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6日,越南首都河內出現第一例輸入性SARS病例。兩個月以后,世界衛生組織宣布越南成為第一個成功控制了SARS蔓延的國家,并解除了越南的旅游限制建議。自4月上旬越南報告共有發病人數63人,5人死亡,至今未出現新感染個案和死亡人數。這聽起來像是一個奇跡。
但世界衛生組織的專家說,并沒有什么奇跡,越南成功的經驗主要是:及早地發現病情并采取嚴格的隔離措施,確認和追蹤與病人有密切接觸者,政府及時果斷的決策以及與國際社會特別是世界衛生組織充分合作。沒有奇跡,而是“辛苦的工作(hard work)”,世界衛生組織在越南的SARS專家組協調人布蘭特(Plant)女士在接受《財經》訪問時說。
源頭在哪里?
Johnny Chen,一名美籍華裔商人,經過香港來到河內
河內南城近郊,通往胡志明市的鐵路從這里經過。鐵路線以東是寬闊的解放路。在5月初夏的烈日下,大街上流動著河內普通老百姓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摩托車急駛而過的嘈雜聲音。緊挨著鐵路線的另一側是一家幽靜的醫院——越法醫院(Hanoi French Hospital),河內惟一的一家私人醫院和外方獨資醫院。
這是家小型的醫院。醫務人員加起來不過178人,其中醫生24人。病區只有一幢三層的診療樓,小巧而精致。住院部的床位總共只有56張。院內很清潔,綠化是精心規劃過的。
在河內,大家都知道這家醫院的設施和條件是最好的。這家醫院擁有九名法國醫生,用的藥也大多是從法國進口。當然它的收費并非是普通越南人可以承受的,雖然醫院近幾年調整了經營策略,努力擴大本地的病人來源,這個比例已經上升到80%。傳統上,這家私人國際醫院是外國人看病的地方。
2月下旬,一名美籍華裔商人的入院使這家私人醫院成為國際衛生組織關注的焦點,也將越南這個國家置于世界關注的焦點,并為越南政府創造了一個小小的奇跡。
這位美籍華商便是越南首例輸入性SARS——嚴重急性呼吸道綜合癥病人,他——經事后調查——也是越南總共63名感染者及5名死亡者的惟一源頭,被稱為“index case”。
2月23日,49歲的Johnny Chen乘飛機從香港抵達河內。Chen是紐約一家小制衣公司Gilwood駐上海的經理。他此行河內的主要目的是,驗收公司在越南的合同生產商以保證一批4月出口單子的順利完成。
Chen是從上海出發的,但他在香港停留了幾天,住在位于九龍的京華國際酒店。有一天,他和其他六人一起搭乘酒店里的一部電梯。這六人中有一位是從廣州中山大學醫學院附屬二院來的64歲的劉劍倫醫生。他到香港來參加一個婚禮,于2月21日入住酒店。第二天就發病被送入廣華醫院。后經治療無效于3月4日死亡。
和劉醫生同在電梯里的六人,除了Chen,還有一名加拿大籍華裔婦女、三名新加坡客人,以及一名香港本地人。據香港衛生署3月份作的調查,這位劉醫生是香港SARS疫情的源頭。電梯里的香港本地人后來出現SARS癥狀入住威爾斯親王醫院,在那里他感染了一批醫生和護士。同時,加拿大及新加坡客人在回國后均成為當地的index case。
Johnny Chen則到了河內。和他一起同行的還有他上海辦公室的幾位同事。24日,一切都很正常,Chen在上午到位于河內郊區的工廠看了樣品并在那里吃了午飯。據《華爾街日報》報道,加工廠接待Chen的副主管回憶當時Chen看上去顯得快樂和健康。Chen在當天下午返回河內市里。Gilwood在河內的本地雇員下午陪他去逛街購物。晚上Chen到河內的市中心消遣直到11點。然后他回到位于西郊的公司辦事處,一幢建在玉慶湖岸邊的四層小樓——這幢樓現在已經關閉,當天晚上住在頂層的臥室里。而他的上海同事則住在離辦事處不遠的大宇賓館,一家由韓國大宇集團投資的五星級酒店,克林頓總統在2001年訪問河內時下榻的地方。
25日,Chen開始感覺有些異樣。他和他的中國同事在大宇賓館的咖啡廳用完午餐后,覺得有打冷戰。于是他在下午去買了一些藥并回到辦事處,在那里,他對公司雇員說他想只要早點睡覺可能就會好起來。
但是他并沒有好起來。有點擔心他的同事打電話給一個當地醫生。在電話里,這名醫生只是建議Chen要休息。
這一天,26日,本來安排的是再到工廠看貨。但Chen感到他的身體狀況不允許他成行。當他的上海同事和本地雇員從工廠看完貨回來,發現Chen躺在床上發著高燒,顯然已經處于昏迷的狀態。
毫不猶豫,他們將他送入了越法醫院。
向WHO報警
第一個向世界衛生組織報警的是烏爾巴尼醫生。他不幸也染病并在曼谷去世
法國醫生卡丁(Olivier Cattin)原來負責越法醫院二層病區的醫生協調工作。因為不滿意醫院的薪酬,他終止了合同,計劃3月初離開河內到印尼雅加達工作。交結工作已經完成,卡丁基本上不來上班。不過,2月26日他出現在醫院里——同事這天晚上為他舉行告別晚會。
晚會上,一名醫生向他講起二層病區這天剛剛收到的一個高燒病人,但卡丁的直覺懷疑這并不是普通的發燒,而可能是某種禽流感。他建議醫生取這個病人的血樣送到法國。然后他到213病房簡單地看了一下住在那里的Johnny Chen。
\"卡丁醫生很聰明,\"越法醫院護士、45歲的Vu Ngoe Huong在河內家中接受本刊采訪時說。Vu是給Johnny Chen看病的兩個醫生、三個護士五人小組成員之一。他們五個人后來均染上了SARS,但只有Vu幸存下來,其余四人喪生。
卡丁醫生沒有再到醫院來,但是他在兩天后向他的朋友,世界衛生組織駐越南的傳染病學專家及寄生蟲病專家卡羅· 烏爾巴尼(Carlo Urbani)通報了這個病例。第二天,醫院并通報了越南衛生部。
烏爾巴尼,這位46歲的意大利醫生平時以喜愛美食、音樂及充滿工作熱情而在河內的醫療社交圈子里聞名,聞訊趕到醫院。他查看了Chen的肺部X光片子,并不贊同卡丁醫生的直覺判斷。他建議醫院采集Chen的血樣和咽拭子。這些化驗樣本后來送到三個地方:世界衛生組織在日本的合作試驗室、美國亞特蘭大的CDC總部及河內的國家衛生及流行病學院。
Vu說,Johnny Chen在入院的最初幾天只是發高燒,但并沒有出現咳嗽、呼吸困難等癥狀。給他看病的醫生、護士也都沒有戴口罩。但是從3月3日開始,Vu回憶說,Johnny Chen開始咳嗽,并出現呼吸困難。他們用了很多抗生素及其他的藥物治療,但Chen仍然高燒不退,一度達到42度。
Johnny Chen很挑剔,不喜歡醫院的伙食,Vu說,有一個星期,他沒有怎么進食,這使他的身體急劇虛弱下來,并出現嚴重的腹瀉。“他筋疲力盡,”Vu說。
很快,醫院通知了美國駐越南大使館,請他們聯系Chen在紐約的公司總部,公司向醫院提供了一些Chen的個人信息。醫院聯系上Chen的妻子,后者于3月4日趕到河內。Chen的狀況在惡化,他的妻子向院方提出要求將丈夫送到香港去治療。
“我們是在家屬的要求下才將Chen送走的,”越法醫院總經理布蘭卡德(Lucien Blanchard)在接受《財經》采訪時說。“因為根據病人當時的身體狀況是不適宜旅行的。” 當時Chen的肺部X光片顯示他的肺已經全白了。神志已經不清。布蘭卡德強調從醫院的角度是不會讓病人轉院的。
3月5日,Chen及其妻子包乘一架私人醫療救援公司飛機前往香港。Chen住進了瑪嘉烈醫院的重病人監護室。13日,他在醫院去世。
就在Chen離開河內的那天,包括Vu在內的給他看病的五名醫生護士全部開始發燒。他們當天就住進了醫院,一人一間病房。從這天開始到3月28日康復出院,Vu沒有見過一次她一個人在家的女兒。
這一情況讓烏爾巴尼醫生更警覺起來。他在當天就向世界衛生組織日內瓦總部匯報了這個情況,第一個拉響了SARS警報。同時,他和從菲律賓首都馬尼拉過來的世界衛生組織傳染病學專家奧什塔尼(Oshitani)開始懷疑這個病可能和他們聽說的2月份發生在中國廣東的非典型肺炎有關系。
6日,又有六名越法醫院醫務人員感染。7日又有一個。
這一天,烏爾巴尼和他在菲律賓的同事,世衛駐馬尼拉傳染病學專家日本醫生Hitoshi Oshitani,一起拜訪了和越法醫院一墻之隔的河內最大的國有醫院白梅醫院(Bach Mai)下屬的熱帶醫學臨床研究國家實驗室(National Institute for Clinical Research in tropical Medicine)主任Le Dang Ha。
這個實驗室是河內惟一的傳染病研究機構,Le Dang Ha博士則是河內傳染病學的權威。兩名世衛醫生和Le討論了Johnny Chen的案例。“討論后,我認為這個病可能通過空氣傳播,而不是食物或消化系統,”Le博士在接受《財經》訪問時說。越南的主要傳染病有很大一部分是通過食物傳播,但很少有呼吸道傳染病,Le說。同時,烏爾巴尼和Oshitani開始懷疑這個病可能和之前發生在廣東的非典型肺炎有關。Oshitani去年11月的時候曾在廣東,Le說,他得出結論Johnny Chen和他在廣東時看到的非典病人的癥狀相似。
在烏爾巴尼的警示下,3月7日,世界衛生組織正式啟動了它的全球爆發性疾病警備及回應網絡(Global Outbreak Alert and Response Network)。這個網絡主要是由一群隨時待命的專家組成以應對突發性疾病的爆發。
烏爾巴尼和世界衛生組織駐越南代表布魯東(Brudon)女士意識到應該讓世界衛生組織派專家小組過來,讓越南接受國際協助。現在他們要做的工作是聯系越南衛生部。7日,世界衛生組織啟動全球網絡的同一天,烏爾巴尼和布魯東女士給越南衛生部打電話。對話進行了兩個小時。據《華盛頓郵報》引述世界衛生組織官員的回憶說,一開始,越南方面并不認為這件事很嚴重,因為他們的國家試驗室對此前Johnny Chen的血清及咽拭子化驗結果為流感B,而且當時病情僅局限在越法醫院一家。世界衛生組織在日本的合作實驗室及美國CDC的實驗結果雖然沒有什么明確的結論,但肯定了不是流感B。
本刊記者在河內期間,恰逢布魯東離開越南。兩個月前從澳大利亞調至河內負責協調SARS專家組的帕蘭特(Plant)醫生告訴《財經》,她并不太清楚布魯東和烏爾巴尼說服越南衛生部的細節,但她知道布魯東在越南已經好幾年多,對衛生部非常了解,也有很密切的關系。“他們(衛生部)知道她(布魯東)是怎樣一個人,她以前從來沒有說過那樣的話,但這次她說情況非常緊急,你們必須非常快地做一些事情。”布蘭特說。而烏爾巴尼則向衛生部一再強調這個病有非常強的傳染性和危險性。
對話最后,越南衛生部副部長Nguyen Van Thuong同意讓世界衛生組織召集一支國際專家小組進來,并承諾衛生部會盡快成立一個專門小組來跟蹤每天的情況。同時答應9日和布魯東及烏爾巴尼會面。
這次通話被認為是一個轉折點。
在9日的碰頭會上,烏爾巴尼向衛生部解釋隔離病人及對旅客進行檢查(screen)的必要性,盡管這可能會對越南經濟及形象產生不利的影響。
3月12日,兩支世界衛生組織專家組到達河內。這一天也是世界衛生組織首次向全球發出SARS警告的時間。
越南衛生部也立即行動起來。3月10日,衛生部召開會議討論這個情況。會議之后,他們決定將白梅醫院指定為接收新發現的這種傳染病的專門醫院,熱帶醫學臨床研究國家實驗室主任Le Dang Ha說。第二天,Le就作出決定將醫院里正在接受治療的輕病人轉送至其他地方醫院,只留下比較重的病人。“我作的這個決定。我們必須隔離病人,”Le說。
12日,白梅醫院便接收了第一位病人,她是Johnny Chen在河內辦事處的傭人。
衛生部方面,響應對烏爾巴尼及布魯登作的了承諾后,衛生部在一個星期內成立了專門的任務小組,負責和世衛溝通聯絡,跟蹤每天的情況,協調不同部門的合作。在衛生部接受了世衛關于國際協助的建議后,國際支援緊隨而至,幾天之內,從英國、美國、瑞士、法國、德國等國家來了一達流行病學專家和病理學專家。
與此同時,烏爾巴尼按計劃在3月11日啟程去泰國曼谷開一個會。他在河內機場的時候開始感到自己有發燒。到了曼谷,他立刻住進了醫院并建議將自己隔離起來。經診斷,他患上了SARS。3月29日,烏爾巴尼醫生不幸在曼谷去世。
布蘭卡特記得3月9日他向烏爾巴尼匯報時,對方還顯得樂觀的樣子,提醒他不要“碰病人”。10日布蘭卡特再次和烏爾巴尼碰面,注意到后者看上去有點累。這次,烏爾巴尼顯得憂心忡忡,他說他擔心形勢可能不像他們期望得那么樂觀。“也許是他了解到當時世界上其他地方發生的情況,覺得事情可能會變嚴重,” 布蘭卡特說。
11日的時候,布蘭卡特撥打烏爾巴尼的手機,發現打不通。其時烏爾巴尼已經去了曼谷。布蘭卡特再也沒有機會和烏爾巴尼說上話。
烏爾巴尼醫生被認為是最早辨明SARS并通報給世界衛生組織總部的人。由于他的通報,世界其他地方的人才了解到一個新的病毒正在跨國界傳播。SARS這個名詞才經世界衛生組織的討論應運而生。
由于越南的病例是最早通報到世界衛生組織并在國際媒體上出現,不少人最初甚至誤以為這個病是從越南發端的。當時尚不能把在世界幾個地方,主要是中國廣東、香港以及新加坡和加拿大發生的類似的病情清晰地聯系起來。但烏爾巴尼所作的努力得到了國際社會普遍的尊敬,他因此自己感染上SARS而去世的消息也讓人們感到遺憾和沉重。由于他及時的確認并立即意識到這個病的嚴重性,也為越南控制SARS的蔓延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基礎。
3月5日,當醫務人員感染情況首次出現時,烏爾巴尼立刻提出越法醫院必須對他們采取保護措施并進行隔離。布蘭卡特記得當時烏爾巴尼和醫院醫生之間有很多很好的交流,比如雙方曾就是否應該在病房里使用風扇爭論過。烏爾巴尼提議用風扇,但醫生反對,認為不應將病房里帶病菌的空氣吹到外面。爭論的結果是不用風扇。“他(烏爾巴尼)很開放,” 布蘭卡特說。
烏爾巴尼建議醫院動用各種防護設備加強傳染控制。但是這個新的病毒讓即使是河內最好的國際醫院也捉襟見肘。
醫院缺乏足夠的防護物資。“我們有口罩、帽子、鞋、手套、長袍等常規物品,但沒有那種能全身嚴密包裹起來的設備,” 布蘭卡特說,像防護鏡、防護面具、防護服等。
是國際社會的支援幫助醫院度過了難關。世界衛生組織及其他一些發達國家均向越南提供了大量的物資和技術援助。
同時,作為一家法資醫院,法國政府也向越法醫院提供了及時的援助。但布蘭卡特最初并未想到向法國駐越南大使館通報情況。結果是3月10日,世界衛生組織駐越南辦事處通報了法國使館。第二天,使館便跟越法醫院聯系詢問此事。“使館向我們抱怨不早點告訴他們,” 布蘭卡特回憶說。
12日,醫院的法國醫生向法國使館列出了一長串所需的物資、藥品、醫療設備的清單,并尋求人員的幫助。15日,一支五人隊伍從法國抵達河內,隨行帶來680公斤重的設備和藥品。
3月19日,又有六人組成的第二支醫療隊伍從法國派來加強援助。3月30日,一支由9名軍隊醫療人員組成的隊伍到河內取代第一批支援者。
曾經看護Johnny Chen的護士Vu記得給她看病的醫生、護士已經是全副武裝了。但仍不斷有人繼續受到感染。她至今對此仍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最困難的日子
布蘭卡特,一個做酒店管理出身的醫院管理者,雖然沒有醫學背景,但知道對付傳染病,最重要的是隔離,減少傳染的機會
到3月11日烏爾巴尼醫生離開河內去曼谷的時候,越法醫院感染SARS的醫務人員已經增加到24人。鑒于此,這一天,醫院做出決定不再接收任何新的病人,專心致志對付SARS。
在此之前,世界衛生組織和越南衛生部都曾經向醫院提出要求,希望他們將病人留在醫院,不要轉送到其他地方,布蘭卡特告訴記者。那時,越南的SARS病人主要集中在越法醫院。
醫院要求所有的醫生護士全都睡在醫院的病房里,不得回家,以防止可能的傳染。所有的醫生護士,包括總經理布蘭卡特在內,每隔四五天要作一次血樣化驗。同時,醫院加強了隔離的監督保安工作。
“這是一個基本常識,”醫院總經理布蘭卡特說。今年51歲的布蘭卡特來自法國東部,已經在亞洲不同國家生活了21年。1997年他到越南,一直在酒店管理業工作。去年12月,他被聘為越法醫院的總經理。雖然沒有醫學背景,但布蘭卡特知道,對付傳染病,最重要的是隔離,減少傳染的機會。
他在診療樓二層專門接收治療SARS病人的樓層劃出三個用不同顏色代表的區域:紅色、橙色和綠色。紅色為重病人,橙色為輕病人,綠色為好轉康復病人。不同病區之間有門隔開,并在地上漆上了醒目的紅色提示線。不同病區之間的病人不得“越位”或串門。病區不允許外人包括家屬前來探望。醫務人員在進入紅色病區時,必須換上隔離防護服和其他保護設施。但這還不夠。因為人很容易疏忽,比如醫生在很累的情況下可能會疏于保護或防范。布蘭卡特因此雇用了保安人員專門在各個門口把守檢查。“我們自己做警察,” 布蘭卡特說。
那是一段困難的日子,布蘭卡特回憶說。像在其他國家發生的一樣,民眾一度產生恐慌心理。人們像避瘟疫一樣,沒有人愿意經過越法醫院的門口。醫院成了一個孤島。孤島里是仍在接受治療的SARS病人和治療他們的醫生及國際醫療隊伍,以及在“睡覺”的護士。
醫院里的廚師拒絕提供食物。醫生到對面的小店去買東西,店主會拒不受理。
但是在一些外國人士的倡議組織下,河內市的一些酒店和餐館開始為醫院的員工和醫療隊伍送餐。“這讓我們覺得不是孤立的,” 布蘭卡特說。
3月11日停止接收新病人后,越法醫院內部醫務人員的感染仍在增加。但每天只是2例或1例。15日,曾護理Johnny Chen的一名越南護士死亡。16日,法籍越南裔矯形科醫生Nguyen Huu Boy病倒。19日,另一名給Chen看病的法國麻醉師死亡。20日,有3名外面的新病人入院,他們是醫生Boy的親戚。
據布蘭卡特透露,Boy在生病前沒有將自己很好地隔離,而是曾和他的親戚住在一起。結果,感染了三個人。20日之后,越法再沒有出現新的病人。但24日,給Johnny Chen看病的另外一名醫生和護士也死亡。Vu是惟一幸存下來的和Johnny Chen有直接接觸的醫務人員。
越法醫院打算暫時關閉醫院整修。3月28日,他們將仍在接受治療的11名病人轉到白梅醫院(Bach Mai)。“我們和越南衛生部一直在密切地合作,”布蘭卡特說。因為轉病人要通過衛生部的批準。
但仍有兩名法國醫生留在越法醫院,包括Boy醫生。布蘭卡德說,因為法國大使館在得知醫院打算暫時關閉的消息后堅持法國公民應該送回國。大使館試圖聯絡法國的醫療救援飛機來接兩名醫生回去,但沒有人愿意接這個活。與此同時,Boy醫生的病情逐漸惡化,4月12日,他在越法死去。另一名法國醫生則康復并之后回到法國,他下飛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隔離10天。
Boy醫生成為越南最后一例SARS死亡病例。至此,越南總共五名SARS死亡個案全為越法醫院的醫生和護士,并有36名醫務人員感染,占整個越南發病人數的一半以上。
Boy醫生去世后,越法醫院于4月13日正式關閉停止運營。
越法醫院開始了全面的消毒整修工作。14日開始挪儀器設備;16日開始消毒地板;21日卸掉所有的瓷磚;26日清潔所有的儀器、墻及地板;5月3日開始重新裝修。
5月的河內氣溫已經升至30攝氏度以上。5月12日,一個熱浪襲人的午后,總經理布蘭卡特帶記者參觀空無一人的診療樓。
所有的照明設備都關著,樓道里黑乎乎的。過道裸露著斑駁的水泥地——地毯全部拿掉了。病房里留下的設備用白布覆蓋著,隨便地擺放在那里。在二樓原來的SARS病人專區,三個分區之間的紅線仍然赫然在目。
對于像越法這樣的私人醫院來說,SARS的爆發對其經營是個沉重的打擊。這家法國醫院的前身是1997年由澳大利亞醫療公司Indochina Medical Corporation(IMC)和白梅醫院合資成立的越南國際醫院(Vietnam International Hospital)。
2000年1月,法國私人公司Eukaria S.A.和一家瑞士公司Alior Sarl Holding一起買下了IMC。八個月后,他們又將越南政府手中的股份悉數購回,使之成為一個完全的私人醫院,醫院也更名為越法醫院。
雖然作為一家私人醫院,越法醫院并不是越南公共衛生醫療體系的一部分。但有特殊情況發生時,醫院會主動和衛生部聯系通報。
但SARS讓越法醫院的財務受到極大的損失。醫院去年通過向兩家國有銀行貸款在現有的診療樓旁邊開始建一幢三層的新住院樓。在SARS襲擊以前新樓已經進入內部裝修階段。出現SARS后,銀行停止了對醫院的貸款。
布蘭卡特沒有透露銀行的名字,但他表示越南財政部已經同意給予支持,保證會繼續提供貸款。財政部并同意給越法醫院一定的資助以減少損失。
布蘭卡特原希望醫院能在6月的第二個星期恢復運行,但看起來要推到7月份。現在醫院里只有他和他的秘書還在上班,其他醫務人員或是在家休息,或是在另外的地方給病人看病。
而在緊挨著的白梅醫院,SARS病人也在逐漸增加。醫院專門辟出兩層樓用于SARS病人。意識到必須采取嚴格的隔離措施,熱帶醫學臨床研究國家實驗室主任Le Dang Ha說,醫院警告病人家屬不許到醫院來送飯——越南人的一個傳統習慣,病人在醫院里必須戴口罩。同時嚴格隔離開非SARS病區的病人和SARS病人。
但是白梅醫院的醫療條件和物資設備遠遠跟不上控制SARS所需的要求。“我們沒有足夠的口罩,”Le說,“而且我們只有常規的那種口罩,沒有防SARS的那種。”在這種情況下,白梅醫院治療SARS病人的醫生、護士只能通過戴兩層常規口罩,經常洗手來做保護。
3月16日,世衛官員和美國CDC官員到白梅醫院來視察,當他們發現醫院的設施物資、必要的保護措施尚未到位就開始接收病人,著實急壞了。很快,第二天,針對SARS的特殊口罩及用于保護的設備就運抵醫院。支援也來自其他一些國家。日本提供了價值52萬美元的類似物品及兩臺通風機。醫生無國界,一個國際非政府組織,也派了一支醫療隊伍過來支援。世衛及其他一些國家都有派專家來醫院來進行培訓,教醫務人員“如何戴口罩,如何洗手,如何抬病人”,Le回憶說。
白梅醫院總共接收了34名SARS病人。根據Le博士提供的材料,最后一名病人入院是在4月8日。此后,越南再沒有出現一名新病例。5月2日,最后兩名在白梅醫院接受治療的病人康復出院。
成功的秘訣
政府反應迅速,能夠在一開始及時采取果斷措施,主動與國際社會分享信息,認真地聽取來自國際社會的建議,疫情很快得到控制
世界衛生組織對越南的成功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在總結經驗時,世界衛生組織指出越南的成功歸因于:及早地發現并確認病情,快速有效的隔離措施,對治療SARS病人的醫務人員及時和適當的保護,充分確認并隔離疑似病人,對進出的國際旅行者進行檢疫,以及及時準確地通報情況并和其他組織與政府分享信息。
世界衛生組織駐越南代表布魯東女士則加上一條:“由于政府反應迅速,能夠在一開始及時采取果斷措施,越南的疫情能夠得到控制。”
越南政府在處理這次SARS疫情中所表現出來的快速回應及開放令與之合作的國際組織感到滿意。
“越南這次做得這么好的原因,我們認為是因為它行動得很快,”世界衛生組織越南SARS專家組協調人布蘭特女士說。對于像SARS這樣傳染得很快的病毒,布蘭特說,它很容易從第一代傳染者轉到第二代傳染者,如果行動得快的話,可以將其限制在一定數量里。
但是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布蘭特說,需要政府不同部門之間強大的合作,特別是高層的介入。她認為越南政府這次在這點上做得很好。
自從布魯東和烏爾巴尼說服了衛生部采取行動并邀請國際專家到河內,越南衛生部在一個星期時間內成立了一個專門的任務小組。之后越南總理又親自介入,要求衛生部、交通部、財政部、旅游局等六個政府部門組成一個全國SARS領導委員會,由衛生部領導。
布蘭特說布魯東最早向衛生部提出的建議之一是將病人集中在一起。越南方面聽取了建議。
與此同時,越南預防醫藥部門(Department of Preventive Medicine)開始和世界衛生組織合作進行對和病人有密切接觸者的追蹤工作。
“這個工作非常關鍵,”布蘭特說。而且應盡量在早期階段就開始做。因為病人記住一兩天前的事情還比較容易,讓他回憶10天前的事情就比較困難了。世界衛生組織派出了5名人員前去培訓,主要工作人員來自越南預防醫藥部門。差不多10至15人調查跟蹤100人。調查人員前往醫院向病人詢問:你都跟誰接觸過?你昨天做了什么?前天做了什么?你還去了其他什么地方?
大部分追蹤局限在河內市,因為病人主要是越法醫院的人員。但有一個病例發生在距河內44英里的寧平省。一位名叫Khiem的一位男子曾到越法醫院探望做手術的病人,回家后出現了SARS癥狀,住進了當地一家醫院,這位男子成為河內以外的第一例病例,那家醫院也被隔離。寧平省共發現五例病例,其中有一名是為Khiem治療的醫生。另外幾個也都是和Khiem有過直接接觸的。為此在寧平省有128人被調查隔離。在河內,則有大約200人。
在做跟蹤的過程中,經常是一個家庭一起談話,布蘭特說,他們互相補充,可以想起很多事情。
另外,根據世界衛生組織的建議,越南SARS領導委員會在入境及邊防口岸對出入境旅客檢測體溫。
4月1日,越南財政部、漁業部、農業部及農村發展部聯合發出通知,要求進口的海鮮、動物及植物在運送前必須隔離檢查。
“我們和世界衛生組織有非常好的、有成效的合作,”越南衛生部國際合作辦公室主任Tran Trong Hai博士在接受《財經》訪問時說。“對越南來說,最重要的經驗是和世界衛生組織密切地合作,透明和開放,”他說。在控制SARS的早期階段衛生部和世界衛生組織官員專家每天要碰頭開會,Tran說,不過現在已經改成一星期一次。
聯合國發展計劃署駐越南代表約旦· 瑞恩在接受本刊采訪時也對越南政府的這次表現積極地加以肯定。“(越南)政府認真地聽來自國際社會的建議,”瑞恩說。而越南政府的反應也是正確的,即吸收支持,借用國際網絡,努力爭取主動。
1989年至1993年曾代表聯合國在北京工作的瑞恩并對越南政府這次所表現出來的開放態度表示贊賞。他說,在這樣的事件中愿意分享信息是非常重要的。
可以看到,在越南控制SARS的過程中,始終重視的是防而非治。事實上,越南并沒有任何治的經驗。越法醫院總經理布蘭卡特說,他們根本不知道治SARS的方法是什么,他們只是頭痛治頭,腳痛治腳,根據病人的癥狀一項一項地治。比如有發燒,就想辦法退燒,血壓高就想辦法降壓。
“在這個事件中,防比治更重要,”世界衛生組織越南SARS專家組協調人布蘭特說。“防的措施并不神奇,但管用。”
布蘭特說,這個過程沒什么復雜,就是找到病人,跟蹤與他們有過接觸的人。“這不是什么新的東西,”布蘭特說,而是繁瑣的細節和細致的工作。“這是辛苦的工作。”
當然,越南這次控制住SARS的傳播也有運氣的因素。首例病人住進的是一家國際私人醫院,那里的外國醫生習慣于和世界衛生組織專家打交道。而烏爾巴尼醫生的警覺和敬業使得疫情在早期階段就得以發現并加以控制。
越法醫院的規模也幫了忙。“因為我們的人員少,我們才可以讓護士都睡在醫院里,”總經理布蘭卡特說。
另外,河內是個不大的城市,鮮有高樓大廈,地勢相對開闊。傳染鏈條也很清晰。63名感染個案和5名死亡個案最終都可以追溯到首例病人Johnny Chen。
但有一個因素肯定是無關的,那就是溫度。“我可以確信地說,越南SARS疫情得到控制和溫度沒有任何關系,”布蘭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