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云鋒等
主持人:楊揚(華東師大中文系教授)
參與者:羅云鋒、趙思運、周星華、吳世勇(以上均為華東師大中文系博士生)
主持人:20世紀90年代以來,當代中國文學研究的方式發生了不小的變化。雖然在90年代已經沒有了80年代中期那種自覺的“方法論”問題的討論,但90年代的當代中國文學研究在方法論上還是有不少自己的特點。我想提出的是,90年代以來,當代中國文學研究中較為突出的現象是,一些文學研究的對象和方法顯然已經超出了原有的文學研究的范圍,表現出非文學化的傾向。對這些現象你們怎么看?
羅云鋒:我以為首先得看你對文學這一概念是怎么定位的,也就是從什么范圍來界定文學。如“文學是人學”這樣的命題,是將文學放在人學的范圍來看待。這當然不錯。而有人認為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把文學理解為一種語言藝術,自然也沒錯。關鍵是看問題的角度和界定的范圍有差異。文學自身的范圍就是非常豐富的,文學的題材和內容可以包羅萬象,文學研究的范圍相應地不必局限于一隅。
趙思運:90年代當代中國文學研究的非文學化傾向中,較為突出地表現在文學研究中運用文化研究的理論視野和方法來研究文學問題。譬如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討論,對“現代性”的討論,以及當代文學研究中有關大眾傳媒、性別、種族、個人身份、生態等話題,多多少少都與文化研究有關聯。這些話題介入當代文學研究,一方面與西方文學理論的譯介有關,從后殖民理論到新歷史主義,我們看到不少國內的譯介文章都偏重于這方面內容的介紹。另一方面,也與進入90年代之后,中國人文知識分子的自我角色期待有關。89年之后,中國人文知識分子在言說的焦慮中沉默了一段時間,但根深蒂固的“廣場意識”使得他們不甘心于這樣的邊緣化生活,他們要面向當代發言。而此時當代文學在整個社會生活中所占據的位置已不像80年代中國文學的位置那么重要。在這種情況下,人文知識分子的眼光開始躍過原有的文學天空,轉向當代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像《文化研究》叢刊刊登的一些譯介文章和研究文章,如《歷史敘事及其建構中的秩序——以我國傳媒報道香港回歸為例》(見《文化研究》第一輯,作者潘中黨)、《北京大學百年校慶:一個文化事件的分析》(見《文化研究》第二輯,作者熊浩)、《市場、文化、權力:中國第二次“文化革命”的形成》(見《文化研究》第三輯,作者阿里夫德里克,翻譯李懷亮),這些研究的選題都是當下的文化事件。另外,即便是一些歷史問題的研究,也挾帶著當代人的體溫。如《天朝沙場:清故宮和北京的政治空間構成綱要》(見《文化研究》第一輯,作者朱劍飛),其選題具有某種歷史象征。從上述角度來理解90年代以來的文化研究,我以為的確體現著非文學的內容,或者說,當代文學研究中的文化研究有著自己的意識形態規定性。
周星華:近兩年曾有機會到北京參加文學理論學科建設方面的高級研討班,不少國內有影響的文學理論專家就自己最關心的研究問題,在這個班上與全國高校的文學理論教師作了交流。與他們的交流活動中,我有一個困惑,不少學者所談的研究話題,似乎與文學理論和文學研究沒有什么關系。有的談哲學問題,有的談文化問題,也有的談中國當代政治問題,還有的則談歷史問題。這些話題當然非常豐富,我也能夠接受,但我同時又在想,搞文學的人不再關心文學,而是熱衷于別的學科的問題,這大概可以算是9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非文學化的一種表現吧。對研究學問的人來說,視野和知識積累當然應該寬一些為好,但說到底,文學研究終究還是應該有自己的學科界限。現在界限內的東西消失了,或者說,對不少人失去了研究的吸引,大家轉而研究文學之外的知識,這樣的研究到底有沒有價值,我感到懷疑。畢竟一個人的知識積累是有限度的,不是說你什么都能談,什么都能研究。搞文學研究的人,自己的優勢恐怕還是在文學領域,而不是什么文化、政治、經濟、歷史研究。
吳世勇:90年代以來,最能代表當代中國文學研究中非文學化傾向的,大概要數文化研究了。文學研究領域的文化研究者在談文化研究時談得最多的,恐怕是跨學科研究的問題。他們認為文化研究作為跨學科研究的一種嘗試,擴大了文學研究的視野和范圍。但我對所謂的跨學科的提法常常感到疑惑。跨學科到底是指文學學科內部各分枝學科之間的聯系,還是文學學科與其他學科之間的聯系?至少,目前國內講跨學科研究的人在這些問題上是眾說紛紜的。至于一些批評家想用文化研究來取代文學研究,以此來顛覆文學研究這一傳統學科的知識分類,我想這不是容易辦到的,畢竟文學研究這一學科發展到今天,也不是什么人拍腦袋想出來的,而是經過幾代學人的努力才具有的。所以,非文學化研究最后不能以反文學研究的方式收場。文化研究目前的發展勢頭似乎非常強勁,不斷在開拓自己的邊界,但什么都想包容,最后的結果很可能是什么都包容不進去,各個領域只是點到為止,講些皮毛的大道理,缺乏深入的研究。這讓我想到了比較文學研究在學科發展中曾遇到過的困境。當什么研究都納入到比較文學研究領域時,比較文學研究反而沒有了自己。當我們一些人對文化研究持樂觀態度,以為文化研究拓寬了文學研究的視野,可以迅速解決目前當代文學研究中遇到的困境時,對此我倒是愿意潑一點冷水,我以為不要光聽口號,還得看那些文化研究的具體結果怎么樣,有沒有學術性可言。這方面中國文學研究是有前車之鑒的教訓的。80年代“方法論熱”時,不是也有人認為文學研究應該引入自然科學的“舊三論”和“新三論”嗎。理論上講得頭頭是道,但10多年過去了,至今也沒見到有這方面成功的學術研究問世。所以,不管什么研究,一句話,拿成果出來。
主持人:聽了你們剛才各自的表述,我覺得很有意思。盡管四人的觀點有差異,但并不反對開放文學研究的邊界,也就是說,你們都是有限度的非文學化研究的支持者,認為當今的文學研究的確應該有所變化,但怎么變的問題上,各自的意見是很不一樣的。
羅云鋒:的確,文學研究是沒有固定的模式可言的,誰敢肯定說我的研究就是純正的文學研究呢?今天大家所認定的文學研究也僅僅是一種歷史認同而已。一方面是為了分析、交流的便利,學者之間可以有一種共有的資源、話語形式來交流。否則,人言言殊,拿什么來學術交流呢?另一方面,現行的文學研究模式也有一個歷史形成過程,要用歷史的眼光來看待所謂的文學研究模式和范式。中國傳統的文學研究方式,從思維形態上考慮,我認為主要有兩種,一種是感悟式的研究,另一種是道統式的,研究中處處體現“宗經”、““原道”、“征圣”。近現代以來,文學研究的方式多起來了,有注重道德倫理的研究方式,有社會歷史的研究方式,有語言學的研究方式,還有心理分析的研究方式等等。這些研究總的一個特點是突破了傳統研究的封閉局面,接受西方文化思想的影響,可以說,沒有一種文學研究的新方法不受到外來思潮的影響。而這種接受、演變的過程談不上可以用預先確定的范式和程序來規定,的確,在近代以來的文學研究方式的演變過程中,沒有哪個人可以先知先覺地說這是文學研究的方式,那不是。翻閱一下《胡適文存》或是《王國維遺書》中的一些文章,在當時人們認為是與文學有關的研究,今天看來有些就不一定與文學研究關系那么密切,很可能劃歸國學或是哲學和歷史研究領域了。當代中國文學研究方式,也有一個變化過程。1949年后,社會歷史的研究一度成為中國文學研究中唯一被認可的研究方式。這樣的研究在當時是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色彩的。新時期以來,這種狀況有所改變,特別是80年代中期以來,隨著“方法論”問題的討論深入,西方學術思潮的大量涌入,中國當代文學研究開始呈現出多元的文化格局。凡是論及這一時期中國文學研究的文章,幾乎都會說,這一時期是新觀點、新方法層出不窮。那么,什么叫新觀點、新方法呢?我想就是以往研究方式中很少見的,或者干脆就沒有過的東西,那才叫新。而且,這些新的研究方法對原有的文學研究而言,很可能就不屬于文學研究的范疇,但經過文學研究者的努力,慢慢被吸納到文學研究中來了。譬如,精神分析方法、神話原型方法,結構主義方法等,原來分屬于心理學、神話研究和語言學,但現在在文學研究中都逐漸形成了各自獨立的研究方式。所以,文學研究與非文學研究有一個適應和轉化的過程。
周星華:文學研究盡管可以不斷擴大自己的研究范圍,但總體上講,基本點還是圍繞審美文化展開。可以這么說吧,審美范圍有多廣,文學研究就有多廣,只有當研究脫離了審美現象而隨意地擴大研究范圍時,才可能出現非文學研究的現象。否則,為什么還要區分各種研究之間的界線呢?這些年文學研究的非文學化傾向與文化研究有很大程度的關系。我注意到國內一些積極倡導文化研究的批評家,原本基本上都是從事文學理論研究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現在他們將自己的研究從文學領域伸展到社會文化領域,這是一種學術延伸。從文學研究來說,是文學研究的擴展,而從文化研究方面來考慮,這樣一批人來從事文化研究,其專業資質是否會被認同,這是有待時間來證明的。不是說你自己認為自己在從事文化研究,便真的進入了文化研究的門徑,很有可能,專業人士根本就不承認你的研究是文化研究,文學批評家與文學理論研究者所講的文化研究與專業的文化研究不是一回事。文學研究者希望進入文化研究領域與實際能夠進入不是一回事。90年代以來,一些文學研究者希望在文化研究方面有所作為,與當時特殊的文化語境有關,也就是說,當時的一些知識精英不滿足于自己僅僅是一名專家、學者,他們在思想文化上還有一些遠大的抱負和設想,所以,他們不能滿足單純的文學研究,而是希望借助文化研究的方式,來表達自己作為一名知識分子對當下中國社會文化的歷史處境有所關切。文化研究在他們看來僅僅是一種比較有效的介入社會現實的方式而已。這是一種超越文學研究的現實情懷。
吳世勇:真正從事文學研究的人,誰會沒有文化情懷呢?文化情懷是一回事,文學研究又是一回事,不能以姿態和立場來取代真正的學術研究。而是要靠扎實的學術研究來證明你確實對某種文化有揮之不去的牢固情懷。從目前國內一些文學中的文化研究嘗試看,淺嘗輒止的多。不少批評家將文化研究的矛頭針對文學研究,認為中國大學的文學研究學科體制是一種權力的產物,應該予以解構。還有人認為文化研究應對當代文學的所謂“純文學”解構。我覺得中國的大學文學研究體制盡管有很強的意識形態痕跡,但并不能因此說一些學者的文學研究也全都是意識形態的東西。否則,為什么我們要將學者與政客作分離呢?這說明學者還是憑他研究的客觀性成果得到學術界同行的認可。大學在今天的中國依然是知識和價值的創造最集中最強大的地方。如果學術研究這種最可寶貴的東西都要被視作意識形態而被解構掉,我以為是解構錯了,就像一些人把“純文學”作為解構對象一樣,我覺得中國當代文學不是被“純文學”所阻礙,而是很多作家缺乏對文學的執著熱情,被各種文學之外的因素干擾、誘惑太多,結果,出現了一批有文學之名而沒有文學之實的假文學和偽文學,也就是很不純的文學。真正的“純文學”還是受到大家尊敬的。
趙思運:廣義的文化研究我是贊同的。廣義的文化研究應該是表示社會實踐的意義,表示經驗的生成和再現的意義,表示人類主體構成的價值所在。而文學是對人類社會實踐和經驗的詩化的映現,或是對人類社會實踐和經驗的詩意的企盼。它以人性的完整性、豐富性和充盈性為根基。研究文學離不開對人性的詩意展現。文化所指向的人的意義的一個重要尺度,就是人性的完整性、豐富性和充盈性。文學和文化的旨歸是同一的。文化研究和文學研究在揭示人性方面,也應該有相通的地方。如果文化研究是針對文學研究而來,甚至是以扼殺現有的文學研究成果為前提,那么,這樣的文化研究是與文化沒有什么關系的。真正的文學研究是歡迎文化研究的,因為文化研究無疑會拓展文學研究的廣闊天空,在新世紀確立起新的文學的審美意義和社會意義。
主持人:有關90年代以來當代中國文學研究中的非文學化傾向問題,慢慢地大家都集中到對文化研究上來了,可能是一種現實感受吧。這些年文學研究中強調文化研究的呼聲的確很高。但我在想,聽其言,還得觀其行。也就是說,這些年在國內文化研究方面理論講得多,具體的研究不知道有沒有做得比較成功的?
周星華:我看是沒有什么。
羅云鋒:我覺得要有一個具體的分析。一是看文化研究影響下的文學研究是不是有了改變,二是在文化研究影響下的文學研究注重哪些問題研究,第三是研究的結果如何。從第一個問題來看,文化研究對當下的文學研究應該說是形成了一定的影響的,國內從事文學研究的翻譯、介紹和關注文化研究的人,可以說越來越多。有些大學中文系嘗試開設文化研究的本科課程,香港一些大學還有這方面的研究生課程。可以預見,最近幾年文化研究還將是國內文學研究領域一個較受人關注的問題。第二,文學研究在文化研究影響下,對研究方式有所調整,一是方法論上吸收西方的文化理論,同時針對一些批評意見,會加強中國本土化的理論建設。二是研究對象現實性更強。90年代積極倡導文化研究的學者本來就具有較強的文化情懷,他們不會僅僅滿足于對作家作品的藝術分析和文學史定位,而是要訴說學者自己對當代文化的看法,引導文學研究朝著學者自己心目中確認的文化價值理想的方向發展。可以說,除了這些年社會上比較突出的社會公正問題、社會分層問題以及全球經濟一體化之后帶來的文化影響問題等等現實問題之外,隨著社會矛盾的新發展,還會有一些與現實相關的問題,在未來幾年的文化研究中逐漸凸現出來。總之,是現實感會越來越強。最后,應該看到,與學術界公認的成熟的學術研究及其成果相比較,國內的文化研究的確還沒有像樣的經典性研究出現,但一些有益的研究嘗試還是值得注意,像《讀書》雜志上對“三農”問題的討論,像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的《黃河邊的中國》等,都是可以看一看的。
趙思運:的確,90年代以來,文化研究打破了意識形態對學術研究的控制,文學研究中的文化研究可以說是全方位地介入當代社會生活,從而表露了當代中國知識分子的價值立場。前幾年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的三卷本《知識分子立場》,是這方面努力的一個階段性的成果總結。另外廣西師大出版社出版的《大學人文讀本》,也是不錯的成果。這些工作目前都是邊緣性的地方出版社在出版。
吳世勇:你們兩位對國內文化研究進展的介紹與總結,還是沒有打消我對文化研究現狀的憂慮。我是凡事都希望看個徹底弄個明白,現在經你們一說,許多問題還是不清楚、不明白。就說那些所謂文化研究帶來的文學研究的變動吧,現在大家都把這種變化歸結為文化研究帶動了文學研究,但我想文學研究自己是不是也會產生變化的要求,在研究中尋求新的問題和新的表達方式呢?畢竟目前國內文學研究領域主張文化研究的人,原來都是從事文學理論研究和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的,他們對文化研究的了解程度如何,至今都還是一個問號,大概不會比你我多多少。用一點皮毛的文化理論來解說當代文學問題,就文化研究而言,到底起了多少影響作用?我看過一些文化批評文章,分析得好的,倒不是文化理論在起作用,而是原來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在起作用。譬如對王安憶近兩年小說創作的評論,說好說壞可以各有說法,但有的文章牽強附會地掛上什么文化批評,似乎這樣一來,自己的評價才有力,文化批評仿佛成了某種新式武器,只有用它才能進行批評,否則,就無法進行批評似的。文化批評變成了文學研究中的時尚表演。從這一意義上,我對目前許多文化研究持謹慎態度。換句話說,國內不少所謂的文化批評改成文學批評也沒有什么不可以的,為什么一談大眾文化、傳媒問題、性別問題就要扯上文化研究呢?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有關大眾文化、大眾傳媒等今天被視為是文化研究專利的問題,還不首先是在文學批評領域,由文學批評家提出的么,或者說,是當代中國文學自身發展中提出的問題么。不要什么都往文化研究上靠,像攀闊親戚似的。誰場面做得大就與誰拉關系。
羅云鋒:我補充一點,老吳剛才說的情況是存在的。目前國內的文化研究并不是一枝獨秀。在今天學術多元的文化時代,要想靠一種所謂的文化理論包打天下,這樣的局面大概是很難成立了。所以,我是主張文化多元格局下對文化研究的吸納,而不是誰壓倒誰,爭奪話語霸權。
主持人:最后還有一點時間,我們可以集中討論一下當代文學研究中運用文化理論時存在的一些問題。
羅云鋒:當一種新的理論方法剛剛進入到文學研究領域時,不完備是可以想見的。目前國內在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中運用文化理論分析問題也只是嘗試而已。從存在的問題看,我看表現出“三多三少”現象。所謂三多,就是翻譯多,介紹多,談理論多;所謂三少,就是對西方文化理論研究得少,針對中國本土問題的研究少,與中國文學研究自身要求結合得好的研究更少。先談“三多”問題。可能有人會說任何外來理論在中國的旅行過程都有這樣一種現象。這是不錯的。但我要問的是,為什么我們無法擺脫這種思維怪圈呢?現在的問題還不是“三多”問題,而是一些人老是在“三多”中不斷地運行。80年代談新方法論,90年代談文化研究,似乎都是這些人,談來談去只是紙上談兵,缺乏的就是自己的研究。所以,我批評文化研究中翻譯多、介紹多和理論空談多,是要指出造成原來80年代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失語癥”的原因與今天那種空談文化研究的理論方式之間有同構性。假如今天依然用這樣的談論文化研究,很有可能,文化研究談了半天,西方出現了某種理論后,國內的一些倡導文化研究的人又會說新起的西方某種理論能夠開闊中國文學研究和批評的視野,于是乎,人們忘記了當初這些人士是如何信誓旦旦說文化研究如何如何高妙,轉而放棄文化研究,去追逐更“新”的西方理論了。這種唯新是從的思維,表面上看,好像很開放、很有新意,但事實上恰恰是一種無根的研究,這是造成這些年國內文學研究“失語癥”的重要原因之一。從“三少”現象來考慮,著眼點是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自身的建設問題。80年代以來,我們介紹和談論的,其實沒有一種理論是中國學者在自己的研究中提煉而成的。這當然不是說什么都要自己發明,但老是照搬別人而沒有自己的發明,這的確也是一個問題。因為從理論生成的角度講,每一種理論的形成,總是有它特定的經驗原型作基礎,反過來,以這種經驗原型為基礎建構起來的理論對其他經驗類型的研究,多多少少總有些理論上的限度。所以,老是照抄外國的理論,說到底,是中國的學者對本土的問題缺乏深透的研究、提煉,既然自己的問題說不出來,而西方人對相似的問題能夠表達出來并形成系統的分析,于是,借別人的話語系統來表達中國當下的思考,成了一種研究的捷徑。人們只看到介紹外來理論有益的一面,而對這種過分依賴外來理論缺乏自己理論創新意識的學術惰性,倒是常常忽略了。
吳世勇:我覺得學術研究中,不能簡單地將理論創新理解成斷裂式的學術革命。在學術研究中提倡革命、變革,將以往的研究全盤推翻重起爐社,這樣的思維是值得反思的。真正的學術變革、革命都不是容易的事,從中國學術史上看,能夠稱得上革命的簡直是屈指可數。這不是說不要變革,而是變革很難,要在積累中求變革,而不是靠拍腦袋、自吹自擂自封地搞變革。每一門學科研究當中的問題意識包括它的研究方法都有自身的累積歷史,新的學科的形成也有一個如何累積的問題,不是一個新的學科出來之后其他的學科都只能退居二線,所以我們現在要研究的是新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每一學科面臨的問題和新的機遇。文學研究中引入文化研究,這本來是體現出當代文學研究的開放姿態,但現在一些人覺得文學研究只有文化研究一條出路,這種看法是值得商榷的。事實上,現在文學研究中積極倡導文化研究的學者,很多都是文學研究出身的,有的是搞文學理論的,有些是搞文學批評的,到了九十年代以后才轉向文化研究,從專業訓練來看,很多人還是缺乏相應的學識素養。既然對文化研究的知識知之不多,憑什么說文學研究的出路在于文化研究呢?對于九十年代以來當代中國文學研究中的這種非文學化傾向,我以為第一是要研究這種思潮形成的歷史背景。為什么90年代以來文化研究會這么熱,成為一種社會思潮,而不單純是一種研究方式?這除了學術研究自身的問題外,與當代知識分子的心態有關。第二,對文化研究的人員一定要有具體分析,看看到底哪些人在談文化研究,其實文化研究談得最多的,還是北京的一些文學批評家,而從事外國文論研究和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倒是很少談什么文化研究,這是不是與研究者所處的特殊研究語境有關系呢?第三,對文化研究和文學研究之間的關系要有一個清醒的認識,就是說文化研究并不能完全取代文學研究。第四,文化研究所提出的學術研究肩負的社會道義、社會責任問題。對這一說法要注意它跟文學研究學科本身的關系。作為個人行為,很多人希望通過文化研究來實現自己個人的社會抱負,我覺得是可以理解,但作為一個學科來說,這種提法我是覺得很值得反思的。不能在學術研究之外另加一個什么道義和責任。對研究者而言,在具體研究中應該只有一種責任,那就是將自己關注的問題研究透徹,而不是將學術之外的意義隨意地附加到學術研究上來。所以當某種思潮出現的時候,對一個研究者來說,我覺得是對他各方面能力的一個檢驗,就是說在某種社會思潮的強大壓力面前,每一個研究者應該怎樣保持自己思考問題的獨立性。并不是任何一個思潮出現,我們都要沖在前頭。從文學史、學術史的思潮來看,沖在最前的人并不一定占有真理。所以我們不必趕潮流,有時候踏踏實實的做一些研究工作反而更可取。最近一段時間我經常在想,今天一些所謂的文學研究理論,包括文化理論,實際上還得看它們是不是真的能夠深入到具體的研究中去,在研究中產生結果。而要真正能夠研究出一點東西,的確是很不容易的,必須靠多年的研究積累。所以,學術研究應該有一種延續性和連貫性,而不是什么革命。革命給學術帶來的多是負面的東西。關于這一點,好像很少有人談到。看看近20年來中國文學研究狀況,到底是開放不夠的問題,還是積累不夠的問題?我覺得前者容易引起大家的關注,而后者常常被忽視了。另外,我想強調的是要把當今中國文學研究自身發展、自身研究領域的擴大,跟文化研究引進以后帶來的文學研究的視野拓展區分開來。因為現在文化研究最得意的成績,就是認定它拓寬了當今中國文學研究的視野,深化了文學研究。但就我的了解,其實在文化研究興盛之前,像傳媒對文學發展的影響問題、大眾文化問題等這些后來為文化研究特別關注的問題,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80年代就有人進行研究了,換句話說,并不是因為有了文化研究才有大眾文學研究、性別問題研究,不能將當代中國文學研究自身的進化歸功于文化研究。我想文化研究至多只是強化了對大眾文學等與文化研究相關問題研究的自覺性。
趙思運:我想就文化研究中的知識分子情懷問題再作一點補充。當代中國文學研究中的這種非文學化傾向,與文學研究自身的文化轉向有直接關系。它一方面從觀念上確立了文學研究可以向廣無邊際的文化無限延伸的立場,另一方面則在于文化研究對于自身價值進行思考的一種啟示。純粹的學術研究,強調的是價值的中立,是冷靜、客觀;但作為知識分子,他應該履行自己對社會現實的干預功能。文學本已是遠離社會功利的審美活動,對遠離社會功利的文學的研究則與現實拉開了更大的距離。所以盡管今天許多人仍然巋然不動地堅守自己的營壘,并主張將文化研究納入傳統的文學研究的范式之中,但有些人則因文學研究與現實之間的距離而引發了對自身身份的一種懷疑——身為知識分子,其對現實的批判與干預的功能正在消失。所以他們起而抵制甚至顛覆文學研究的學科化和制度化,并以實際行動去消除自己對現實的內心焦慮感。但是,對象的改變是不是就必然的解決了研究和現實之間的關系?遠離了文學,是不是就找到了“介入”現實的入口?對現實的批判與干預就必然與學術本位的立場不相容嗎?作為現實當中的人文知識分子,他對現實的批判與干預僅僅是道義的還是有一種學術的追求?在當前的體制下,對于專業的遠離到底能走多遠?社會當中對于知識分子聲音的傾聽處于怎樣的狀況,他的聲音是不是仍然還是只對專業圈內的知識分子有意義?這些問題似乎對于那些只顧言說知識分子情懷的研究者來說,是不太考慮的。他們只關注言說,但他們沒有思考為什么20年來,這些言說不少變得軟弱無力而且還將軟弱下去呢?我以為應該從關注言說轉而兼顧言說的對象,要根據對象來言說。文化研究要真正做出成績,大概也還需要從中國本土的對象上發掘出自己的問題,而不能只管談理論。從這一意義上,我覺得今天應該倡導少談點空頭理論,多做些深入具體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