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元棟
如今,報紙的言論欄目不少,但是能夠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似乎并不多。像當年《燕山夜話》、《三家村札記》、《未晚談》之類的文章已經如鳳毛麟角,難覓蹤影。
現(xiàn)在有許多言論,我不知道別人怎么看,至少十有八九我是不看。這并不是我不喜歡言論,也不是清高,而是雙方思想溝通的氣味不合。不少言論的作者意思也算好,就是下筆前的態(tài)度好像有問題。往往一面孔的正氣,似乎惟有他獨個兒得了千古道理的真?zhèn)鳌C髅髟谥v個小道理,也要有意無意地用政論、社論的腔調,硬邦邦的政治術語一大堆,全然不顧別人愛看不愛看。這就使人頗不舒服。政論、社論自有它承擔的任務,那些重大的論題,關乎國家大事、國計民生的,其迫切而嚴峻的性質往往使這種文章不得不以明確嚴肅的筆調出之。而一般的言論,又不是報刊社論或評論員的文章,也用這樣的腔調,我就覺得滑稽。
從心理學的角度來說,人一般總有自尊,不大喜歡經常受別人的教訓和開導,而喜歡朋友式的平等地促膝談心。作文你若擺出政論的架勢,哪怕你說得天花亂墜,別人也會退避三舍。其次,有些言論言之無物,眾所周知的道理翻來覆去地說,通篇是大話、空話、官話、套話,味同嚼蠟。對此,毛澤東當年在《反對黨八股》中就曾予以痛斥。所以普通的言論總宜以親切與有趣為要。文章親切,則讀者肯接受;文章有趣,則讀者易接受。
親切,就是放下架子,收起板著的面孔,采用聊天式的口吻。態(tài)度自然是誠懇的,而不是居高臨下的指手畫腳。但是言論僅有"親切"的態(tài)度還不夠,還要有"有趣"的內容和表達。有人將"有趣"理解為"油滑",常常將"肉麻"當"有趣",作者自以為很得意,殊不知令人生厭。因此"有趣"兩字含義并不簡單:在內容上要有思想,讓人長知識;在表達上要有文筆,有情趣。
隨便舉個例子吧,記得好多年前,許多報紙都全文發(fā)表了一篇古文,是《戰(zhàn)國策》上的,叫《觸龍說趙太后》。因為來得突兀,所以我印象特別深。此事后來才知道,好像是當年偉大領袖要求領導干部一讀的。
這就是一篇相當好的言論。此文大意是說秦國攻打趙國,趙向大國齊國求救。齊國要求趙太后的幼子長安君作人質方肯出兵。太后因愛子心切,怒氣沖沖地拒絕大臣們的意見,趙國的形勢變得十分危急。這時觸龍出來,和太后一番交談,說得趙太后為之心動,最后同意將長安君質于齊,獲得了齊國的救援。
那么觸龍是怎么說動太后的呢?他從兩人近來的飲食起居說起,先化解了太后的排斥心理,然后表示,要將十五歲的小兒子托付給太后充當侍衛(wèi),以防自己死后無人照顧。一番殷殷的憐子之情引起趙太后的奇怪,難道大男人比婦人更愛憐兒子嗎?觸龍遂借機反激說,太后愛女兒更甚于長安君。真正的愛子女,莫不從長遠著眼。你女兒遠嫁燕國,你總是祈禱她不要回來。因為這樣才能有子孫可以在燕國相繼為王。現(xiàn)在,你給了長安君那么多肥沃的土地和重要的權力,卻不讓他有功于國家,一旦太后百年之后,他將何以在趙國立足呢?這番話說到了太后的心坎,驚悟讓長安君當人質去齊國的深遠意義。
毛澤東提倡領導干部讀這篇文章,而不是直白地號召大家要為國家和人民立功,正是想通過觸龍和趙太后的對話,如層層剝筍,表達"無功而享受爵祿有后患"的思想。意思深刻,但卻很生動,富有趣味,給人啟迪。這就叫曉之以理而又動之以情,其感染力和影響力也就不言而喻。
我們回過頭再來看《燕山夜話》、《未晚談》上面的文章,揆諸"親切"、"有趣"這兩項,似乎都得《觸龍說趙太后》一文的神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