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時期的公案紛紛擾擾,多不勝數。汪精衛為孫中山起草的《總理遺囑》是否有有違中山先生本意之處,就是其中一件。美籍華人學者唐德剛先生在談中山先生的《民權初步》時,則毫不含糊地認為,《總理遺囑》“漏列”《民權初步》,就是由于汪氏認為這種“小道”不能與《總理遺教》的經典并列所致。唐氏此論載于他為《胡適口述自傳》所做的注中〔1〕。其論據出于何處,不得而知。其實,視《民權初步》為“小道”者,又豈止汪精衛一人?國民黨內大有人在。李澤厚、尚明軒批評某些人稱《民權初步》為“可笑的程序”、“繁瑣哲學”的話語,可為一證。國內學界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承認,“《民權初步(社會建設)》是一個被疏忽的研究對象,多年來研究者涉及甚少”〔2〕,可算旁證。理由很簡單,若此書很被看重,豈有“研究者涉及甚少”的道理!
那么,《民權初步》真如汪精衛認為的那樣是“小道”?不像。其一,從陳錫祺主編的《孫中山年譜長編》看,此書是中山先生在“二次討袁戰爭”結束、“護國運動”爆發后,張勛緊鑼密鼓地準備擁戴清末皇帝復辟的緊張時刻寫成的。在這種情況下,豈有民國之父在中華民國命運攸關之際寫小道閑書之理?其二,《民權初步》雖然在《建國方略》中被編列第三部分,但在寫作時間上卻早于該書的前兩部分:《孫文學說》和《實業計劃》。最重要的是,此書被編入《建國方略》是1919年孫中山親自決定的。能說孫中山把與立國之道無關的《民權初步》盲目編入《建國方略》?顯然不能。既然如此,至少從孫中山的視角看,《民權初步》不是“小道”。這從他的寫作主旨中也可以看出。他在《民權初步·自序》中說:“《民權初步》一書之所由作,而以教國民行民權之第一步也?!?sup>〔3〕由此進一步開掘孫中山寫作此書的動機,更能說明此書的宏旨。他在書中坦陳道:
國體初建,民權未張,是以野心家竟欲覆民政而復帝制,民國五年,已變為洪憲元年矣!所幸革命之元氣未消,新舊兩派皆爭相反對帝制自為者,而民國乃得中興。今后民國前途安危若何,則全視民權之發達如何耳〔4〕。
這話說得明白,此書寫作因由起于袁世凱復辟帝制。史載,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后不守民國法制,阻撓執行第一次國會選舉結果,刺殺積極推行民主制度的宋教仁,野蠻取消國民黨籍議員資格,悍然恢復帝制。后雖經“二次討袁戰爭”和“護國運動”,推翻了“洪憲”帝制,再造了“共和”,但是,“國體初建,民權未張”,“野心家竟欲覆民政而復帝制”的慘痛教訓,使孫中山痛心疾首。孫中山是在以武裝推翻帝制維護共和的同時,寄希望于通過《民權初步》來提高國民的民權素質以抵制專制復辟的??v觀二十世紀中國政治史,創建共和和防止專制復辟的對策,基本都是一旦政權建立,也只是教育人民當家做主的道理(理由、原因、必要性等),很少教授當家做主的方法。惟獨孫中山重視后者,他把對國民如何行使“民權”的啟蒙作為“社會建設”的第一步。他認為:
夫議事之學,西人童而習之,至中學程度則已成為第二性矣,所以西人合群團體之力常超吾人之上。
然中國人受集會之厲禁……合群之天性殆失,是以集會之原則、集會之條理、集會之習慣、集會之經驗,皆闕然無有。以一盤散沙之民眾,忽而登彼民國主人之位,宜乎其手足無措,不知所從,所謂集合則烏合而已〔5〕。
正是出于對國人議事能力的這種認識,民國之父才決定,按兵家操典的風格,編寫《民權初步》。他從“臨時集會之組織法”、“永久社會之成立法”、“議事之秩序并數額”到“動議”的提出、討論、表決、擱置、延期、付委的方法和原則乃至“修正”議案的方法,等等,詳詳細細地寫了二十章,最后還煞費苦心地附了一個“章程規則”的樣本,以便國民需要時仿用。因之,《民權初步》又名《會議通則》。孫先生寫了此書惟恐國人不解其意,不予重視,并再三勸導:
此書譬之兵家之操典,化學之公式,非流覽誦讀之書,乃習練演試之書也。
凡欲負國民之責任者,不可不習此書。凡欲固結吾國之人心,糾合吾國之民力者,不可不熟習此書〔6〕。
盡管中山先生如此苦口婆心說教,很多人還是被書里“味同嚼蠟”(中山先生語)的文字和其中夾雜的劇本式對白遮蔽了理性的眼睛。那些將《民權初步》視為“可笑的程序”、“繁瑣哲學”的人中有不少屬于這種情況。也有反復品味深得《民權初步》奧義的,如章太炎。太炎公在讀透此書后還為它作了一篇序,指出該書系大總統“有憂”之作〔7〕。更有大智大睿者經過中山先生所說的民權方法的“習練演試”,“如瞰蔗,漸入佳境”的,如大名鼎鼎的胡適博士。胡博士不僅在《留學日記》里記下了在異國學習、操練“議事規程”的體會,而且在《口述自傳》講“青年期的政治訓練”時專門談了“學習議會程序”的經歷。為了證明自己掌握議會程序的嫻熟程度,胡適還洋洋自得地舉了自己后來用議會規程主持南京考試院的考選委員會會議,使民元老國會議員驚嘆不已的例子。胡適說:
我所以提這件小事的意思,就是說明這一方式的民主會議程序的掌握,使我對民主政治有所認識,以及一個共和國家的公民在政治上活動的情形,也有更進一步的了解。這是多么有益的一種訓練!〔8〕
唐德剛在評論胡適“學習議會程序”的體會時,不僅對孫中山的《民權初步》給予了積極肯定,而且還(不經意地)把“知道如何開會,會中如何決議,決議后如何執行”的“小道”,視為衡量一個政治家“現代化”程度的重要標準。他認為:
孫中山先生是近代中國最高層領袖中鳳毛麟角的modern man,是真能擺脫中國封建帝王和官僚傳統而篤信“民權”的民主政治家。他了解搞“民權”的第一步就是要知道如何開會,會中如何決議,決議后如何執行。這一點點如果辦不到,則假民主遠不如真獨裁之能福國利民。中山先生之所以親自動手來翻譯一本議事規程的小書,而名之曰《民權初步》,就憑這一點,讀史的人就可看出中山先生頭腦里的現代化程度便遠非他人所能及。〔9〕
將開會議事規程的重要性與政治家頭腦的“現代化程度”、“假民主”、“真獨裁”聯系到一起,有些人可能難以理解,甚或認為這是唐德剛先生故意聳人聽聞。其實,德剛先生所論是以近代中國歷史為背景的,出言不能無據。比如,中山先生去世后有一段時間內,不少國民黨人把汪精衛視為三民主義的“繼承人”,其時汪精衛也處處以中山衣缽傳人自居。按理汪氏總該遵從國父遺教,從《民權初步》做起,推行三民主義吧,事實呢?此人不僅不守中山先生規制,甚至連國民黨中執委全會(1937年2月)做出的“停止內戰,與共產黨建立統一路線”的決議也不執行,結果還做了日寇幫兇,成為頭號漢奸。粗看,汪氏投敵與《民權初步》無干,細想,一個連《會議通則》這樣的“民權初步”都不愿實行的人,又怎能奉行民族、民權、民生的三民主義?這不驗證了唐德剛說的“這一點點如果辦不到,則假民主……”等等的話么!或說在中國國民黨史上蔣介石在這方面的表現比汪精衛有過之而無不及,此話若從實行《民權初步》的角度論,屬實。比如,蔣介石為了使有利于國民黨獨裁的《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在國民黨和國民會議的兩個重要會議上順利通過,就在會前大做手腳。他先動用赤裸裸的蠻橫手段趕走中央機關和組織內的反對派,再在大會代表中塞進百分之七十九的支持者,隨后又把國民會議的所有代表(四百七十七名)都換成國民黨員。經過這么一番折騰,他建議的《中華民國訓政時期約法》都以壓倒多數先后在國民黨中央全會和國民會議獲得通過〔10〕。最令人瞠目結舌的是蔣氏玩弄鬼計操縱會議的手腕。1931年11月22日國民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決定,為應對“九·一八事變”引發的社會不滿,準備召開社會各界代表參加的“國難會議”。根據民意,此次會議本該討論廢除一黨獨裁體制,成立不受任何黨派控制的聯合政府。蔣介石審閱會議代表名單,發現一百八十九名大會代表中百分之八十以上不是國民黨員,于是故意推遲會期,然后找各種借口增加二百名候補代表,其中絕大多數是國民黨員。結果召開“國難會議”時,組建聯合政府的議案被否決,“國難會議”竟然開成了以洪災救援、國家財政預算、債務為主題的討論會〔11〕。在蔣介石的一生中,類似這種“假民主、真獨裁”的開會劣跡不勝枚舉,我們讀了還會認為唐德剛先生說的話是故意聳人聽聞嗎?假如,我們對此受經驗的局限仍不能認同的話,那么我們至少不會對會議成災、議而不決、決而不行的現象感到陌生;也不會不對會議這個過程中的缺乏“民主”感受深切;更不缺乏厭煩開會議事規程的“繁瑣哲學”而吃的虧和慘痛教訓。開會議事要保證民主,防范獨斷,而要做到這一點,開會議程法制化是必不可少的。
說起來可能有人不信,前蘇聯歷史上許多破壞社會主義法制的災難性事件,都得益于這種不講究程序法制化的會議。那些昔日無人懷疑今天已真相大白的“大清洗”、“醫生間諜案”……哪一件不是幾個人議決、簽名,交給辦事機構立案,辦周全了,再提交各種各樣的會議討論通過的?其中,很多關涉國家和個人命運的事都是在隨意談話(有時甚至是在私邸聚飲、戲鬧)中萌生的“動念”,一步步做成的。本來若按會議通則,“凡隨意談話,只是當動議之先導,而不能代動議之功能”?!坝谧h場發生合法之提案,必當行正式之動議;倘隨意談話或隨意擬議而得一般之同意者,不得收約束之效力。”〔12〕換句話說,一個人或幾個人對國事或重大問題“動念”了,不經過“正式動議”,通過合法程序審議,即使召開會議形成決議,也無效。道理就這么簡單。從現已公開的材料看,惟一一次在會議“程序”上進行質疑、抗爭的事,也發生在前蘇聯,那是赫魯曉夫執政時期。1957年6月19日,赫魯曉夫接見完匈牙利代表團后,突然接到蘇共中央主席團(后改為政治局)的開會通知。赫氏身為蘇共中央第一書記對這個突然召開的會議議題竟一無所知,感到十分吃驚。趕到會場,他在主席團內的反對派們不顧有人缺席,就以多數派的名義宣布主席團“全體會議”開始,討論的議題就一個:關于撤消赫魯曉夫第一書記職務的問題。會議展開了辯論,到會的十個人中,七人同意三人反對,多數派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決定赫魯曉夫下臺。按照慣例赫氏只能服從,但是他不甘心自己這樣輸給反對派,情急之中提出,這種罷免不符合程序。理由是,他系按照黨章規定的中央全會選出的,因此只有中央全會能決定他的命運。反對派不同意,雙方就此展開辯論。辯論中赫氏的少數派故意拖延時間,一連爭了三天。這期間少數派通過各種渠道與會外的中央委員們取得聯系,用空軍飛機把分散各地的中央委員接到首都,結果主席團的多數派不得不同意召開中央全會。在全會上,多數派變成了少數派,按照“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全會否定了主席團的決議,赫魯曉夫轉敗為勝〔13〕。無須贅言,這場戲劇性的“六月事件”,充分暴露了這種只講“少數服從多數”,不嚴格規定會議程序的開會方法的缺陷。在事變過程中,反對派的“動議”沒有經過什么提案“程序”,是“突然襲擊”,而赫魯曉夫的反擊恰恰利用了蘇共黨章對黨的第一書記罷免程序的含糊其詞,結果里應外合反擊得逞。
如此而觀之,法制不健全理應包括執法程序不健全導致的維法機制不健全。本來這應是不爭的事實,然而,由于多年積習成癖,乃至有一批相當級別的人把不按合法程序開會的方法與某種優越性掛鉤,把開會議事做決定“沒有那么多相互牽扯”(即沒法定議事程序)當成“優越性”的證明。殊不知,“沒有那么多互相牽扯”的程序,利索是利索了,但是也使禍國殃民的決議因“沒有那么多相互牽扯”的程序出起籠來也利索順當了。兩相對比,一邊是沒程序“牽扯”的決議方便了掌權者,但決議錯誤概率高,禍國殃民的可能大;一邊是有嚴格的議事程序,使掌權者決策感到“牽扯”制約多,但決議錯誤概率低,禍國殃民的可能小,最終福蔭于民。權衡兩者究竟孰取孰舍,不是一目了然么?偏偏有人說:不!
事情就這么有趣,表面上看被有些人視為“小道”的開會程序,技術性“小事”一樁,結果,倡導者認為它雖系《民權初步》,卻事關共和“國事”;拒絕者卻視它為“議而不決”助長“清談”,有礙發揮“一做決議,立即執行”的“優越性”??磥?,這里無論倡導者還是拒絕者,心底里都沒把這事當成“小道”、“小事”。只不過后者眼里的此事體大,在于關涉“優越性”問題而不是民主。話說到此,《民權初步》在某些時代命乖運蹇的深層原因可以不證自明了。因此我們得以了解那些說《民權初步》是“可笑的程序”“繁瑣哲學”的人中,并不都認為它是“小道”。正因為這部分人過敏的嗅覺覺得此事體大,關乎“國事”,所以這“初步”遲遲不得邁出!現在的問題是,自上個世紀初至一九四九年中國一代代人追求現代化以來,出自各黨各派、社會團體、仁人志士的政治現代化綱領、宣言不可謂不多,其中能真正實行的又有幾何?真正從平民百姓的角度出發而不是從政治家、各級領導的角度出發設計參政議政方法的又有幾何?鳳毛麟角!而就在這鳳毛麟角中,中山先生獨居首席。于是這又使我們想起唐德剛先生說過的話:
我國的政治現代化運動中所缺少的不是建國的方略或大綱,而缺的卻是這個孔子認為“亦有可觀”的“小道”!〔14〕
誠如是矣,誰聽斯言?
注釋:
〔1〕〔8〕〔9〕〔14〕唐德剛譯注:《胡適口述自傳》,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唐氏語均見此書第76頁注4,胡氏語見第55頁。
〔2〕〔3〕〔4〕〔5〕〔6〕〔12〕孫中山:《建國方略》,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437~438、332、331~332、332、333、332、333、352頁。
〔7〕湯志鈞編:《章太炎年譜長編》上冊,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53頁。
〔10〕(蘇)B.沃隆佐夫著:《蔣介石評傳》,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1年版,第92~93頁。
〔11〕(美)易勞逸著,陳謙平等譯:《流產的革命》,中國青年出版社1992年版,第200~202頁。
〔13〕參見(蘇)尼·謝·赫魯曉夫著:《赫魯曉夫回憶錄·最后的遺言》,東方出版社1988年版,第39頁;(俄)尼古拉·津科維奇著,郅友昌等譯:《權力與爭斗》,東方出版社2000年版,第238~2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