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志輝
二重化村落權力空間
在費孝通的描述中,禮治維持著村落的秩序,教化權力形式正當其時,國家對村莊施行無為政治。這是傳統的鄉土中國。但現代化運動以來,國家權力開始深入村莊,甚至延伸到家庭,村莊再也不是天高皇帝遠的自在田園,外來力量的滲透使村莊不再呈現單一的性質。
也許,這只是一種理論上的推導,但在陜北毛村的調查經歷告訴我,這已是村莊中重要的現實。
毛村最早的居民是來自外國的傳教士,清朝光緒年間他們就在此興建教堂,出租土地,逐步形成了一個定居點。歷經時代的風雨,在八十年代重新恢復活動的毛村教堂已成為陜北某地區主教的主堂口。毛村四百多戶村民中只有不到10戶信外教(佛教),其余皆信天主教,是一個典型的天主教社區。同時,國家權力已在村莊之上建立起實實在在的控制,毛村實際的權力掌握在從”89年以來一直擔任村主任的方某手里。宗教權力和行政權力一度相安無事。但在村莊建校和選舉過程中,村莊已經二重化了的權力空間性質得以展開,兩種性質權力開始了近距離的交鋒與互動。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村委會和教會合作建校,村里出地,教會出錢。但因教會承諾的資金遲遲不能到位,雙方糾紛漸起。一天,教區前任主教王主教在主教辦公室與村委會方談判,雙方發生爭執。王讓方“出去”,方則讓王“滾”,方說“這是我管轄地”,王說的則是“毛村是我教民的地”。在雙方眼里,毛村的空間性質截然不同。在王主教看來,毛村是他的教區,包括方在內的村民都是他的教民。而在身為一村之長的方看來,自己是毛村人理所當然的父母官,教會只是他用來給村民謀福利的財源。方辦事干練,在村民中有威信,但這天方對主教的褻瀆,卻使很多身為教民的村民大為震驚。在修校問題上,村莊也迅速分裂為兩派,一派是村委會及其追隨者,一派則是教民組織的領袖及堅定的教民。造成這種分裂的基礎是村莊二重化權力空間的性質。
一次,在教會里,教民攔住鄉黨委書記要求處理問題,鄉書記說:“教會不是個打官司的地方,要告你們到鄉政府去告。”讓村民到鄉政府去告,這是對村莊場域和宗教情緒的回避,而要力圖運用起鄉政府掌握的國家權威。
雙方矛盾一直相持到村委會選舉,并在互相拉票中逐步激化。選舉日當天的流動投票中,支持方的老支書頤先選舉工作人員一步到村民家里拉票。置身于老支書營造的面子、人情組成的村莊道德空間,一些對方不滿的村民難以感覺自己是在選舉制度設定的法制空間中行使權利,、只好投方一票。但教會一派為達到“倒方”目的,已自覺運用起法律武器,選舉席針對“威逼利誘搞選舉”的上訪使他們成內主動將法律權威植入村莊道德空間的播種者。選舉事件使我們看到了目前村莊正在經歷的另一種二重化過程,那就是傳統的道德空間和現代的法制空間的碰撞與交融。
我們把不同性質權力關系交鋒、共存的村莊場域稱作二重化村落空間。這種空間,主要是指權力運行的空間,它由制度和文化因素構成。在村落中,布滿了各類權力關系:與宗族關系對應的長老權,與宗教關系對應的神權。十九世紀末仁十世紀初以來,正式的國家權力也滲入村莊,村莊日益變為一個行政社區。但只要構成權力運行基礎的制度和文化因素不退場,各類權力的運行空間就在,不同空間的交融和不同權力的碰撞就在所難免。
前述的宗教權力和道德權力可歸于非正式權力,而行政社區和法制空間中運行的權力則可歸為正式權力,村落權力空間中存在的各類權力基本上可歸結為這兩種。兩種權力之間既可分庭搞禮,如王和方對毛村空間定義的爭奪;也可相互借用,如老支書主動進入道德空間拉票,而教民則到法制空間中尋求支持。這時,由制度和文化因素構成的權力空間不僅是權力運行的場所,同時也成為權力進一步強化乃至轉化的媒介。我們不妨把這種對權力空間的爭奪與利用稱作“權力的空間控制技術”。這種技術包括:主動尋求符合自身權力性質、適于自身權力運行的空間性質定義,躲避對己不利的空間(鄉政府讓教民到鄉政府告狀),在非正式權力空間中加強正式權力(如老支書用人情、面子誘壓村民投方的票)+在正式權力空間中加強非正式權力(如教民到民政局、法院反映選舉違法問題)。村落的二重化權力空間性質正是通過權力主體對權力空間的控制和利用得以充分展示的。
在二重化村落空間中,權力行使的方式和原來理解的不同。正式的國家權力往往會采用非正式的行使手段,如“權力的文化網絡之類”,這一方面可能是國家權力在村莊中的式微,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國家權力的一種主動尋求。而非正式權力也往往會借助正式權力的威力,擴展自己的影響,這是因為村莊已日益向國家敞開,村民需要在已包容了村莊的現代背景中贏得自主能力。可是,雖然二重的村落權力空間之間是一個互強的過程,但并不是每一個中國村莊都是明顯二重化的,仍有一些國家正式權力薄弱或非正式權力稀薄的村莊,這樣的村莊中權力行使就不會發生這樣的變異。當然,這里面就又有了一些需要探明的原因。
用二重化空間的視角進入村莊,也就不會把村莊中發生的事件只看作單一性質的事件本身。行動主體的性質是可變的,被動用的權力的性質也是可變的,這種變化根源于事件得以展開的村莊背景的復雜性。就拿學術界關注的焦點問題“民主下鄉”來說吧。一些人因見到程序的不斷落實而斷言民主前途光明,另一些人則因選舉幕后操縱和村民的被收買而痛感民主在鄉村無根。其實,深入民主進入鄉村的具體過程,我們就會發現,其間各種權力互相纏繞、躲避、試探、交鋒,很難說是民主在推行,還是反民主的力量在表演。而且,正是在這種復雜的互動中,行動主體得以賦予自己多重資源,事件后果匯人多色調的生活流程。民主的扎根抑或消解只有在這一過程中才能被發現,而且,不再有非此即彼的結論。
二重化村落空間給研究者觀察村莊事件提供了一個真實的舞臺,使得行動者得以在研究者頭腦中展現自己的復雜性格,以往,這一頭腦被僵硬的結構和定勢充滿而很難轉動。社區記憶
我調查過的村莊,建村歷史最短的都有一百多年的歷史,歷史最長的則有一千多年。當我向村民詢問村莊歷史上發生過哪些事件,并不是每個村莊都能給我滿意的答案的。久而久之,我發現,那些對歷史記憶清晰的村莊往往村莊的內聚力也強;村莊公共輿論發達,而那些對歷史淡忘的村莊內聚力不強,村中各色人等自行其是,缺乏公共的行為評價標準。在對村莊歷史的記憶和現實的村治面貌之間顯然存在著某種聯系。
從費老的《鄉土中國》中我知道,村莊為了應付當下的境況,需要向過去學習經驗。這種經驗是靠了公共的象征體系和個人記憶的結合累積起來的。費老將這種累積的經驗稱作文化。我要講的村莊對歷史的記憶大概就相當于費老講的文化中的“象征體系”。這種象征體系起到了記憶歷史事實,保存歷史體驗,并充當村民的價值判斷,影響當下村民的行為選擇的作用。-費老曾比較鄉土社會記憶流傳機制同城市社會的不同。認為城市社會主要靠文字,而村莊中人因為需要記憶的事物范圍太少且缺乏變動,因而不需要文字,只用聲音就行了。這里費老強調的是對日常生活經驗的記憶。但是,村莊中就沒有另外一種記憶的內容嗎?我指的是村莊遭遇重大事件的記憶,這樣的記憶村莊又是如何流傳下來的呢?
這就要靠象征體系。在村莊中,我們可以見到的象征體系有很多,一如家族儀式、族譜、宗祠等,二如宗教儀式和活動,三如口述的村莊歷史和傳說,四如一村特有的村風、村規等。這類象征體系反映的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常生活節素,而是村莊在應付各類事件時應具有的態度和行為方式。
但不是每個村莊都有發達的象征體系的。象征體系的形成需要有穩定的村莊外部環境。只有在持續的村內村外互動中,村莊成員才能形成共同的經驗,并沉淀為共享的象征體系小象征體系的形成也需要村莊成員保持相對的穩定。頻繁的人口遷出與遷入都不利于社區記憶的長成,因為這種情況下,村莊成員之間的經驗差異太大,很難整合。正因為如此,也才有了不同村莊不同的社區記憶強度。我們知道,華北村莊的宗族文化要弱于華南,除了兩地耕作方式所需要的合作程度不同以外,華北村莊經歷過的戰亂和遷徙多于華南;也是一個重要的原因。
社區記憶強弱不同的村莊在應付當下事件時,其應對方式是不同的。社區記憶強的村莊,村莊歷史上的經驗構成了當下人們調整自己行為的標準,故村莊輿論發達,村民更看重自身行為在村莊內得到多少承認。因此,社區記憶強的村莊往往有著負責任的精英與關注村莊公共事務的村民。在應付來自外界的挑戰或組織村內重大公益活動時,村莊易形成一種合作機制,因為每個村民都能感受到村莊輿論對他的壓力,他在村莊公共事務中的表現會轉化成人們對他的道德評價,這種評價將影響到他在村莊中的威信與地位,因此,選擇對村莊公益有益的行為就是理性的選擇乙社區記憶強的村莊在形成這種合作機制時也會更多地動用歷史的經驗。因為這種經驗是既有的,不需經過新的嘗試就能得到。所以,我們經常可以見到,在家族型村莊,村莊公益事業的集資由族長幫助完成,與村外的經濟協作或者糾紛也會征求族中有威望人物的意見。而這種傳統資源的漳用往往是有效的。
社區記憶弱的村莊,由村莊歷史提供給村民的聯系方式較為稀少,村民很可能依據當下社會的利益關聯方式進行交往,或在不斷的村莊開放中受外部影響而適時地調整自己在村莊內部的交往方式。村民沒有受到歷史經驗和村莊道德的引導和約束,各自行動的獨立性較強;相互之間約束較少,村民多不注意自己在柑莊中的聲望和威信的積累,只看此時此地的得失。這樣的村莊在遭遇重要事件時,其調動歷史經驗的能力差,促成村民之間創作的資源少,由此,村莊顯得不是手足無措就是無所適從。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鄭州郊區兩個村莊都是葡萄產區,由于村莊內部的組織資源差別大,導致全年水果銷售憫況很不同。甲村有葡萄協會,通過葡萄協會聯系到大的超市,不僅不愁銷,價格賣的也高;而乙村因為鄭州市24小時不準三輪車進出的規定,致使單家獨戶等待商販上門收購的原有購銷方式無法繼續,而村莊又無計可施,葡萄只好爛在了地里。看來;是葡萄協會及時為甲村村民提供了闖市場的組織資源,而沒有這種組織方式的乙村是很難想起利用協會的組織方式進入市場的。社區記憶構成社區選擇的路徑依賴。
社區記憶對村莊集體行動如此重要的影響,提供了我們關注社區記憶的充分理由。也因此,怎樣保有并維護社區記憶,就成了我們思考的重要努力方向。
社區記憶的強弱究竟受到什么因素的影響呢?我們從社區記憶不斷形成和傳遞的渠道上講,社區記憶主要是社區應對各類事件的歷史記錄。因此,社區必須要經歷過足夠的內外部事件。一個社區經歷過足夠豐富的外界刺激和內部的重組,才能形成豐富的社區記憶。而一個閉塞、少有外部交往的村莊是不可能建構起關于自身生存發展的歷史記憶的。
社區記憶的形成也是一個過程,它需要在穩定的更新中實現延續。這時,社區必須有一種保留經驗發展經驗的機制。這種機制需要一些講述歷史并保存歷史的人物。這種人物或者具有口頭講述歷史的能力,或者具有書面記錄歷史的本領,而且他們有威望,為當時的村民和后來者所尊重。一些考取功名的村中子弟、私塾老師和民間藝人就成為這種人物的理想人選。所以,一些歷史上曾有過輝煌的村莊往往村史就遺留得比較完整。這種機制也需要一些保留歷史的合適形式。如家族組織的族譜、活動儀式、文字書寫的村志、歷代口耳相傳的村史等。這些機制的形成也需要一個相對穩定的外部環境,頻繁的戰亂會使村中精英人物流失,文字資料散佚,過于激烈的外部壓力會使村莊共同體無力承受,無法用過去的經驗予以化解,從而造成村莊的災難,表現在歷史記憶上,就可能形成空白和盲區。
近幾十年來,對社區記憶構成威脅的一是革命運動的持續沖擊。革命需要全民的動員,村民被不斷裹挾進宏觀政治社會的變動中,在承受外界意識形態影響的同時,村莊歷史經驗的重要性不再被人們重視,革命的一代村民是不需要歷史記憶的一代,而且,某些時候,社區記憶還構成了村民們采取激進行動的障礙,于是,社區記憶的載體被當作革命對象也被一并掃除。砸爛神廟和祠堂,燒毀族譜和文物,清洗舊的文化意識,灌輸新的革命話語,這些都使得社區記憶無聲地斷裂、消解。另一個對社區記憶構成威脅的因素是市場化的沖擊。市場化使社區日益處在一個全面開放的和緊密聯系的世界當中。市場因素的多變構成多數社區未曾經歷過的重大事實。社區發生著各種力量的急劇分化。由市場化導致的人口流動又進一步離異了村民之間的觀念認同。不同的村民之間利益不同,應對市場變化的方式也就不同。如果這種變化和村內的分化足夠劇烈,村莊就難以整合各種態度和行為,村莊進入了分崩離析的時代,整體的社區記憶也就難以為繼了。
在村莊遭受嚴峻的外部沖擊和內部精英不斷流失的現在,維持、更新和延續社區記憶是保有村莊集體行動能力、促進村莊內源式發展的關鍵所在。我們是該寄希望于外來的制度調整,還是期待村莊內在生命力的調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