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 信
1989年2月,我被派到新華社中東總分社工作,直到1993年6月回來,在中東呆了4年多的時間。回來以后,就有個想法,我已經50出頭了,應該考慮一下以后怎么辦。我當時就想,既然已經在新華社干這么多年了,那就去中國新聞學院吧,給新華社和中國新聞界培養接班人,同時把自己這一生的新聞經驗好好地總結一下。可是,新華社對外部當時就跟我說清楚了,說"你這個人,任何部門要都不給,必須要留下來"。于是我又留下來了。直到1997、1998年,英國威爾士大學有一個新聞、傳媒、文化學院,給我一個"訪問研究員"的銜,我又在那兒給他們的博士生開了一門《中國新聞》課,時間是一年。
我這一生大概就是這么過來的。
我現在感覺到,責任感,它不應該是一句空話。作為一個記者,一個編輯,這個責任感就是你應該當一個好的記者,好的編輯;作為一個老師,你就應該是一個對學生負責的老師,一個有師德的老師,一個講究職業道德的老師。我這個人,對"老師"這兩個字非常看重。年輕人喊我一句老師,我都覺得非常感動。在我們老家,小時候供牌位,牌位上寫的都是"天地君師親",老師的地位比父母親還要高貴呀。喊你一句老師容易嗎?所以我當老師,不管給不給我講課費、給多少,我必須要對學生負責,哪怕是一堂課。這是一種動力,有了這種動力,不用別人講,只要他覺得這個事情對國家有利,應該去做,他就會積極去做。
我舉這樣一兩個例子。海灣戰爭爆發期間,我正在中東總分社。當時,具體來講是1990年8月2日,海灣危機爆發。海灣危機爆發以后,隨著局勢的不斷發展,國際石油價格發生了波動。那時候,最高時上漲到了39美元一桶,當時的老布什拋出了美國的一些石油儲備來平抑世界的石油價格,一度石油價格又開始慢慢往下降。到后來的海灣戰爭,石油價格也一直維持在每桶27、28美元左右。當時我在中東總分社并沒有人給我布置研究石油問題的任務,我們那時候關注的就是打仗。可是我感覺到,石油問題確實是我們不得不考慮的問題。石油,是一個國家的經濟血液。沒有石油,這個國家就死了。當時的情況是中國還有點石油可供出口,但因為我長期在國內搞經濟報道,我知道中國實際上是個貧油國。所以我當時看到這個國際石油情況后就想到我們國家的石油安全問題,就擠出了一些時間,晚上不睡覺去查資料,中東有一份英文《石油雜志》,這是一份很有權威的雜志,它的副主編是一個老太太,關系和我不錯。我就去向她請教,最后寫了一篇內參,提出從現在起中國應該有自己的石油戰略儲備。如果沒有的話是十分危險的,不能光看我們現在還有點油,20年后怎么辦!
這篇東西發到總社去以后,我也并沒太在意。因為當時很忙,整天都跟戰爭有關系。直到1992年形勢穩定下來以后,我才回國休假。回家后不久,就有中央有關部門的同志找到我,要和我交換能源安全問題的意見。我才知道我這篇內參起了作用。如果說我能比較早地關注中國能源安全這個問題,原因就在于我感到作為一個中國人,理應關心中國的大事;即使我不知道我的這個內參有用沒用,有一點也是很清楚的,我必須把我的意見向國家貢獻出來。
在這里,我也想跟大家提一下一個國家觀念問題。我覺得,國家觀念是任何一個國家的記者編輯所必須具有的一個最基本的品格。并不是說黎信是共產黨員,才講這個,不是的,任何國家的記者都有國家觀念,就拿美國來講,它的憲法規定,有新聞自由,不搞新聞審查,這是肯定的。但是不要忘了,美國職業新聞工作者協會和其他新聞工作者組織都有非常嚴格的自律規定。1944年第二次世界大戰快結束的時候,當時的美國職業新聞工作者協會在紐約召開會議,提出了要自我審查,為了維護國家利益,必須自我審查。從此以后,在美國新聞學的詞匯里頭,就出現了自我審查這么一個概念。在美國新聞史上,自我審查的情況其實是很多的。比如1962年古巴豬灣事件。當時的美國肯尼迪政府支持了一部分古巴流亡者入侵古巴。《紐約時報》在此之前就已經得到消息,知道要打這一仗,但為了國家利益,它就一直沒發這篇稿子。
對于美國記者的國家觀念,我是有體會的。我直接參加了海灣戰爭的新聞報道,當然要關注外國記者特別是美國記者的表現。海灣戰爭結束后,我寫了一篇文章,登在《中國記者》上,就講這個問題。我在文章中說,如果說整個海灣戰爭是一組龐大的"樂隊"的話,這個總指揮就是當時的總統老布什。在這個"樂隊"里,軍隊演奏的是"主旋律",美國新聞界好比是這個"樂隊"的"打擊樂部",在戰爭中起到了一個非常大的推波助瀾作用。
如果你仔細看一看美國的報紙,你會發現盡管在國內的問題上可能是你罵我、我罵你,甚至是揭政府的丑事,甚至是彈劾總統。但是在對外問題上我看是出奇的輿論一致。在一年前,我們的一架飛機讓美國飛機給撞了,看看美國的CNN,看看美國國內的報紙,他們講的什么。再往前,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炸,新華社記者邵云環還有光明日報的兩位記者犧牲了,你看看CNN怎么報的,《紐約時報》等等是怎樣報道的,他們出奇的一致嘛。他們的國家觀念,我覺得甚至比我們還強。
對外報道,當然主要內容應當是社會主義中國的成就、改革開放的成就。但是,我們社會上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在對外新聞中不能也不應該回避。比方我在香港《南華早報》上發表的那篇文章,就沒有回避。申奧的最后4個月,我在奧申委工作,后來跟著奧申委代表團在莫斯科申奧。我的那篇文章,就是講奧運會究竟能給老百姓帶來什么。奧運會能促進北京乃至中國的發展,能給人民帶來實惠,所以老百姓支持北京申奧。但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支持。少數人為什么不支持北京申奧?其中有些是厭惡形式主義,也有人認為舉辦奧運會不是中國的當務之急,應當把國家的人力、財力集中起來搞建設,特別是開發大西北。這些反對的意見我在稿子里就講出來了。比如去年2月份國際奧委會考察團到北京來考察,當時是冬天,草還是黃的,確實有人拿綠顏料給噴了一遍,搞得假兮兮的,這種情況是有的。那么有些老百姓就提出來了,你搞得假兮兮的,我為什么要支持你?多數人支持北京申奧,少數人不支持,我覺得這樣的報道比較合適。我堅持我的立場,說明絕大多數北京市民支持申奧,這是問題的主流,主要方面;同時我要讓我的稿子真實,這樣的大事,老百姓百分之百地支持,那是不可能的。只有把少數人的意見也如實報道出來,文章才可信,才有可能被境外報紙采用。
記者應該永遠保持高尚的情操,自己做人要有原則。隨著社會的發展、市場經濟的發展,隨著人權觀念的不斷發展、深入人心,現在籠統地號召人們無條件地犧牲個人利益是不對的。但在一定的時候,作為記者,尤其是共產黨員記者,犧牲個人利益、服從國家利益還是有必要的,也是應當的。尤其是不要做一些違法的事情,不要做違反我們記者的職業道德的事情。在這個問題上,嚴肅的資產階級新聞單位有許多規定是值得我們借鑒的。他們的職業道德是非常非常嚴的。比如《紐約時報》有一個明文規定,每年到了圣誕節的時候,除了賀年片,其他凡是超過5美元的東西一律退回去。我在國外曾經碰到這樣的事情:海灣戰爭爆發以前,我到日內瓦采訪美國外長和伊拉克的最后一次會談。回來在法蘭克福機場等飛機的時候心臟病發作,手都麻了,直出冷汗。當時等飛機的時候有一個醫生,看到我不太好,他給我聽了聽,叫來一個警察,給我開了一個處方。這個警察就馬上跑出去給我買了藥,吃完以后我很快就好了。醫生看我好了以后就乘去印度新德里的飛機走了。警察把我送到漢莎航空公司的機場辦事處,后來臨別的時候,我拿了個小禮品,就是我們國家的上面有個熊貓的很不值錢的小東西送給他。那個警察就"啪"的給我敬了一個禮,他開玩笑地說:"我不能拿,要是拿了,我肯定會丟飯碗的。"這種職業道德還是很值得我們學習的。我敢說一句話,我當了幾十年的記者,我從來沒有利用我手中權力的便利給我自己包括我的家屬謀過任何一點私利。
1995年我曾經調查一個案子,事情發生在海南島。某鐵礦在海口有一家賓館,價值4000萬人民幣,讓一個香港人給騙走了。我參與了案件的調查,做了一些工作,最后這個鐵礦把賓館收回來了。我們從海口走,上飛機的時候,鐵礦的一個副總經理到舷梯的旁邊把一個信封塞我包里了。我摸了一下,不知道里邊是多少錢,肯定很多,當時鐵礦的律師陪著我。這信封我連拆都沒拆,馬上就交給律師說:退回去,我一分錢也不能要。我是記者,必須遵守記者的職業操守和職業道德。廣東某單位曾經一次送我4塊金表,那每一塊至少都值上萬元錢,這4塊表我全部交給了新華社紀委。
拒收金錢、貴重禮品等等比較容易做到。比較難做的就是新聞界的浮躁,喜歡圖虛名,我覺得作為一個年輕記者尤其要注意這個問題。現在西方有個理論,大致的意思是一個社會處在戰爭年代,那么這年代叫做英雄的時代,如果一個社會處在和平的時候,那么這個社會就叫名人時代。這話有道理,不信你問問一些年輕人,楊振寧是誰,李政道是誰,賀龍是誰,他們未必知道;但如果你問那英是誰,他肯定知道。現在中國新聞出現捕風捉影甚至假造新聞等現象不足為怪。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新聞逐漸成為一個商品,有些記者就利用這個機會采取一切手段追逐不正當的名利。我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更有必要強調記者的職業操守。你們知道什么叫"狗仔隊"嗎?就是專門跟蹤名人給他們偷拍的所謂"記者",在西方叫做PAPARAZZI。如果從事新聞工作的話,要做嚴肅的記者,千萬不要當PA-PARAZZI,當狗仔。最好有一段時間在比較正規嚴肅的新聞單位工作,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新聞記者,什么叫職業道德,以后如果到小報去干,起碼能有所警惕。如果你在一個正規的環境里邊工作過,最終你會感到受益無窮。在當前的社會中,一個記者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要隨波逐流。對于物質利益的引誘,屬于自己的當然不要客氣,不是自己的就不能拿。陳毅元帥在一首詩中說:莫伸手,伸手必被捉。我時常用這句話勉勵自己,也經常用這句話勉勵自己的子女。
還有一點,我覺得作為一個記者,他必須具有堅忍不拔的品格--我一定要達到這個目的,我非要達到這個目的不可,想盡一切辦法,完成自己的采訪任務。
這里,我想談談1992年2月24日新華社記者組獨家采訪卡扎菲的問題。我當時是新華社中東總分社高級編輯,總分社在開羅。大家知道,由于利比亞涉嫌制造了個洛克比事件,聯合國通過了決議,制裁利比亞,利比亞當時非常孤立,很想中國在這個時候能夠扶它一把,拉它一把。我曾經在1989年的9月底去過一次利比亞。那是報道利比亞慶祝"綠色革命"20周年,也就是卡扎菲通過軍事政變推翻了伊格里斯王朝,時年28歲的他,成為世界各國中最年輕的領袖。這個國家莫說采訪革命領袖卡扎菲,就是在街頭找老百姓談談也困難,即使在市中心公共場合拍照,也有人干涉。我從在開羅的新華社中東總分社赴任時起,一直到1992年,利比亞駐開羅大使館和我們新華社基本沒有來往,但是很奇怪,聯合國制裁利比亞這個決議出來以后,利比亞這個使館好幾次邀請我們去做客。一般都是我去參加這類活動,與利比亞使館的外交官交談,我發現他們迫切希望中國幫助他們走出困境。在這個時候,他們需要我們的幫助,需要中國人替他們說話。我感到,我們有可能利用這個機會,去采訪卡扎菲,于是就提出了這個設想,說我們要抓住這個時機去利比亞,獨家采訪卡扎菲。當時大家的看法很不一致,有些同志說,采訪卡扎菲?你可能是一廂情愿吧。我說不一定,事在人為。恰巧在這個時候,新華社總編輯南振中到了開羅,傳達小平同志的南巡講話,號召大家要認真學習小平同志的重要講話精神,要解放思想,開創新華社工作的新局面。聽到這些話,我是熱血沸騰啊。就在這個會上,我站出來了。我說:老南,我現在要去利比亞,采訪卡扎菲,我一定要拿到這個獨家新聞,你同意不同意?他當時就拍板了,說,可以!會后,總分社決定派兩個人去,一個是我,一個是新華社突尼斯分社記者龔振喜,由我帶隊。我從開羅出發,龔振喜從突尼斯出發去利比亞。唐師曾--就是那個唐老鴨--當時是助理攝影記者,提出也要去,并且保證聽我的話,當好我的攝影師。我想想,就讓他去吧,這個事情就這么成了。
我們這條路可就苦嘍,按照聯合國的制裁規定,利比亞所有國際航線全部封死。乘坐飛機去利比亞是不可能了,只能從陸地走。一路千辛萬苦24個小時到了班加西。到了班加西以后,又換了一個小巴往前走。我記得特別清楚,到了邊境的時候,早晨四五點鐘,地中海沙漠氣候特別冷啊,凍得直打哆嗦,肚子餓得嘰里咕嚕亂叫。下去一看,路邊有個大棚,賣阿拉伯大餅,還有牛羊肉,還有雞什么的,冰涼油膩,根本無法下口,水也是冰涼的。就這么著就去了。一路上我吐了不知多少次,累得實在沒有辦法。即使在這種情況下,我在車上還找了一些利比亞乘客,跟他們交談,了解他們對聯合國制裁的看法,以及利比亞群眾對卡扎菲的看法。可以說,從一上路,我就開始采訪,通過觀察、交談,了解利比亞的情況。那時的利比亞對外非常封閉,對于一個記者,這些"活"材料非常珍貴。一路上有時候還可以看到高炮、地空導彈陣地。還看到了一些路標,聽司機說,有些路標是假的,是為了誤導入侵的敵人故意設置的。就這樣,到了利比亞首都的黎波里。
到達后,我們在中國大使館住下。來不及擦一把臉,我就根據沿途了解到的情況寫內參。接著向大使匯報,說明來意,爭取大使的支持。通過使館,我們向利比亞方面提出采訪卡扎菲的要求。我們記者組的分工是我做大使的工作,龔振喜做我的助手,唐師曾做使館工作人員的工作。4月22日,利比亞外交人民委員會(外交部)通知中國使館,要大使和新華社記者不要離開使館。很明顯,卡扎菲要見我們了。我和小龔從那時起就寸步不離使館,隨時準備去見卡扎菲。4月24日上午10時,利比亞外交部通知我們去見卡扎菲。
我們這個采訪提綱,總共是6個問題,這是在之前我和大使還有政務參贊一起商量后確定的,主要是這6個問題,當然還包括一些細節。采訪開始的時候,我看到卡扎菲當時有些疲憊,我就問他:"卡扎菲閣下,您最近身體怎么樣?"他說現在很好,剛摘掉扁桃腺。前些日子發燒,現在還不錯。談到最后,我拿出名片來,說希望您給我簽個字,然后唐老鴨這幫人就上來了,簽字啊,照相什么的。
這件事情說明一個什么問題?就是說,記者,一定要有一種堅韌的性格!記者碰到新聞,就應該像燒足了氣的火車頭一樣,撲上去。這一點是我們當記者的一個很重要的品格。
還有一個問題,我覺得當記者不要嘩眾取寵,要嚴肅地對待自己寫的每一個字,嚴肅地對待每一次采訪。每次采訪都是一次學習機會。當編輯,每編一篇稿子,也都是學習機會。要認真讀懂記者的來稿,不懂一定要搞清楚,不要不懂裝懂。從不懂到弄懂,這也是一個學習的過程。1980年,五臺山寺廟和尚第一次開光。什么叫開光?就是招收和尚。招收和尚有一個儀式,叫做剃度。這就叫開光。山西分社的記者把這稿子拿來,我來編,我是編輯。我對佛教儀式幾乎一無所知,不了解情況,那怎么辦呢?老老實實承認自己不行。我跑到中國佛教協會,找那兒的高僧求教。接待我的是佛教協會副主席聚贊法師。他給我講了開光是怎么回事,是怎么個儀式,開頭是什么,后頭是什么。我還問過他一個問題:電視、電影上的和尚頭上都有兩排疤,現在還燒不燒這個疤了?他說不燒了。為什么呢?法師說,佛教經典并沒有和尚受戒燒疤的規定。元代的時候喇嘛教盛行,和尚很受優待,不少人冒充和尚,為了"打假",佛教界規定和尚頭上燒疤,頭上燒了疤的是真和尚,否則就是冒充的。現在中國佛教協會已經決定不燒了。對我來講,這就是上了一節非常好的佛教知識課。我有一個習慣,那就是把每一次采訪當做上一堂課。采訪工廠,只要有可能,一定要參觀生產的全過程。采訪水庫,如果有可能,要把水庫每一個部分都看一遍。紅旗渠,我曾經從渠頭步行走到渠尾,走了整整一個星期,沿途找老鄉了解情況,這些是活的知識。記者不僅要讀萬卷書,還要走萬里路。走萬里路不是游山玩水,是為了豐富自己的經歷和知識。
相反,如果你不懂裝懂,就會出問題、鬧笑話。我就鬧過一個影響全國的笑話。1985年,我看到合眾國際社的一篇報道,說美國西點軍校要求學生學雷鋒。導語也寫得非常精彩,寫的大概是"西點軍校樹立雷鋒像"什么的。當時我看了很欣慰,沒經核實就把它寫在我的一篇文章中了。我的文章被不少新聞刊物轉載,結果是流毒全國,大家都信以為真,都以為西點軍校的學生學雷鋒了。一直到1993年4月的《讀書》雜志上,登了李慎之一篇文章,指出西點軍校的學雷鋒云云純屬子虛烏有。李慎之是一位著名的學者,曾經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副院長,他在美國有不少關系,他專門請在美國的朋友去西點軍校調查有沒有學雷鋒這回事。合眾國際社很可能是開了個愚人節玩笑。這個事情,我一直為之內疚。其實多想想,美國西點軍校,跟雷鋒有什么關系啊?如果再想想,我在美國也有朋友,可不可以請他們核實一下再寫文章呢?完全有可能!可是當時就信以為真了。
另外一點,要永遠的好奇。一個記者,要觀察社會,觀察人。在觀察事物觀察人當中,在滿足你這個好奇心的過程當中,說不定你觀察到的情況就對你有用。我自己是非常喜歡看周圍的情況。我平時也沒多少時間出來走走。偶爾出來一次,好家伙,我瞅著大街上的人都覺得新鮮。平時很少看電影,沒有那個時間,偶爾看一次電影,人家就說你怎么那么累啊,因為我老想這部電影的攝影技術怎么樣啊,演員的表演怎么樣啊,有時候我甚至想,要是讓我寫一篇評論我該怎么寫。老是想這些。這是習慣了。你總是保持一種好奇,保持一種思索,說不定什么時候,會對你有好處。比如講吧,中東總分社辦公住宿都在一座6層樓房里,樓頂是個平臺,工作之余,我經常到平臺上散步。從平臺上看,周圍的樓沒有一個封頂的。所有樓都是頭幾層住人了,往上就不蓋了。我覺得很奇怪,就問周圍鄰居為什么樓不封頂?他們說,這個很簡單,一旦封頂了,就要交稅;只要不封頂,就不必交稅。這是一個原因。還有一個原因:我現在沒錢了,你先住著,等我有錢了,再往上蓋。那么就帶來一個問題。很多人再往上蓋的時候,就不考慮原來的設計怎么樣,承受能力怎么樣,就給將來帶來很多問題。我們總分社斜對面在蓋樓,我就到工地上找工程師了解情況,向他請教所有水泥的標號、鋼筋標號等等。我不是建筑師,但是,憑常識也能判斷,開羅不少大廈是"豆腐渣"工程。
1992年10月12日埃及發生地震,下午兩點多鐘的時候,一下就把我從床上搖下來了。這次地震,震中離開羅還有400多公里,震級并不是很大。但是開羅市中心,受損很大,有一棟22層的樓,從上到下全塌了,死了很多人。我們到現場去看了,情況很慘。地震的時候,埃及總統穆巴拉克當時正在北京,聽說這個消息以后,晚上見了楊尚昆主席,打了聲招呼,說對不起,我們國家地震,當時就回去了。這個人確實是個政治家,下了飛機以后不去總統府,和總理一道立刻直接到災區視察。我在給新華社《參考消息》寫稿報道埃及地震的時候,就把平時積累的情況作為背景加進去了。同時做了一些分析對比:我們國內的水泥標號是多少,他們是多少等等。中國有句古話:書到用時方恨少。對于記者,還應當加一句:"活"知識到用時方恨少。平時要多讀書,還要多積累"活"知識。你們看,整個開羅,基本上沒見過幾個封頂的樓。把這些情況都加進去,這就要求一個記者多向社會學習,多留心自己周圍的情況。說不定哪一天,這些東西會對你有用的。
另外,記者要博覽群書,要有豐富的知識,要多讀書。我感覺到,一個記者有沒有新聞敏感,能不能抓住新聞,取決于兩點:一個,是知識面,有沒有豐富的知識;另一個,是對全局的把握,有沒有全局的意識。你對全局有了把握,你的知識比較豐富,你就比較容易抓住新聞。國外也好,國內也好,都有很多人在這方面給我們樹立了很好的榜樣。我們新華社就有。我們穆青社長非常好學。他不管到哪兒,都親自采訪,每天晚上堅持寫日記,天天如此,從不間斷,非常可貴。就這點來講,作為一個晚輩,我比穆青同志真的差遠了。我們新華社河南分社有一位老記者,從20世紀三四十年代起就結合自己的新聞報道工作研究黃河。這位老同志是老革命,讓他到河南省當什么秘書長啊,地委書記啊,他都謝絕了,就當了一輩子專門報道黃河的記者。他自己本人就是一個關于黃河的百科全書。黃河水利委員會有什么不懂的,都要去請教他。在治黃這個問題上,他是專家。國外也有這樣的例子,比如《紐約時報》曾經有一位總編輯范·安達,是美國新聞界公認的"最博學的編輯"。他從1905年起擔任《紐約時報》總編輯,一直當到1925年,退休以后,《紐約時報》對外仍然說他是總編輯。此公最突出的優點是博學。考古學家曾經在埃及發現一座古墓,里面有一個石碑,那個石碑上的古埃及文字就是他破譯的。愛因斯坦提出相對論,是《紐約時報》最先報道的,為什么呢?因為《紐約時報》總編輯自己就是一個有成就的數學家、物理學家,他懂這個。愛因斯坦講課講錯的時候,范·安達就敢說:你這個方程式有什么什么毛病。他對歷史、對軍事也有研究。所以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時候,他根據雙方軍隊的態勢啊、布局啊,提前預告這一仗可能在什么地方打,什么時候打,在這之前把記者派到戰場上去。《紐約時報》在世界上成為一個知名大報,他立下了汗馬功勞。《紐約時報》的基礎就是在那個時代打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