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橋大約是1935年從濟南來上海的。他在《俺們山東人》的文章中提及,他在1934年曾去過北平,因生計無著,難以謀生,又返回了濟南。先是通過濟南民眾教育館的戲劇編導閻哲梧的介紹來到上海,住在陳白塵處,后來他又搬到徐家匯,住在山東老鄉“左聯”作家于黑丁的寓所。不久又由于伶介紹,他參加了“左聯”,并在其中的小說研究委員會中活動。據說他一開始窮得連吃住的地方都沒有,通過別人的介紹,才和陳白塵等三個人一起擠在上海永嘉路、襄陽南路一家木器店的狹小樓房里。陳白塵曾揭露他是三只手,偷過書店一包新書。
后來他進上海雜志公司,年僅18歲的張春橋為了生活竟異想天開的去標點《珍本叢書》中的《柳亭詩話》,可惜他不懂得詩還有四言和長短句等,被當時的《晨報》(姚蘇鳳主編)用《張春橋標點珍本記》為題目,以調侃的筆調把內情揭發出來,弄得他在結識的一些文學青年中很是抬不起頭,成為笑談。
1936年春,我父親周楞伽和影評人萍華合資創辦了一個提倡報告文學的刊物,取名《文學青年》。萍華因忙于辦學及主編《救亡情報》,便介紹了他的同鄉王夢野來擔任我父親的助理編輯。張春橋就是通過王結識我父親的。不久張春橋使用狄克的筆名寫了《我們要執行自我批判》的文章發表在《大晚報》副刊《火炬·星期文壇》上。
張春橋的文章如何會引起魯迅的注意,并寫下《三月的租界》一文予以反擊的呢?這與魯迅對《文學青年》的不滿似有關。
事出有因
談這件事,我得先交待一下背景,讓讀者有所了解。
《文學青年》創刊號出版后,我父親就寄了一本給魯迅先生,魯迅先生在1939年4月11日收到后,4月16日就寫下了《三月的租界》一文抨擊張春橋。其原因是對《文學青年》社內的一些人和事,有所不滿。那么到底有哪些不滿和分歧呢?
一是對周楞伽在《生活知識》一卷11期上發表的《建立“國防文學”的幾個前提條件》一文,深為不滿。他后來在內山書店當面告訴《文學青年》的同人周昭儉說:“他(指周楞伽)畢竟受了些生理條件的限制,消息不靈通,他所看到的那個報告是錯誤的,并不是什么政治上的賢明的見解。”這個報告就是徐懋庸給我父親看的王明在共產國際“七大”上的發言稿《論反帝國主義統一戰線和中國民族解放運動》。王明的這篇文章后來還全文登在“左聯”解散后的第一個聯合出版的刊物《新文化》上,這刊物的發刊詞曾吹捧王明“是中國工人階級優秀的政治家”。唐弢先生曾經說過:“當時‘左聯’解散后的宣言就準備登在此刊物上,結果沒有兌現,談妥的事情又一次食言,無論發生什么情況,什么波折,這種變化自然不免使魯迅先生感到生氣和失望。”此外唐弢先生還說過:“魯迅寫作《三月的租界》,那不是為了爭論《八月的鄉村》評價的高低,而是要通過狄克這個例子告誡大家,在斗爭形式急劇變化的時候,應當加強警惕,決不能顛倒敵我關系混淆階級陣線?!保ā痘貞洝啞ど⒂洝罚?/p>
二是對王夢野的極端不滿?!皣牢膶W”口號提出后,王夢野是最積極的倡導者和鼓吹者。后來貝葉(馮定)在《國民》雜志第四期上發表的《大話與小話》中就曾指出:去年當兩個口號糾紛起來后,拼命爭奪“國防”正統的英雄們中就有王夢野在……
另外他執筆的《文學青年》創刊號的編輯后記中有幾段話含沙射影地攻擊魯迅,如“我們以為要建設非常時期的文學,決不能再像過去那樣,專門崇拜名家,因為名家們多半被一種專門的單純的生活限制著,對于救國運動、群眾斗爭,不能接近,無法跟廣大的青年們相比,文學青年們雖然寫得粗糙,卻能夠真實地把大時代的姿態反映出來”?!斑@里所收集的,就都是些青年們的作品,放眼看去,雖然沒有多少名家,但你只要翻一翻,至少會覺得內容比那些全是名家卻充滿了空泛作品的刊物要充實得多?!?/p>
三是對何家槐的不滿。胡風曾指出:“那之前,韓侍桁公開揭發何家槐,把他的朋友徐轉蓬的小說拿去用自己的名字發表,贈以文偷公外號,假以向左翼作家的臉上抹黑,魯迅在給什么人的信里揭破過韓侍桁的卑劣用意,但不是替何家槐的行為辯護,現在竟要這個何家槐來信要魯迅簽名入會(由周揚們領導的何家槐這樣的黨員寄信命令他入會);如果魯迅不簽名入會,那就是反對甚至破壞統一戰線。魯迅拒絕了,而且是在提出對左聯解散方式的質問下拒絕了的。”(見胡風《關于30年代前期和魯迅有關的22條提問》)
四是對莊啟東的不滿。當時有位叫牧之的人寫了一封信通過內山書店轉給魯迅。在信中他向魯迅先生揭發并告密,說莊啟東曾強制要挾他加入左聯,并說他和莊啟東過去曾同囚一室,關系密切,自己卻被他“先投首”出賣了,因而莊比他要早出獄(有《反省月刊》自白文為證),這事為他所怵惕。(此信見《魯迅研究資料》12輯)
1968年上海第二次炮打張春橋高潮前,有一批身穿軍服的外調人員曾就當年有關莊啟東和張春橋的往事追問過我父親。這里不贅。
當年的這一批文學青年因不了解左翼文壇的內情,積極鼓吹“國防文學”,引起了魯迅先生極度的不滿,他表示:
“……這里的有一種文學家,其實就是天津之所謂青皮,他們就專用造謠,恫嚇,撥弄手段張網,以羅致不知底細的文學青年,給自己造地位;作品呢,卻并沒有。”(《魯迅書信集·致王冶秋》)(1936.9.15)
上述所舉的人和事,是不是一定和魯迅先生寫作《三月的租界》有關,現在已無法斷定,但這些人與張春橋的交往比較接近卻是不爭的事實。而此時,張春橋跳出來發表《我們要執行自我批判》,恰好給魯迅先生找到了箭靶,于是魯迅先生發表了震動文壇的《三月的租界》。
有一場巧合
《三月的租界》發表后,兩個口號的爭論更趨尖銳和激烈,魯迅先生在1936年5月4日致王冶秋的信中說:“近日這里開作家協會,喊國防文學,我鑒于前車,沒有加入,而英雄們即認此為破壞國家大計,甚至在集會上宣布我的罪狀?!濒斞赶壬f的這個集會就是指《文學青年》召開的第二次集會,這有何家槐5月18日致信魯迅的話為證:“但是,不知怎么一來,關于我的謠傳起來了,說我在文學青年社攻擊先生,罵先生破壞統一戰線和文藝家協會。”
《光明日報》1977年3月19日發表了署名魯研室的文章《反對魯迅的急先鋒張春橋——從一次圍攻魯迅的黑會說起》。文章說1936年4月,張春橋一伙召開了文學青年社座談會,是圍攻魯迅的黑會之一,在這次黑會之后,張春橋等于5月18日聯名給魯迅寫信,脅迫魯迅參加“文藝家協會”。
我查閱了一下,其中攻擊魯迅的話有這樣一些:
沒有領袖來領導,成立統一戰線是困難的,但這絕不是偶像崇拜。
作家們不但不在“統一戰線”這主題下努力,反而自己操著干戈,意氣紛爭。只有讓敵人和漢奸看了開心發笑。
“勇于私斗”本來就是這老大民族的惡習,不克服這種惡習,作家們無論如何是沒有力量來推動民族的解放運動。
“寬容和大度”十二分的切要,出于此,等于解除自己的武裝,而陷進了宗派主義的泥坑。
……
與此同時的某一天晚上,新鐘書店老板李鐵山和他的編輯莊啟東(左聯成員)來我父親的寓所拜訪,他們計劃出一套《新鐘創作叢書》和標點《二十六史》,其中商定我父親的一本創作叢書的名稱是《田園集》。
張春橋從我父親處獲悉這一消息后,不顧去年標點《珍本叢書》鬧的笑話,又去鉆營莊啟東的門路,要求將《二十六史》的一部分交由他來圈點斷句,藉此撈點生活費。莊因他的苦苦哀求,便對李鐵山新聘的新鐘書局經理盧春生(后自辦潮鋒出版社)說了不少好話,把《晉書》的一部分交由他圈點。于是打這開始他成了“新鐘”的座上客,三日兩頭跑“新鐘”去交稿抄稿。
4月的一個早上,我父親把自己歷年來發表在報刊上的小說編成兩個集子,一本取名《田園集》交“新鐘”,另一本《失業》準備交“北新”,半路上恰好遇見《夜鶯》的編者方之中,說是也去“新鐘”,原來新鐘書局代新國民奎紀印刷所拉生意,承印書刊,從中賺取回傭,方之中正是把他主編的《夜鶯》交托“新鐘”去承印的。同安里的新鐘書局當時坐落在三馬路石路口一家商店的二樓,分成兩間,前面一間較大,擺著乒乓長桌,做會客室,后面一間房間很小,但卻雇了七八個店員。我父親因惑于他的排場,將《文學青年》第三期改名《文藝習作》交他印刷,李鐵山卻因遭郭沫若的痛罵,業務一蹶不振,竟席卷印刷費用逃之夭夭,這是后話了。
到了新鐘書局,方之中從皮包里拿出《夜鶯》第三期的稿子,攤在臺上,第一篇就是魯迅的《三月的租界》,我父親不禁好奇心動,趁方之中接洽生意時,取過來先讀,原來正是魯迅抨擊張春橋的檄文,筆鋒犀利,層層痛斥。這時張春橋剛從外面進來,我父親說:“魯迅批評你了!”張嚇了一跳,忙問:“在哪里?”我父親說:“在《夜鶯》第三期上?!睆埪冻鱿肟从植桓覇X的神情,還是我父親去和李鐵山商量,將稿子抽出來給他閱讀。張一邊看一邊不停的拭汗,最后又自嘲說:“魯迅誤會了,我要去信解釋一下。”后來他果然在4月28日去信給魯迅提及:“頭幾天,偶然地到新鐘書店去,看到《夜鶯》第三期的稿件,里面有先生底那篇《三月的租界》,是關于我的?!?/p>
明爭與暗斗
當時對魯迅《三月的租界》一文比較不滿的有王夢野和胡洛、王曾,他們說魯迅亂放流彈。我最近在吳福輝先生編著的《沙汀傳》扉頁上見到王夢野和艾蕪、沙汀、杜談、白薇等人的合影照片。
胡洛發表的《國防文學的建立》(《客觀》1卷12期)中提出:作家們應該集合在國防文學的旗幟下的觀點,遭到了魯迅的嚴厲批駁。魯迅在答徐懋庸的信里指出:作家在“抗日”的旗幟,或者在國防的旗幟下聯合起來;不能說:作家在“國防文學”的口號下聯合起來。胡洛因貧病交迫,次年1月11日就去世了,僅活了22個春秋,他曾在《文學大眾》上發表過《現階段的文藝批評》一文偏袒張春橋,攻擊魯迅。
因魯迅在《三月的租界》中最后一段話是這樣說的:如果在還有“我們”和“他們”的文壇上,一味自責以顯其正確和公平,那其實是在向“他們”獻媚或替“他們”交械。
胡洛在文章中反駁說:我們渴望新的文藝批評家的產生,他們是有幼稚的地方,也許會犯很大的錯誤,但是他們是有說話的權利的,絕不能因他們說錯了話,便給以無情的打擊,認為那是“交械”。
胡洛的文章是否有張春橋的授意,還是胡洛自認為是仗義執言,現在已經很難弄清楚了,但有一點可以說,魯迅先生《三月的租界》發表后,文壇上余波未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