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和現在的痛苦成熟起來,將來就充滿希望!
——路翎
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在一篇研究陀斯妥耶夫斯基的論文里,說了這樣一段話:“凡是看似懲罰與考驗的東西,對智者來講都是幫助,凡是令人下跪屈服的東西,才真正令詩人振作。倘是弱者,早已被擊垮,而這個神魂顛倒的人(指陀斯妥耶夫斯基)只會錘煉得更堅強。”(見《三大師》一書第88頁)接著他用英國詩人王爾德與陀斯妥耶夫斯基作了比較。他們兩人,一個是負有盛名的作家,一個是名門貴族,他們都曾蒙受牢獄之災。在這場考驗中,王爾德像在一個舂缽里被搗毀了,成了廢渣,而陀斯妥耶夫斯基被鍛煉成了锃亮的鋼。王爾德坐了兩年監獄,出來后寫了一本語調凄苦的《獄中記》,不久即郁郁以終。陀斯妥耶夫斯基所經受的考驗是更為嚴酷的,判了死刑,臨刑的最后一分鐘被赦免,在西伯利亞服了四年苦役,獲得自由后,創作了《死屋手記》、《被侮辱與被損害的》、《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等名著,登上了文學事業的高峰。
茨威格以兩位作家的實例來表明了他的論點。然而,我想到了路翎,這是又一種情況。
路翎不能不說是智者。十六歲起就開始了他的文學道路。二十一歲就完成了被胡風稱之為“中國新文學史上一個重大事件”的80萬字的大長篇《財主底兒女們》(陀斯妥耶夫斯基寫出被別林斯基贊揚的處女作《窮人》時是二十四歲)。路翎也不能不說是強者。1947年,他在劇本《云雀》的“后記”中說:“斗爭,和為了人民的英雄主義永存。”這體現在他的生活道路上:他讀高中二年級時就因從事救亡活動被學校開除,以后當過教員、小職員,有時失業,生計艱難,生活動蕩,而他一直反抗著舊社會。解放以后,他的處境也不佳。他勤奮地創作,寫了好幾個劇本都得不到上演的機會,寫的小說不易發表,有的發表后受到嚴厲的責難。他到了朝鮮戰場,深入到前線,親手射擊過敵人,后來寫出了一批深受讀者喜愛的作品,包括那有名的《洼地上的戰役》,卻遭受到某些權威人士發動的猛烈的批評,提到政治性的原則高度加以否定。他于1954年在中國文聯大會上,作了長篇發言,后來整理為三萬字的文章:《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評?》作了義正辭嚴的反駁。在那樣強大的政治壓力下,他還是敢于坦露自己的胸懷。他的英雄主義也體現在他的作品中,一如一位讀者當年在寫給他的一封信中所說的:“路翎先生,你底火辣辣的熱情,你底充沛的生命力,你底精神世界的追求力,擁抱力,驚人地震撼了求進步的青年人的心。”(見《路翎印象》一書歐陽莊的《給路翎的信》)而另一位讀者野艾在幾十年后回憶當年讀過《財主底兒女們》后的情況時說:“我們用滾燙的年輕的心,去接近和理解書中的主人公,同他們一起經歷痛苦,經歷奮斗,經歷折磨,經歷流浪,經歷創造和再生。”這位讀者還說:“在這兩部書(另一部書指羅曼·羅蘭的《約翰·克利斯朵夫》)的直接熏染與啟迪下,我們十幾個同學先后分別投身到不同的解放區去,走上了革命的道路,確定了我們此后一生的新起點。”(見《讀書》一九八一年第二期)正是因為路翎自己以英雄主義的激情,舉起自己的生命呼喚著,才有可能這樣激勵讀者,鼓舞讀者的。
貴族出身的唯美主義的詩人王爾德,由于生活上的不檢點,坐了兩年監獄,從此就一蹶不振了,那幾乎是必然的。陀斯妥耶夫斯基得以忍受四年的西伯利亞監獄生活,則是因為相信人注定要仿效受苦的基督,他在痛苦中追求生命的更高意義,因苦難而熱愛生活。他有特殊的對人生、對信仰的理解,這是一種精神力量。
那么,作為智者、強者的路翎如何呢?
他當然是不會屈服于強加于他的不公平的懲罰的。1955年5月被單獨監禁后,他就寫了一些申訴,陳述他并不反革命,攻擊對他的逮捕,甚至指責中央主要領導人。還經常與監視員發生沖突,以至被捆打,被戴上鐐銬。據和他同在一個院子與他為鄰的也被單獨監禁的綠原記述:“每天二十四小時,除了睡眠、吃飯、大小便之外,其余時間都側耳可聞他一直不停地、頻率不變的長嚎,那是一種含蓄著無限悲憤的無言的嚎叫,乍聽令人心驚膽顫,聽久了,則讓人幾乎變成石頭……”這樣,幾年后,1961年他終于發狂了。被關進精神病院住了三年。1964年保外就醫。回到已淪于貧民窟的家里,他又寫了幾十封控訴信。顯然,由于傾訴冤屈,又漸漸觸發了他的舊病,因為那內心血淋淋的傷口并未真正愈合,也是不可能真正愈合的。他后來的控訴信,有的沒有寫上地址,有的沒有收信人的名字,內容有的紊亂得不知所云。他卻因而第二次又被送進了監獄,一關又是十年。不知道這十年他是怎樣渡過的,受到了怎樣的折磨。1975年他刑滿釋放后,已經變得規規矩矩了。似乎已安心作一個從午夜到正午,每月拿十五元工資的掃街工人,在家里不大說話,有時躲到外面嚎叫幾聲。
雖然如此,我還是要說,路翎是一個強者,但是,作為一個人,即使是一個強者,那承受力也不是無限度的。
恩格斯說過,單獨監禁是容易使人發瘋的,何況要經熬漫長的二十年。二十一歲的路翎曾在《財主底兒女們》的題記中說“一切生命和藝術,都是達到未來的橋梁。”為了這“未來”,他曾有著多么熱烈的向往,付出過多少心血和進行過多少斗爭。幾十年后,蒼老的路翎卻只能嘆息著說:“若干年作家的道路,卻通向了監獄。”正是因為曾是信仰得那么真誠,追求得那么熱烈,就愈是難以接受強加于自己的罪名,因而,也就找不到可以支撐自己的力量,除了自信自己的清白。而且,他是被擲于怎樣的深淵中啊。從他開始的申訴、反抗、長嚎、發狂,到終于變得馴順,這漫長的二十年間,該有著多少令人心酸、心痛、心悸的遭遇,該有著多少血和淚……如果路翎能將那一切寫出來,肯定是比陀斯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記》更感人的大著。可嘆的是從深淵中被拋出來的路翎已不是當年才華四溢的路翎了。他決不是經受不住考驗,不,我還是要說他是人中的強者,只是他所承受的壓力不是作為一個人可以承受得了的。
當我于1979年9月,經過挨家挨戶的探問,終于在一間完全是貧民窟中尋找到他時,我看到的是一個蓬亂著花白頭發,胡須滿腮,皺紋滿臉的老人了,雖然他還只有五十六歲。在他身上已看不出當年英俊的身影。而可怕的是他的精神狀態,他已變得如此木訥、冷漠……完全感覺不到當年的熱情、敏銳和機智。我除了驚嘆外,還痛心地想著,他再也不可能寫作了。所以,兩年后,當我在《詩刊》、《青海湖》上讀到他的幾首新詩時,很感意外。我立即寫了一篇介紹性的短文,一方面是表達我的欣喜,一方面也是希望給他一點激勵。后來,又陸續在報刊上讀到他的一些小說、散文。那水平遠不能和他過去的作品相比。但是,他能夠再提起筆來,這總是一件可喜的事。友人們都希望他能夠逐步恢復他創作上的青春。
我原聽說過他幾乎整天埋頭寫作,連和家人都不大說話。當他的問題在1980年得到解決,再不是掃地工人,而是以作家的身份在社會上出現,曾被迫中斷了二十五年的寫作習慣又恢復了。不過,我認為有所不同的是,過去他是懷著一種對生活的激情而提筆的,而現在,他是不愿無所事事,要以寫作來安身立命。友人們的鼓勵,讀者們的關心,他過去的作品大都得到了再版的機會,這些對他當然也是一種推動。但我不清楚,除了在報刊上讀到的一些作品外,他整天埋頭寫些什么。一直到他去世后,兩年前,才知道在這十年間,他竟還寫出了六部長篇,共寫過約三百萬字,幾乎與他過去創作的字數相等。這真令我驚喜:原來他的創作力還是如此旺盛。但是,后來我又進一步聽說,那些作品不僅失去了他過去的藝術才華,在思想內容上還存在著問題。我沒有機會讀到原稿,據朱珩青在那本專著《路翎——未完成的天才》一書中說:“整個寫作都仍然納入‘文化大革命’時期‘四人幫’欽定的模式之中。”這又令我感到驚駭,而且難以想像。無論是在對藝術的理解上還是在對人生的追求上,那完全是與他過去的作品相反的。從他開始文學生涯起,在創作上,他是緊跟由魯迅開辟的現實主義道路,在斗爭目標上,是反封建、反壓迫,爭取民主個性解放的。對于文藝上的庸俗社會學,思想領域中的教條主義和專橫的統治,他是深惡痛絕,而且進行了長期的斗爭的,何況,他自己又深受“四人幫”的迫害。難道他的心靈被扭曲到這樣嚴重的地步、思想被禁錮到這樣嚴重的程度么?也是在那本書中,朱珩青又這樣記述,路翎在那些長篇的工整的字跡旁邊,又用粗筆批著“混蛋”一類的字眼。這是對自己的不滿,還是對自己所寫的內容不滿呢?無法判斷。無論如何,從這中間可以窺見他內心的復雜性,反映著他內心的斗爭和掙扎。
也是為了窺探路翎的思想狀況,我又重讀了他于1986年寫的《胡風與我》,在這一篇回憶性的長文中,記述了他與胡風交往的全過程,他強調并感激胡風對他的幫助和扶持,認為胡風是他的導師。關于主觀戰斗精神、精神奴役的創傷、人民原始的強力……這些過去多次受到批判的論點,在這里都是以肯定的語氣談到的。我還注意到,路翎有幾處記述了當時胡風的印象。抗戰時期,“有兩次,我到賴家撟家,看見胡風站在門口或公路邊眺望,覺得他有著與國家與山河與人類休戚與共的感覺,有著‘戰船’的向往”。抗戰勝利后,胡風對他說:“我們要沖鋒了。……我們的新文學事業,聯結著北方的烽火與戰爭,總要闖開一條路!……要從這開辟革命文學的道路,從荊棘上踏過去!”解放后,在困難的處境中,胡風與他還有幾個朋友起草給黨中央的“三十萬言書”時,胡風對他說:“為了文藝的今天和明天,我們的沖擊會有所犧牲。唉,中國啊,你生我養我,我要盡我的心和真知作這一奮斗了!我要奮斗,和我多年的愿望一起,沖出去,哪怕前面是監牢!”路翎說他看到這真誠的執著的人的眼里含著眼淚。而當“三十萬言書”罹禍,全國開展了對胡風聲勢浩大的聲討時,胡風有一次含著眼淚與哭聲說:“我愛黨與國家,他們這樣說我,我真懷疑自己是錯了。你說,你說我們沒錯吧?!”而路翎回答他說:“我考慮了,我覺得我們的道理并沒有錯!”——我所以引用這些,是企圖說明,路翎的敘述是清晰的,回憶是生動的。他對胡風滿懷感激。他從幾個側面反映了胡風在幾個不同時期的心情,其中也正反映了他自己的心情。他贊揚了胡風,也肯定了自己的道路。這一篇回憶性的長文,可以與他受難前的道路銜接起來,而迥異于他同時期寫的長篇小說。
所以,我認為,晚年路翎的思想狀況是一個還需進一步探討的問題。存在著扭曲、異化是當然的,但還有其復雜性。解放前,他所寫的一些小人物和勞動人民,其中往往是神經質的和瘋狂性的,因而為某些批評家所詬病。其實,那些人物的病態,正是受迫害的結果,有其社會內容和歷史內容。當年,路翎刻畫這些人物時,他自己是清醒而悲憤的。現在,他自己卻作為一個病態性的人物,要為人們所研究了。這是路翎的悲劇,但也是時代的悲劇和社會的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