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面孔我是想到過的,我臉上所有的光彩全部褪去,皺紋像河流或山脈,起起伏伏,那每一個航道每一片谷底積聚的都可能是命運的碎片與往事的印痕。我的嘴唇失去血色,蒼白,干澀,我的眼睛埋在山谷與河流中遙望遠方。眼皮松動,軟軟地垂下來。眼珠發黃,還會有淚水在里面緩緩涌動。那時候,一定是我想起了那些愛過我的人,想起了往日的時光,那些歡樂與痛苦。只有回憶能讓我不斷地哭泣。
有一天,我老了,我坐在山上,看見那些過去的日子正在向我走來,每一個年代,每一段時間,每一天,每一夜,我看見他們,他們的影子,不,不是影子,他們在走,一直不停地走來。我聽到我們唱過的歌兒,我們說過的話,我又望到了他們的臉,在陽光下,明亮美麗,他們穿的衣服的顏色,樣式,全部呈現出來。他們走到我面前,告訴我幸福是什么,他們說,幸福就是你要的事物實現的過程。
偉人毛澤東說,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你們青年人朝氣蓬勃,好像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
我16歲的時候,就像那枚剛剛初升的太陽,那時的天空還飄蕩著火紅的年代尚未散盡的萬丈霞光,與我們的青春一起鮮活躍動的還有時代的脈搏,它也像那個16歲的少女一樣,等待著輝煌的綻放。它太年輕,它還需要更多的探索,就像女孩即將經歷的愛情,無論成功還是失敗,都是它必然的體驗。生命就是這樣一代代起落,歷史也是這樣前仆后繼。我有幸與我的時代一同成長,走過了我們的花樣年華,我們也付出沉重的代價,應該說那是愛的代價。因為我們共同經歷了愛情,要知道,愛情不僅是個人的,也是時代的。
山口百惠主演的電影差不多我都看過。山口百惠的憂郁之美如含苞臘梅,似啼血杜鵑,讓人百感交集。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忽地一下,像刮風一樣,來了那么多日本影片。《生死戀》、《追捕》、《望鄉》,于是,除了山口百惠,我們還記住了栗原小卷、真由美、高倉健。那些發生在銀幕上的故事,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藝術的想象,有時,這想象會變成真的故事,我們把自己變成了故事里的人,生生死死,藝術與生活混在了一起。
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大地就像一面沸騰的皮鼓,被一雙雙巨手猛烈地敲響。總是有激動人心的事情發生,比如,排球,是女排。具體的時間我忘記了,那時候電視還沒有普及,在夜晚的宿舍里,宋世雄的聲音有些沙啞,中國女排與日本女排的最后一場比賽。我們看不到電視,電視只有校部才有。十點鐘宿舍熄燈,我們不可能去校部看電視,我們就在黑暗中聽半導體收音機。外面的星星很亮,躺在二層鋪上,能看見藍色的天空,那時還不能體會寂寞的滋味,不懂得什么是傷懷,現在我知道傷心的懷念有多么痛。就在那個夜晚,我第一次體會到激情澎湃、熱血沸騰的感受,那是一個人把自己的心推到最高點,又好似把自我化成了一滴水,與大海共同掀起萬丈波濤,聽驚雷滾滾。那又不僅僅我一個人,那時的每一個人都可能如我一樣容易被火點燃。
有一天,在長春,一間優雅的咖啡廳里,那已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某一個深秋時節,一個詩人對我說,在他看來,所有學中文的女孩子,她們的婚姻生活都很不幸。當時沒怎么在意,過后想想,也不完全對。詩人說話總有些夸張成分,也好理解。現在,我倒覺得,過分投入于藝術生活的女人,才是這樣。
我還是喜歡八十年代,八十年代的人你看一看他的那張臉你就會知道他心里想著什么。八十年代的天是藍的,八十年代的水是清的,八十年代的樹是綠的,八十年代人的心里有理想的火花,那種簡單中的樸素,美的和好的,真誠與善良的愿望,浪漫的青春,純潔的愛情,人與人的關系,沒有商品,沒有交換,不用講條件,不必相互欺騙。
在八十年代,我更愿意做一個實實在在的傻瓜。
一滴墨落在宣紙上,馬上洇開,擴散。老話說,一滴水可以反射太陽的光輝。現在,這一滴墨也可以把太陽的光芒遮蓋住了。還有人說,美人臉上的一顆痣,會讓美人看上去更美。我不是美人,但我有時寧愿那顆痣真的是長在我的臉上,而不是心里,要知道看不見的痛是多么的難耐與不可擔當。
我大學畢業前,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一首日本歌曲,歌名叫《星》。做論文期間,下午,我常常從圖書館里出來,走上師大通往工農廣場的一條小路,小路很長,鋪著石板,靠近斯大林大街,風從遠處吹來,臨街的楓樹便有落葉飄下。我就是那時喜歡上這首歌曲的,喜歡它有些淡淡憂傷的旋律,喜歡歌詞表達的意境。在一個個沒人的午后,我走在這條小路上,唱的就是這首歌:
踏過荊棘苦中找到安靜,踏過荒郊我雙腳是泥濘,滿天星光我不怕狂風,滿心是期望,過黑暗是黎明。啊!星光燦爛,伴我夜行,給我光明。啊!星光引路,風之語輕輕聽。帶著熱情,我要找理想,理想是和平,尋夢而去,哪怕走崎嶇險徑。
在那時,這樣的憂傷還只是少年不識愁滋味般的無端遙想,像渴望明天來臨的一次次夢想,自己給自己涂上的。那時候還不知道生活有一天會是什么樣子,還不到19歲的一個小女孩兒,她怎會想到多少年后的今天,身邊發生了怎樣的事情。她那時只要找她心中的理想,帶著全部的熱情,尋夢而去,卻不知未來的崎嶇險徑真的來臨時她已經滿目滄桑。就是這樣,許多年過去了,有一天她再一次聽到這首歌,這首歌像她的命運一樣,在那個深夜無人的晚上,降臨在她的耳邊。還是那個旋律,卻已不是原來的那些歌詞,在她經過了千山萬水的獨自跋涉以后,她對那歌詞與旋律的體會,已不是彌漫的淡淡憂傷這樣的字眼所能比喻,就像歲月改變了她的命運,時間也改變了這首歌的歌詞:
閉上眼睛物影何在,感到悲哀雙眼再打開,只見一條通向荒野的道路,其他一切茫茫如云海。啊!命運之星喲,一顆一顆灑落人間四周,只求你命運之星喲,悄悄照亮我的傷口。我徐徐起程,臉色蒼白依然萎靡不振,我徐徐啟程,再見吧,命運之星。
這樣的歌詞只是在今天,我才真正懂它憂傷的程度,也只可能在今天,我才會懂。可是我已不會再去訴說憂傷,不會了,我連說它的愿望都沒有了,說話,在今天已不具有意義。沉默最好,語言有時實在多余,如果有人非要我說,我寧愿用文字。如果有一天我連文字訴說的愿望都沒了,我想那是我領會了更高的存在旨義或我懂得了幸福生活的道理。
(選自《文學自由談》200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