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疑,這是一個值得議論的話題,不論它是否由紅二村的“道德銀行”引發,或恰好因為紅二村社區居民們的實踐而引發了公眾對它的關注。
18世紀末葉,康德苦心孤詣,營造“三大批判”,終于未能解答“無神時代是否能有道德”這一重大問題。20世紀初葉,齊美爾詢問:“社會何以是可能的”,挑起了社會科學的反思運動。從此,社會理論家們不斷“回到康德”,試圖解答“道德何以是可能的”問題。
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西蒙教授,從認知科學與行為科學的立場出發,曾把“道德”定義為“利他主義”行為:當且僅當一個人為了增加群體的平均適存度而降低了自己適存度的時候,我們稱此人的行為是“利他主義的”行為。這里,關鍵在于理解“適存度”(fitness)——生物演化理論的術語,此處指基因型(genotype)在特定個體的生命過程中的表現型(phenotype)對生存環境的適應能力。
首先,西蒙教授的這一定義把基于血緣關系從而有同一基因型的個體之間的“互助行為”排除在利他主義范疇之外。其次,顯然,這一定義把個體為追求“現世回報”所做的有利于群體和其他個體的努力排除在利他主義范疇之外。
如果神在,那么,那些獻身于神的個體,可以毫不猶豫地降低自己的適存度,為著增加群體的適存度。經濟學家試圖庸俗地解釋這類行為,把它看做是“追求此生和來生總效用的最大化”的行為。通常,神愿意給此生的利他主義行為特別高的來生獎勵,所以,只要貼現率足夠低,神的來生承諾便足以補償利他主義行為對此生的損害。不過,我寧愿認為這種庸俗經濟學解釋是瀆神。
不論如何,進入現代社會,韋伯宣稱:眾神都已退隱。生命無處奉獻,道德行為是否也不可能發生了呢?金迪斯和他的桑塔菲學派同事們2003年發表論文綜述了他們的研究成果,其中最引起我注意的是這樣一個命題:如果沒有勸說人們實行利他主義行為的社會說教,那么,長期演化的結果,社會將徹底瓦解。換句話說,沒有對利他主義行為的褒獎,社會將不再可能存在。
那些對“道德銀行”發表非議的人,我猜測,多半是受了康德的古典道德哲學的影響,認定道德行為不應有任何形式的回報。當然,這一道德立場不錯。只不過,它所堅持的,頗類似“餓死事小,失節事大”這樣的道德意識形態。不論如何,紅二村的社區成員們,在“道德銀行”的激勵下,扎扎實實地改善著群體的生存環境,增加著群體適存度。
任何實踐,不論是道德的還是科學的,就其形式而言,在開始階段,甚至終其全部過程,都不可能完善到足以符合柏拉圖在天國里定義的“理念”形態的程度。人不同于神,她只能具有演化的理性和演化的道德。
既然如此,對這樣一個赤貧社區里發生的道德實踐,對社區主任硬漢子顧紅的道德記錄工作,哪怕在實踐的原則和細節上滿布著不合邏輯甚至荒唐的錯誤,我們都不能、甚至沒有資格僅僅根據康德的看法就對此加以非議!
布魯默爾以來,當代思想界認識到,概念,不應當是邏輯地“定義式的”(definitive),而應當是在每一特定場景都表現出概念的場景特殊性的“知感式的”(sensitizing)。假如,親愛的讀者,假如你生活在紅二村極其擁擠和極其貧困的空間里,假如你經歷過從前發生在那里的“一切人對一切人的戰爭”,甚至,假如你是寧厚玉的雙目失明的母親或先天不足的弟弟,那么,你肯定認為顧老漢和他的居委會推行的道德銀行,是一件“好事”,不是一件“壞事”。這里,好,是作為“善”的好,是樸素自然的善,是讓寧厚玉一家四口得以生存下去的善。無需康德式的說教,因為,場景決定了概念的意義!
無神的時代,我們不應當再返回康德,我們應當不斷地返回尼采和魯迅:追問理性本身,重估一切價值,不論它們是傳統價值還是現代價值,也不論它們是西方價值還是東方價值。
對價值的重估,我們所根據的,只能是現實生活本身。當然,僅僅生活在現實中,不足以構成對價值的重估。我們需要思考,尤其是在忙碌的生活之流里停下來思考。于是,逐漸地,然而很不幸,緩慢地,我們終于可能把我們的良知撿回來。
良知不是價值,它僅僅是一種能力,或可視為“社會認知能力”的一部分——核心的部分。這種能力,如果我們長期生活而不反省生活,就會消失。而當它消失的時候——阿倫特在紐倫堡和耶路撒冷審判納粹的法庭上的思考向我們表明,當良知消失的時候,邪惡便開始泛濫。可惜,反省需要時間,而時間對高速發展著的中國經濟和生活在這一經濟社會里的人來說“越來越貴”——工資是閑暇的價格。于是,愿意在忙碌中停下來反省的中國人,越來越少。■
背景
貧民聚居區誕生“道德銀行”
蘭州市首家社區“道德銀行”于2003年11月18在火車站街道辦紅二村社區落戶。“道德銀行”落戶的當天,就有15名社區居民的“道德儲蓄”被自動轉入該銀行。
提到銀行,人們都會把它和貨幣聯系到一起。可是紅二村社區建起的“道德銀行”儲蓄的并不是貨幣,而是居民“道德風尚”。
紅二村社區是被這座城市曾經差點遺忘了的一個“死角”。幾條鐵軌和站臺圍墻將這里與外界很嚴實地隔離了起來,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這里處于“兩不管”狀態。
穿過火車站站臺后面的東西兩條長長的閘口通道,即可進入紅二村。首先進入眼簾的是一片排列無不規則、用泥瓦簡單砌成的平房區,這里的居民稱之為“貧民窟”。這里平房區的巷道,說起來倒是很“絕”——“下雨撐不開傘、鄰里過往要貼臉;救火基本靠手提水桶去潑、搬東西和送病人都基本靠背”。在巷道里無人的時候,自行車是能夠惟一穿過這里的運輸工具。
社區主任顧紅介紹說,流動、暫住人口和下崗失業人員多,弱勢群體集中,這是紅二村與市內其他幾百個社區一個顯著不同的特點。這里的流動人口約300多人,主要以經營路邊移動小攤或拾荒、乞討的貧苦人群為主;下崗失業人員多達841人,享受最低生活保障的貧民有172戶、470多人。目前大多數人生活來源無著落,有100多戶、近350人急需低保金的救助。
盡管如此,居住在這樣一種環境中的1000多戶居民,義務贍養和安葬村內孤寡老人、收留轉送(養)站臺棄嬰、自發組織綜保隊、“一幫一”結對子的志愿者卻越來越多,當地治安環境也很穩定,鄰里之間有難時,每個人都能熱心出手相助。
紅二社區居民的行為讓人流淚。
為了撫養一個棄嬰,與他共同生活了10多年的妻子,摔門后離他而去。留下人生無法彌補的傷害,只能他一個人去承受。寧厚玉,獨立承受生活帶來的無窮大的壓力已經三年了,每當提起這件往事,悲痛不由涌入心頭。
記者隨同寧厚玉來到他的家。寧厚玉掀起家中門簾,隨著燈繩“喀嗒”一聲響后,瞬間映入記者眼簾的一幕,無法不讓人心酸。房子里占地面積最大的就是一張說不清楚是單人還是雙人的一張基本沒有厚度的床,但就這樣一張床卻成為這間房子里最為可觀的財產,床邊擁擠地靠坐著寧厚玉的四位最親近的親人:他正在上初二的親生兒子;他10年前撿回的棄嬰,現在是他的女兒寧惠;寧惠的旁邊坐著一位雙母失明的老人,這就是寧厚玉的母親;靠在最邊上的一位40多歲的男子,是寧厚玉的弟弟,先天的不足讓他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生活。
家里上上下下這樣的現狀,無不需要寧厚玉的照料。在訴說的過程中,這樣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也沒能抑制住自己發自內心的酸楚。
顧紅欣慰地告訴記者,雖然該社區的居民物質生活十分貧乏,但精神上,居民擁有的高尚道德,是無人能及的。也就是基于這一點,社區才有了一個建設“道德銀行”的想法。“道德銀行”建設的初衷就是要將這個村子僅存的“財富”——“高尚道德”——為廣大的居民儲備性地記載下來,以此來鼓勵該社區居民的良好道德風尚最大限度地發揮出來,讓生活上并不富裕的紅二村居民通過精神上的財富豐富生活。
聽到紅二村“道德銀行”對社區居民“做好事、登記入賬”的做法之后,部分市民認為參加志愿服務、做好事不應該圖回報,如果是為了儲存起來,以后為己所用、得到好處,這樣就會使道德變味。他們說,“做好事圖回報,將道德明碼標價”,此舉不利于普通人之間的關系維系,更不利于小社區和大社會的長遠發展。
贊同和支持紅二村社區創辦“道德銀行”市民們則認為,強調助人為樂,講求無私奉獻,不應當成為否定道德回報的理由,付出的同時得到回報,這符合公平原則。
資料
紅二村社區《“道德銀行”管理條例》摘錄
▲與普通銀行不一樣,“道德銀行”儲存的不是金錢,而是志愿者的志愿服務量化而成的“道德幣”,是一種“道德資產”。
▲“道德銀行”的“道德幣”———好人好事或壞人壞事,主要通過社區負責人走訪群眾、居民互相反映等方式收集。
▲志愿服務者可以將自己所做的好事在“道德銀行”進行儲存,以此作為“道德資產”,日后在遇到困難需要幫助時,可以通過“道德銀行”提取相應的“道德儲蓄”,以獲得其他志愿者的志愿服務。
▲“道德銀行”根據志愿者參加志愿服務活動或所做的好人好事等,評估折算成“道德幣”登記在“儲蓄卡”上,作為奉獻社會、服務他人的愛心記錄。
▲社區干部為會員在“道德銀行”儲蓄卡上登載志愿服務事項。志愿服務原則上折算成時數進行登載,現金按每8元人民幣折算成服務時數1小時計,物資按市場均價折算成現金后再折算成服務時數。
▲為保障志愿者在需要幫助時能切實得到回報,社區建立志愿者保障基金會,啟動資金為3000元。以確保已付出愛心的志愿者能及時地得到幫助,如果到時確實沒有人可以為他提供幫助,社區可以利用這筆資金請人幫助。
▲“儲戶”每年至少要參加48小時的志愿服務;接受協會指派,提供相應的、力所能及的志愿服務;以勤勉盡責的態度做好志愿服務,并不得以任何形式接受服務對象的錢物。
▲當志愿者自身遇到困難需要幫助時,可以通過“銀行”獲得由其他志愿者提供的相應時數的服務。
▲志愿者自身遇到困難也可“支取”。其流程是:個人申請、“銀行”審核、確定服務者、提供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