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國集團(G8)領導人峰會,每年都會吸引很多人的目光,今年在埃維昂的峰會尤其如此。因為這是伊拉克戰爭后的第一次峰會,八國領導人是否會借此彌補裂痕,他們會將這個組織引向何處,甚至是否會像一些人所說的那樣,取代遭到嚴重削弱的聯合國,這些都是人們關注的問題。
對我們來說,這次會議的最大亮點是胡錦濤主席代表中國,首次出席了同時舉行的南北領導人非正式對話會議。一時間,國內外輿論議論紛紛,在給予充分關注和肯定的同時,不少人在猜測:中國會在將來的某一天成為這個集團的第九個成員嗎?
八國集團是個什么樣的組織?它在世界政治經濟生活中起著什么作用?它在經歷著什么變化?中國會加入八國集團嗎?我們請以下四位學者談談這些問題。
八國集團是個什么樣的組織
時殷弘:八國集團從最初形成到現在,一直是個比較松散的組織或國際體制,它的最主要職能是世界最發達的幾個工業國家就世界經濟、貿易、金融等領域的一些重要問題進行協商,并且制定特別在該集團中起作用的部分原則、規范、規則和程序。
八國集團在這些領域確實有非常大的影響。然而,世界政治并非它的主要活動領域,更不是由西方七個主要發達國家在其框架內決定。在世界政治領域,至少中國和俄羅斯的作用不容忽視,世界若干關鍵區域的安全問題就更是如此。俄羅斯加入后,八國集團對于國際政治和安全問題的討論要比原先廣泛,然而它在其中的作用仍是相當有限的。八國集團不是一個國際法意義上的較完全的國際組織,其體制和規則都比較松散,其政治決定缺乏足夠、正式、廣泛和強勁的約束力。它根本沒有可能取代聯合國或其安理會。
目前特別應該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八國集團的“身份”正在發生局部的變化。過去,在世界政治問題上,其他成員基本上聽命于美國,然而俄羅斯加入后,這種局面有一定程度的改變。八國之間在某些重大問題上的利益、立場和行動變得不大協調了。而且,隨著近來美國的過大權勢和單邊主義傾向的嚴重發展,這種不協調有了新的增長。關于伊拉克戰爭的爭論表明,歐洲一些重要國家、特別是法國和德國,對美國國際政治行為的不滿相當深刻和強烈。歐洲國家和俄羅斯同美國之間的分歧使八國集團在世界政治和安全的某些重大爭論性問題上難以形成共識,因此難以想象它能夠成為美國在關鍵的政治問題上“整治”其他某個大國的國際聯合工具。較小程度上,就關鍵的經濟問題也是如此。
了解了這些,有助于我們認識八國集團,從而恰當地決定中國對它采取什么態度,包括是不是要參與,什么時候參與,在多大程度上和在哪些領域里參與。
八國集團在經歷什么樣的變化
張沱生:關于中國和八國集團的關系,我覺得這次是一個突破。過去對于他們的邀請,我們都堅決地回絕了,而這次胡主席去了法國,參加了與八國集團的非正式對話會議,這反映了中國外交政策和對世界局勢理解的一種變化。全球化的加速發展,八國集團性質和功能的變化,中國實力與國際地位的不斷提高,再加上中國在外交政策上的新思維,使中國做出了這一新的決定。從目前了解到的情況看,國際社會,包括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對此次中國參加與八國集團的對話,反映都是積極良好的。
過去中國不愿意跟八國集團發生聯系,我認為主要有三個顧慮:第一,認為它是“富國俱樂部”;第二,認為它可能削弱聯合國的作用;第三,認為如加入其中,中國可能處于較為孤立的地位。對此,我談一點個人的看法。
第一,八國集團“富國俱樂部”的性質已經發生變化。剛一開始它確實是富人俱樂部,且是由西方主要發達國家組成的,但是隨著俄羅斯的加入,人們說,它變成了“工業民主國家”的俱樂部。下一步如果再往前走,假如它與中國及其他發展中的大國的關系不斷加強,甚至這些國家中的一些也加入進去,它的性質就可能發生進一步的變化。“富”與“西”難以再成為它的主要屬性,“大國俱樂部”的特點將會日益突出。
八國集團性質的變化是與其功能的變化有密切聯系的。其最初的功能主要是協調其成員間的經濟、金融政策,但從1979年蘇聯入侵阿富汗起,它就開始討論安全問題、政治問題,以后涉及的面越來越廣,影響也不斷上升。近年來,會議議題已經涉及經濟、政治、安全、環保等非常廣泛的領域,具體的議題包括振興世界經濟、減少南北經濟差距、援助非洲、調解巴以沖突、反恐、打擊有組織的國際犯罪、改善環境等。很明顯,這些問題決不是他們自己就能夠協調、解決的,要想真正發揮作用,八國集團就必須發展與外部的聯系。認清八國集團的這樣一種變化趨勢,對于處理我們與它的關系非常重要。

第二,八國集團的發展會不會削弱聯合國的作用?我們過去最擔心的是美國利用八國集團取代聯合國,但事實卻是,美國單邊主義的發展不僅使它對聯合國的作用不太重視,而且它對八國集團的態度也在發生變化。而伊拉克戰爭前后,美英與其他大國在安理會內出現的嚴重分歧,在八國集團中也同樣存在,沒有理由認為美國在八國集團中就能決定一切;更重要的是,堅持聯合國的主導作用仍是包括八國集團多數成員在內的絕大多數國家的共識。因此,對于八國集團的發展可能削弱聯合國的作用保持一定警惕是必要的,但決不應夸大這種可能性。
第三點,將來中國加入八國集團以后,是不是會很被動?我看不一定。首先,雖然其現有成員間共同利益是主要的,但也存在著日益增多的分歧,這有很多突出的例子,如近年來在經濟上、環境保護上、軍控上,以及在伊拉克問題上的分歧。在其中一些問題上,中國倒是與其部分成員有相似的立場。其次,八國集團在會議上要討論如何解決與發展中國家的矛盾問題,恐怕不能不認真考慮中國這個經濟上越來越有份量的最大的發展中國家的意見。最后,在全球化加速發展的情況下,它們同發展中國家的共同利益也有所增加,像發展經濟、打擊恐怖主義、防止國際疾病傳染等,這就需要加強合作。因此,中國大可不必為加入后可能遭到孤立而過分擔憂,何況我們也不會一步到位地加入。與八國集團建立聯系與開展對話,只是這一新進程的一個重要的開始。
八國集團有可能變成一個大國俱樂部嗎
章百家:中國同八國集團進行對話,這是第一次,因此格外引人注目,也引起了不少聯想和猜測。對此,我有三點看法。
第一,這次同八國集團的對話是近年來我國外交總體發展變化的延伸,是我國發展同大國關系、拓展多邊外交渠道的一個新嘗試。
一般地說,我國對外關系有四個基本方面,這就是與大國的關系,與周邊國家的關系,與發展中國家的關系和多邊外交關系。世紀之交,我國基本形成了全方位的對外關系格局。其實,這就是把上述四個基本方面擺得比較均衡了,同各方面都發展友好關系。但均衡不是說沒有重點。在解釋這個新格局時,我們明確地把同大國的關系放到了最前面,同時也越來越強調發展多邊關系的重要性。以前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總是習慣于把同第三世界的關系擺在首位。同以往相比,這是個很大的變化和調整。同八國集團開展對話,就是我們政策變化調整的一個具體體現。
這次對話反映出我國同大國關系的內涵正在發生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講,我們過去同大國的關系是不完全的。在很長一段時間,我國同大國的關系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說是我們周邊關系的一部分,我們要解決的主要是周邊問題,特別是安全問題。這種情況在改革開放之后逐漸發生變化,經濟因素在我國同大國的關系中占有越來越重要的地位,但這種發展仍以雙邊關系為基礎?,F在,隨著我國經濟實力的增強,隨著全球化趨勢的發展,我國同大國的關系面臨越來越多的新問題,這種關系必然會進入一個更復雜更全面的階段,而要應付這樣一個新階段,僅依靠傳統的雙邊形式是不夠的,還必須借助于多邊形式。這次對話就清楚地反映了這種趨勢。
第二,八國集團究竟會如何發展特別值得我們關注?,F在有一種看法,認為八國集團有可能從原來的“富國俱樂部”變成一個“大國俱樂部”。對此,我比較懷疑。
這次的南北領導人對話,既有南北對話的性質,又不是原來傳統意義上的南北對話,實際上是發達國家里的大國同發展中國家里的大國進行的對話。這種對話會導致什么樣的結果,還需要觀察,現在作出判斷為時尚早。由于俄羅斯的加入,七國集團變成了八國集團。但跟其他七國不一樣,俄羅斯的經濟實力并沒有那么強,其經濟總量甚至只是中國的三分之一。于是,這就引出了是否應允許其他大國加入的問題。參加這次對話的一些發展中大國如巴西等就明確提出,它們也有資格成為這個俱樂部的成員。如果這些國家都夠格,那么為什么中國不夠?但如果這些國家都加入進去,這個俱樂部的性質就必然發生很大的變化,原來老的成員是不是愿意接受這種變化,就大成問題。其實,允許俄羅斯加入只是個特例,是西方大國對俄羅斯變化的一種獎賞。
八國集團能否變成“大國俱樂部”、能否取代聯合國,這個問題之所以引起討論有一個重要原因,這就是現存的世界體系確實缺少一個有效機制。二戰以后成立了一個聯合國,同時也出現了一大批民族獨立的國家,現在將近200個。有這么多成員,聯合國的效率就變得非常低下。有人戲說,全世界沒有一個機構像聯合國這樣,用了這么多的人,花了這么多的錢,辦了這么少的事。在全球化的今天,現存世界需要一個更有代表性、效率更高的機構,但是這個東西怎樣產生,什么時候能出現,能不能站得住,是一個非常復雜的問題。冷戰結束后,一些原有的多邊機制作用有所下降,如代表第三世界的77國集團;一些機制的作用有所加強,如八國集團。但這類機制無論今后如何發展,看來都很難單獨承擔起協調日益復雜的全球事務的重任。在我看來,“富國俱樂部”只是最發達的一小塊,要取代聯合國幾乎是沒有希望的;但是,它可以發揮一定的建設作用,甚至是較大的作用。如這次會議就把原來僅限于富人之間的對話,擴大到與其他一些大國來對話,而這些大國即是在世界經濟中占有越來越多份量的南方新興力量。這是個積極的態勢。同時,這次對話也表明,這幾個富國也意識到,僅僅依靠它們自己并不能解決當今世界的問題。
第三,我認為中國跟八國集團的關系還處在探路和摸索的階段,剛剛起步。這種接觸是積極的、必要的,但我們還需要一段時間來思考,究竟應該跟八國集團保持什么樣的關系。
八國集團是發達國家的主要代表者,中國現在還是個發展中國家。我們連第三世界的頭都不能當,不當第三世界的頭,去加入“富國俱樂部”,這在經濟上和政治上都會帶來許多問題。現在,中國的經濟實力在不斷增長,外部世界要求中國承擔越來越多的國際責任。此時,中國究竟把自己放在什么位置最有利于塑造自己的形象、最符合自己的利益,這是我們目前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傊?,現在不跟八國集團發生聯系是不現實的,是否加入的問題現在提出還為時尚早,但應開始研究,有所準備。
我們對八國集團應采取什么態度

時殷弘:那么,我們對八國集團及其活動應該采取什么態度?
我非常贊成中國政府對待這次八國峰會的基本政策,非常贊成我國現在參與八國集團活動的范圍和程度。這次與八國峰會同時舉行八國首腦與部分發展中國家首腦對話會議,中國是在后一個框架中參加的。目前,八國集團沒有集體地正式邀請中國作為該集團的常規成員,僅此就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中國現在應該如何對待加入八國集團的問題。我們首先要看到我們同八國集團的現有的距離,包括我們的“身份”、利益和觀念同八國集團的差別。如果不看到這些距離,就討論中國是不是現在或最近要參加進去,那就過于“單相思”和缺乏應有的自明自重了。
與此同時我也認為,我們應該更積極地考慮、規劃和準備在更大的程度上參與八國集團的活動,籌謀適當增進參與的范圍和深度,甚至可以設想和規劃將來條件成熟、利大弊少時加入八國集團。中國經濟持續多年高速增長,在世界經濟、貿易總量中占的比重已非同小可。同時,這樣一個中國與西方各發達國家的經濟之間、與以它們為主體的世界經濟、貿易和金融及其體制之間的互相依賴迅速增進,達到了“稠密”或接近“稠密”的程度。不僅如此,中國在世界和區域性國際政治中的作用也越來越重要,其中某些是關鍵性的,而且還是聯合國安理會五大常任理事國之一。所以,中國誠然是一個發展中國家,卻是一個非常特殊的發展中國家,而且這里講的特殊性對我們很重要,很有利??梢哉f,中國有希望在未來成為一個既有鮮明中國特色、同時又與國際接軌的主要發達國家之一。這將是一個相當長期的過程,但這應該是我們的理想,而且我們正在逐漸地接近這個理想。更積極地考慮、規劃和準備在更大的程度上參與八國集團的活動符合這個方向,也有利于在這個方向上的發展。中國在這相當長的過程中要走過一個一個的具體階段。在這些階段里要以各種方式有理有節地增進同西方大國及其國際體制的交往,那是我們逐漸向發達狀態前進過程中的一大必要環節。
問題是我們將來要以何種方式、在何種程度上逐漸參與和加入。具體來說,我們應考慮加入程度的逐漸遞進,也就是說怎樣使權利和義務達到平衡,按照我們的實際地位和實際利益來考慮怎樣接受八國集團的義務。開始的時候,作為發展中國家,我們不必有八國集團常規成員的稱謂和權利,因為我們不想、也不可能承擔八國集團常規成員的充分義務。中國要有選擇地、根據其具體議題和內容參加八國集團的活動。
如此還大有利于堅持中國的獨立自主立場。中國要以自己的聲音和行為方式表明,中國的參加不是作為附庸,而是要發揮自己的建設性作用,并且要勇于捍衛自己的利益,同時表達廣大發展中國家的愿望。等我們的國力足夠強大,我們的國際地位足夠增長,而且等我們的國際經驗足夠豐富,便可以逐步增加我們承擔的責任,同時逐漸接受或者擁有作為這個集團常規成員的大部或全部權利。
中國逐步加入這一機制有何益處
張沱生:中國逐步加入這一機制可能帶來的益處,我認為主要有四點:
第一,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興起是在逐漸融入國際機制、加入國際一體化的進程中實現的。如果中國將來能夠跟具有很大影響力的八國集團發展、鞏固聯系,并且逐步加入進去,這將成為中國加入國際機制、成為負責任的大國的一個重要標志。從恢復聯合國席位到加入WTO,中國對國際多邊機制有一個逐漸認識過程,開始時往往擔憂較多。但實踐表明,以我們的實力,加入各種國際組織與機制后,中國有了發言的機會,有了修改、制定規則的權利,有了發揮影響和進行協調的手段,總體上看利大于弊。
第二,這樣做,有沒有可能使中國與世界上的主要大國共同建立起一種新型的、和平共處的關系?現在中國跟各大國的關系仍主要是雙邊的關系,而沒有一個多邊協調的關系。逐步加入八國集團,可能成為中國與世界大國進行多邊協調的一個嘗試。冷戰結束后,大國關系由過去劃分為軍事集團、以對立爭奪為主的關系,演變為一種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利用,既有分歧又有共同利益的關系。在這種情況下,大國多邊協調的意義日益凸顯,可能成為世界多邊合作中的一個極為重要的層次。但是,如果沒有中國等發展中的新興大國的加入,這種協調將是極不完善的。中國應在大國協調中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第三,中國現在的地位非常微妙,我們認為自己是最大的發展中國家,但是西方很多國家卻認為你已經是準發達國家。中國加入八國集團機制,并最終成為一個正式成員,將使我們可能在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之間發揮一種橋梁的作用。我們不能再講我們僅僅具有發展中國家的利益,其實我們在某些方面也有了某些發達國家的利益。中國應從這一實際出發,利用我們所處的微妙地位,努力為發展中國家呼吁,為之做更多的事情,同時也分享某些發達國所應有的利益。
第四,八國集團可以成為中國與其成員國、對話國交往的一個新的重要舞臺。國與國最高領導人之間的會晤,往往受到許多情況的限制,雙方見面并不容易。我們跟兩個重要的大國美國和日本之間都存在著這種情況。這次利用這個場合,中美、中日的高峰會晤都得以進行,從而推動了中美、中日關系的發展。對于這樣一種可一舉多得的多邊國際機制,我們何樂而不為?
在肯定中國逐漸加入八國集團機制于我有利的同時,恐怕也應指出一點,這就是中國不一定要急著馬上成為其正式成員。這是因為:
第一,八國集團成員對我們的態度是不一樣的。據說美國當年曾對此持明確反對態度,這次觀點雖有所改變,但它是不是希望中國最終加入進去還很難說。日本也對我們心存疑慮,它希望我們作為八國集團的觀察員或聯系國,但它未必想讓我們成為正式成員,因為它原來是亞洲惟一的代言人,法國、德國和俄羅斯這三個國家可能較為積極。所以我們不要急,我們若急,有些國家反而可能會提高要價,甚至設置障礙來阻礙我們加入。

第二,我們也應該看到,俄羅斯加入八國集團花了大約10年的時間,而且它的加入還有西方國家對其進行獎賞的意味,有一定的特殊性。中國和它們的意識形態、政治制度都有很大的不同,中國要想一下子加入進去不那么容易,所以不要把這方面的調子提得太高。
第三,對于八國集團的機制、權利、義務、作用和未來發展前景,我們需要有一個繼續觀察和研究的過程,有些情況還不是很清晰。明年的會議將在美國舉行,美國到時候對我們會采取什么樣的態度,我們將怎樣回應,都是應當研究的問題??傊?,對于這個問題,我們的態度應該是既積極又慎重。當前國內對此支持的人多了,在這種情況下,更要保持清醒的頭腦。
積極、慎重,二者缺一不可
王逸舟:我想用三句話來概括我的觀點:一是要看到八國集團的重要性,它是當今制度的世界和規則的世界的一部分,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現實。二是要看到八國集團的局限性,看到中國與它之間的差別。三是要積極而慎重地對待八國集團,找到我們的應對之策。
八國集團的發展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它開始時是少數西歐領導人嘗試親密合作的“爐邊對話”,后來美國和加拿大進去以后就發展成了真正的“富國俱樂部”,再到俄羅斯的進入,就變成了一個廣義上的帶有“大國俱樂部”性質的集團,它對世界的議事日程提出了一些導向性的東西。經歷了這些階段,八國集團越來越向著引導世界經濟和全球發展的大國論壇的方向走。與全球化的總趨勢一致,這個世界不再像過去那樣是一個完全無政府的世界,這些大國、強國正試圖把它變成有規則的世界、一個制度化的網絡國際。顯然,八國集團具有一種風向標的作用。特別是涉及世界貨幣體系、匯率變動、經濟走勢,包括最近在反恐和振興各國經濟方面,它提出的一些東西,能夠引導未來的一段時期內(幾個月甚至一年內)全球的發展。世界各國,以及一些重要的國際組織和機構,包括世界銀行、世界貨幣基金組織等,都會注意八國集團提出的一些要求和行動綱領。中國要崛起,要成為世界上一個負責任的大國,就不能不重視這個集團。
其次,要看到八國集團有它的局限。我們已經三次受到它們的邀請(第一次是德國,第二次是日本,這次是法國),從趨勢看,將來八國集團會逐漸把與中國的對話聯系看做經常性的事情。最早創立這個集團的七個國家認為它們不僅是發達的、西方的,而且有政治、文化等方面的共同基礎。俄羅斯政治轉型以后,經歷了一段時間的考驗和培訓包括政治文化、社會制度、意識形態等等方面的工作,西方覺得俄羅斯夠格了,算得上它們所說的比較標準的成員了,這才讓其真正加入。俄羅斯首先由政治對話開始,逐步成為正式的成員。去年它們允許俄羅斯承辦2006年的峰會,算是一個標志。但對中國,我覺得它們有很多偏見和不了解,有排斥性的無形壁壘,有很深的隔閡。從經濟上講,中國經濟發展的速度、繁榮的程度是俄羅斯所無法比擬的,但在政治上,八國集團對中國有偏見。它們對我們有一種排斥,或者說會設置一個所謂的政治制度前提??赡茉趯恚绻袊鞔_表達出加入的愿望,或者當有人提出希望中國加入的時候,它們中的一些成員會提出不同意見,設置這樣那樣的障礙。對此我們要有清醒認識。
此外,從它的功能來看,八國集團也不可能取代聯合國。聯合國有制度性的約束,有必須遵守的決議,而且已經形成了道義上的強大基礎。八國集團是一個約束性不強的論壇,也不可能制定全球性的有約束力的制度,而且在其內部,成員數量越多,意識形態越豐富,它的決策效率就越低。最好不要對它指望太高,保持一個合理的評估較好。即使中國加入,它也難以成為有效領導世界的機構。像希拉克在記者招待會上所說,它不能把意志強加于人,也不是有約束力的組織,僅僅是多邊協商機制,一種表達看法的機制。我們要注意八國集團的這種特性。
再次,中國應積極而慎重地處理同八國集團的關系。過去我們對此不夠積極,不夠重視,現在不能不重視,應學會復雜應對。胡錦濤主席出席南北領導人峰會是合適的,表達了中國的看法,在大國的多邊場合爭取一定的發言權。不僅是參加峰會,我們將來還有可能介入到八國集團結構的某些層次,有可能更加活躍、更加積極。作為一個新崛起的大國,中國對于類似的活動和制度,應該有更多的關注和投入。很可能從現在開始,中國就會成為它的一個相對固定的臨時成員,參加的不是主峰會,而是機制中的一些不同層次的活動。那么,我們應該怎么樣參加:僅僅被動地參加,“陪太子讀書”?還是說要么不參加,參加就顯示出一個新興大國的份量?我個人認為,三四年內,中國還不太可能成為像俄羅斯那樣的準成員,只能是相對固定的聯系伙伴。這不僅因為它們會有這樣那樣的疑惑或偏見,從我們自己來看,不管是經濟發展水平,還是很多其他方面,中國跟它們都還有較大的差距,磨合需要時間,各自都需要調整。我覺得,中國首先要把自己的事情辦好,在改革發展的基礎上,從容不迫地考慮以何種方式介入八國集團并發揮適當的作用。中國可能還要經過若干年后才能成為其正式成員,這里面有很多東西需要統籌設計。
所以,我們既要看到中國介入的可能性,也要看到客觀或者主觀存在的約束。積極、慎重,二者缺一不可。
根據具體情況來決定怎樣做
時殷弘:對于是否加入八國集團,我想補充一點。大的道理是積極謹慎,問題在于怎么做。世界政治非常復雜,特別是現在。我的感覺是上個世紀90年代末以來,很多大的東西在變,而且不少在大變。同時,我們的“身份”也愈益復雜:從經濟上講是發展中國家,但又是很特殊的發展中國家,塊頭很大,發展很快;政治上,我們一方面堅持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但同時我們也在學習和改革,包括發現西方也有不少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的先進文化;在安全方面,例如在反恐和防核擴散問題上我們可以跟美國合作,但是在臺灣問題和伊拉克戰爭問題上我們又基本上不可能跟美國合作,而在朝鮮核問題上,我們與美國既合作又限制,以防止核問題升級為戰爭。這都是非常復雜的關系。參與八國集團的問題相當程度上也是如此。

即使我們在一段時期以后加入八國集團,也是有利有弊。在我們對利弊得失還缺乏充分認識、同時又準備較多地參與八國集團活動的時候,非常重要的一點就是較多地采取就事論事的辦法,根據具體問題、具體情況和具體形勢,來決定參加八國集團的哪些活動和在多大程度上參與這些活動。不要搞籠統的立場和決定。以后,我們的經驗多了,地位重要了,聯系增加了,再采取更為系統和一貫的戰略。
現在還牽涉到這樣一個問題,即我們怎么樣來對待發展中國家。由于中國的巨大發展和發展中世界本身的顯著變化,現在的時代跟毛澤東主席當年提出三個世界理論時已經大有不同。我們與發展中國家確實有很多共同利益和共同情感,如果沒有這批朋友,中國在一些問題例如每年的日內瓦人權會議上會處于非常困難的境地,臺灣問題也會變得更加復雜、更加棘手。又如,在中東這么復雜和危險的地區,如果只跟美國和以色列搞好關系,對我們來說至關緊要的中東能源供應遲早可能成大問題。然而另一方面,我們發現越來越多的困難可能正來自發展中世界。我們現在最大的困難就是朝鮮核問題。再比如說我們跟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有競爭性,如紡織品,我們和墨西哥、巴西以及東南亞國家就有很大的競爭性。就不少問題而言,在國際上跟我們共同利益比較多的反而往往是發達國家。
因此,我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代表發展中國家,代表發展中國家的哪些利益,這些都要進行具體的分析??傊纫v道義,爭取促進建立公正的國際政治經濟新秩序,同時也要注重中國的國家利益,注重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學會與發達的西方國家打交道
王逸舟:以前有一種思維,即為我們是發展中國家的一員而自豪,認為成為發達國家是個可恥的或糟糕的事情。今天這種觀念應該有所轉變。可能再過20年,中國也變成了發達國家,而且中國人會很高興擁有發達國家的身份?,F在中國已從溫飽進入小康社會,許多方面都在調整變化。未來幾十年,中國可能會逐漸地以一個半發達、比較發達的身份,或者是正在進入發達國家的身份,來看待世界上的很多事務,比方經濟、政治、環保、難民、國際貿易等方面的問題。將來的中國不應該越來越滑向“發展中世界”的圈子,而應走向比較發達國家的行列。我們的領導人強調,中國是一個負責任的大國,愿意發揮建設性的作用,在國際上既有義務、也有權利?,F在已經不是過去那個搞兩個世界、兩個陣營、兩個市場的時代了。既然有這個目標,中國為什么不可以往發達國家的方向努力,承認自己想成為發達國家!當然,這并不意味著中國一定要事事處處模仿西方發達國家,尤其是政治體制和意識形態方面,中國需要探索建立有自身特色的發達國家之路。跟現有的發達國家(其中主要是西方國家)接觸,是一個復雜的學習、磨合、適應的過程,它們有它們自己的問題,內部有不同的發展模式,彼此間有很多相同點和深刻的分歧;我們身處這個復雜的世界,試圖使自己不斷成長,就得學會如何與發達的西方國家打交道,和平共處,在相互借鑒和學習中妥善處理一些矛盾,而不能僅僅采用對抗和敵視的傳統辦法。和平與發展的時代,需要有新的國際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跟八國集團加強聯系、巧妙相處,既有必要又有好處,是中國邁向發達國家的重要階段之一,或者說,是一條必由之路。
張沱生:中國經濟以GDP計算,現在排名世界第六,在世界上的影響已相當大,尤其是在外貿、接受投資、外匯儲備等方面。雖然在國際金融方面中國的影響力還有限,但上世紀90年代末東亞金融危機時,中國的金融政策對穩定整個東亞的經濟還是起了很大的作用。現在人民幣還不能自由兌換,沒有國際化但很多國家已開始用人民幣支付。甚至在美國的一些地方,在銀行里也可以直接換到人民幣。中國經濟的影響只會越來越大。從這方面講,中國加入八國集團是有資格的。
從安全方面看,中國的意義也非常重大。當前世界安全上熱點問題的解決,許多都需要中國發揮重要的作用。無論是在朝鮮半島,還是在南亞次大陸,中國的積極作用都是舉世公認的。中國在國際軍控、防擴散和反恐方面所發揮的重要作用,也正在得到越來越多國家的肯定。

時殷弘:八國集團的一些成員希望中國以某種方式加入。俄羅斯已經加入了,如果中國加入,八國集團是不是就從“富國俱樂部”變成“大國俱樂部”,變成先是大國松散性協商、而后進一步有法律性的規則和程序的“大國協調”體制?這對于盡可能牽制與局部制衡美國可能起一種建設性作用。但在現今和可明確預見的未來,有沒有可能形成一個對美國過大權勢和霸權態勢的總體性制衡?我認為還沒有。而且,傳統的制衡方式是搞國際聯合,同美國對立或對抗,而各大國誰也不愿意這么搞,也沒有多大能力這么搞。然而,現在可以有一種基于外交和力量建設的“雙重聯系制衡”大戰略。第一類聯系是中國同美國的聯系,可以說是“重中之重”:盡可能維持、增進同美國的交往,包括通過一些妥協達到同美國的一些協調,從而取得相應的對美非對立性制衡與約束的可能性和影響力。第二類聯系是爭取發展與美國以外所有各大國的關系,連同與各種重要的國際體制的聯系,以便擁有由此而來的多方面重要外交資源來發揮直接和間接的、可見和不可見的對美制衡作用,特別在關乎中國至關緊要的國家利益的問題上。八國集團作為一個重要的國際體制,我們在條件成熟的時候加入進去,以此確立更多一方面的聯系,有助于我們通過一種可行的方式增強對美外交的地位。
另外,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參與多類國際體制已有多年經驗。也就是說,同改革開放初期相比,我們已經有豐富的經驗來趨利避害。如果對于在未來加入八國集團抱過多顧慮,是不必要的。▲
八國集團(G8)的前身是西方七國集團,它是20世紀70年代初西方主要發達國家在經歷了二戰后最嚴重的全球性經濟危機之后形成的一種協調機制,目的在于共同研究世界經濟形勢、協調各國政策、重振西方經濟。1975年11月,在法國的倡議下,法、美、德、日、英、意六國領導人舉行了第一次首腦會議。次年舉行第二次會議時加拿大加入,形成七國集團,也稱“西方七國首腦會議”,并作為一種制度固定了下來,每年一次輪流在各成員國召開。從1977年起,歐盟(當時稱歐共體)應邀參加會議。進入90年代后,七國集團幾次邀請蘇聯和俄羅斯領導人同七國首腦在會后舉行會晤。1994年俄總統葉利欽正式參加政治問題討論,形成了“7+1”機制。1997年葉利欽以正式與會者身份參加會議,會議首次以“八國首腦會議”的名義共同發表“最后公報”,從此,七國首腦會議成為八國首腦會議,也被稱為八國集團,但俄羅斯并不參與會議所有議題的討論。
南北對話
醞釀于20世紀60年代。大批發展中國家(南方國家)在政治上獲得獨立之后,為尋求發展經濟,要求改善現存國際經濟關系中不平等狀況和不公正待遇,為此要與發達國家(北方國家)展開對話。在發展中國家的推動下,第一屆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于1964年召開。會議討論了改變舊的國際經濟秩序問題,南北對話由此邁出了第一步。1974年4月,聯合國召開特別會議,第一次正式將南北關系提到國際議事日程,會議通過了《建立國際經濟新秩序宣言》和《行動綱領》。1975年12月和1977年6月,在巴黎先后兩次召開了由19個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參加的國際經濟合作會議,又稱為南北對話會議。與此同時,77國集團積極倡議在聯合國范圍內舉行全球談判。此后,南北對話受到世界各國的普遍重視。
在1993年10月各國議會聯盟召開的《南北對話促進世界繁榮》大會上,中國就南北關系提出了4項原則:改變不平等、不公正、不合理的國際經濟秩序;在國際經濟關系中必須遵循平等互利原則;發達國家應為改善國際環境,特別是解決發展中國家的債務問題作出貢獻;各國人民有權決定本國的經濟模式和發展道路,別國不得進行干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