競爭中被千里挑一、萬里挑一才進入了北大,而且是因為他們進入了北大之后還面臨持續被挑的激烈競爭。他們要繼續被挑下去,才能得到更好的深造機會、研究機會和工作機會。而我們教師進了北大之后,繼續在競爭中被挑的強度怎么樣?我認為,在知識創造過程中教師競爭力的下降不是哪個老師個人的責任,而是體制的責任,因為現行的教師全員終身體制嚴重減弱了教師在獲得大學教職之后的競爭壓力。從制度的層面看,沒有足夠的持續競爭的壓力,單靠自己的自覺和自律是不夠的。
我理解,這次北大人事改革并不是要針對某一個人,而是要改革教師全員自動終身制,增加老師獲得教職之后持續的競爭壓力。我認為,保持老師和學生之間持續競爭篩選壓力的平衡,是保護和尊重各方權利和尊嚴的可取之道。
更一般地問,是不是因為要經受競爭和篩選的壓力,就意味著權利和尊嚴受到侵害?我們不妨到市場上走一走,顧客們要挑選,要選擇,要表達自己的喜好。顧客不買某一種產品,是不能因此就裁定他侵犯了賣家的尊嚴和權利的。否則,顧客的權利和尊嚴何在?這就是我說的權利和尊嚴的相互性。當然,買家無權規定賣家一定賣什么,無權羞辱任何一個賣家,更不能白白拿了賣家的東西就揚長而去,但買家的“不買權”,可沒有侵犯賣家的權利和尊嚴。
知識市場上的情形比較復雜一點。但基本道理相通:所有知識供應者的“產品”要被市場里的“顧客”評價、挑選,不能自說自話,強賣成交。認為大學教授的待遇機制可以根本不同于市場上的普通人,我沒有辦法同意這樣的高論。
不同類型的教授終身制
北大這次人事改革要廢除教師的全員終身制,改為所有教師在獲得資格之后,要經過一個再次競爭篩選的程序,只有勝出者才能成為終身教授的新體制。問題來了:既然要廢除教師的全員終身制,為什么又要引進部分教授終身制?
我的看法,大學教授經過激烈的競爭、付出很大的努力才能獲取終身教職,這樣一套制度,并不是單單大學才有的。市場經濟里的律師事務所、會計師事務所、設計所和投資銀行,差不多早就是這樣一套制度:一名新的專業工作人員人經過一定時期的努力和競爭評選程序就升為合伙人,完成從所謂“打工的“變成”老板”群體的一分子。很清楚的事情是,私立大學在結構上與律師事務所沒有什么本質不同:出資人及其董事會(校董會)——合伙人(終身教授)——有望成為合伙人的年輕律師和一般雇員(tenure-track 教師和一般工作人員)。
為什么私立大學的出資人要容許部分“打工的”教授,有朝一日成為不能隨意解聘的、參與治校的終身教授呢?簡單的答案是這樣的。私立大學和律師行、投行等機構一樣,主要靠專業人士的知識參加市場競爭。這些專門知識的質量是如此難以加以考核,以至于除非這些“人力資本家”成為機構的所有者,一般出資人無從“榨取”知識的供應。從這一點看,教授的終身教職制度無非是形形色色市場合約當中的一種。在長期的競爭演化中,私立大學通過這種體制找到了私校出資人(財務資本家)與教授們(人力資本家)合作的適當形式。
在美國,大學從來沒有全盤國有化。私校和公校并存,而私立大學的競爭力有目共睹。因此,美國大學的終身教職制都是“部分終身制”,教師入門之后還要經受長期競爭的“折磨”和淘汰,才有一個概率可以當上終身教授。當然,在公立大學當終身教授的競爭程度通常比私立大學的要“軟”一點。我看到1998年的統計資料,美國公立大學終身教授的比重要比私校為高。與此相適應,公立大學終身教授的平均薪資也比私校為低。這說明最頂端美國名校大部分是私立大學,可不是白來的。
英國式的終身教授制是另外一個類型。那是一種全員終身制,就是每一個教師都是終身職位,除非犯罪或重大道德過失不得被解聘。我認為這與英國當年的全盤教育國有化有關。當所有教育機構都是政府的之后,教育市場的競爭就完全被“罩”在政府的控制之下。教育市場的競爭被人為減低,全員教授終身制就順理成章了。
好在英國沒有全盤國有化,那些大學產出品的“買家”還是要彼此競爭的。這種從最終需求環節傳遞過來的競爭壓力,多少對英國式全員教授終身制產生了一點矯正作用。即便如此,全員終身制還是無法適應知識競爭的挑戰。1998年英國通過《大學改革法》,正式廢除了教師全員終身制。
傳統計劃體制下的大學,差不多就是英國式的全員終身制。不過,由于用人單位和知識買家也全部是國有的,知識市場的競爭壓力在這類大學體系里比英國還要薄弱。我以前的文章已講過,國有工業的虧損比較容易看出來,而國有教育的“虧損”非常難以看出來。這里的困難實在自成一家。
改革要以大學為本位
有批評還說,北大改革不合法,應該以英國為范本,需要先由全國人大常委會通過一個大學改革法才可以把中國大學的改革付諸實踐。
這個意見我完全反對,因為在中國于法無據。我贊成以大學為本位、經由分散的改革實踐來推進改革。主要理由是,我國歷史上凡有點名堂的大學,從來就是各有各的傳統。自從1904年我國廢除科舉,開辦新學之后,現代化過程中形成的大學,雖然絕大部分都叫國立,但實踐傳統完全不同。北大和國內其他名校一樣,有自己獨特的傳統、光榮與夢想。正是這各個不同的傳統,已經并將成為這些學校適應當代變革的強大動力。全國統一的大學改革法,動力究竟何來呢?
另外,還是因為前文講過的“知識上的冒險”。北大試北大的辦法,清華試清華的辦法,全盤皆錯的危險就比較小。不同的改革方案都在處理分散的信息,也可以互相學習和借鑒。這就有可能把改革的路子真正走出來。等到有了實踐的基礎,再有一個全國統一的法把已經改革成型的經驗以法律的形式穩定下來,這是我理解的法治。沒有大學改革法就不能改革,未免過于武斷了吧?看一看經驗好了:要是沒有人民公社改革法就不準改革人民公社,那么大概今天農民還可能生活在人民公社制度之下。
進一步說,近代以來凡有名望的國立大學,向來都是“民營”的。這個“民”,主要就是教育家。沒有蔡元培和以后各位有作為校長的貢獻,北大還是不是國人心目中的北大?講到底,大學這種機構,光有國家出資是遠遠不夠的。過去如此,現在如此,將來也是如此。我們實在希望北大的現任校長和將來的校長,能夠繼承發揚蔡元培校長的民營傳統。
對北大改革進一步的意見是,在就人事改革的基本原則達成最大共識的基礎上,大學責成所有院系提出符合改革原則的、可實行的人事聘用方案。改革的原則不能退讓。尤其要注意不能把必不可少的妥協,帶到未來評選終身教職的機制里邊去。改革的方案重要,能夠實施改革方案的院系班子更重要,而最重要的是在經驗上有一批院系開始實踐起來。
作者是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和浙江大學經濟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