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瑞澤
中國歷史上流行性傳染病曾經多次大規模爆發,給人民的生命財產帶來了嚴重威脅,對社會產生了很大影響。史籍中對漢代流行病發生的時間、爆發的原因,疫情波及的地區、危害程度,以及社會各個階層防疫和救助措施都有所披露。
疫病流行的概況
漢代疫病流行具有鮮明的特色。兩漢王朝初期,長期的戰亂,使人類的生存環境受到破壞,導致疫病流行。王朝中期的疫病流行大多與水旱災害密切聯系在一起,而且人口密度越高的地區疫病流行的危害越大。到王朝末年,因為統治者的殘酷壓榨和水旱災害同時出現,疫病流行呈現出迅猛趨勢。
西漢前期疫病流行主要集中在文、景時期。《漢書·文帝紀》記載,漢文帝時,自然災害頻繁發生。前元元年四月、前元五年二月,齊楚等地的地震和山崩,以及前元六年冬季氣候轉暖和前元九年春天的大旱,造成了“間者數年比不登,又有水旱疾疫之災”。后元元年五月,因地震,“民大疫死,棺貴,至秋止”(《漢書·天文志》)。地震之后的疫病流行使民眾大批死亡,以至于棺材也漲價了。及至漢文帝后元六年四月,大旱所引起的蝗災,又導致疫病流行百姓喪生。漢景帝即位后的前元元年正月詔書“間者歲比不登,民多乏食,夭絕天年,朕甚痛之”就暗含了使民眾“夭絕天年”的是疫病流行。漢景帝在位時,自然災害所帶來的疫病流行仍然威脅著漢政權。《史記·景帝本紀》記載,后元二年秋天的大旱,使“衡山國、河東、云中郡民疫”。疫病流行的地域相當廣闊,從江南的衡山國,中經黃河北的河東郡,到代北地區的云中郡,呈現出大范圍流行的態勢。
漢武帝、漢昭帝時期,雖然沒有疫病流行的記載,但因水旱災害、地震災害的頻繁發生,估計可能有小范圍的疫病流行。漢宣帝本始三年五月的大旱,次年四月49個郡國的地震和山崩,地節二年九月的地震,使疫病大規模流行,漢宣帝就曾說“今天下頗被疾疫之災”(《漢書·宣帝紀》)。漢元帝初元元年二月,隴西郡地震;六月,就發生了“民疾疫”的現象;九月,“關東大水,郡國十一饑,疫尤甚”。翼奉指出:“今東方連年饑饉,加之以疾疫,百姓菜色,或至相食。”(《漢書·翼奉傳》)這次疫病流行到次年六月還在持續,“關東流民饑寒疾疫”,生命財產受到嚴重威脅。初元五年夏四月,漢元帝詔曰:“乃者關東連遭災害,饑寒疾疫,夭不終命。”(《漢書·元帝紀》)就是對這一情況的沉痛描述。建昭年間,京房回答漢元帝說:“今陛下即位已來,日月失明,星辰逆行,山崩泉涌,地震石隕,夏霜冬,春凋秋榮,隕霜不殺,水旱螟蟲,民人饑疫。”(《漢書·京房傳》)正反映了自然災害、氣候反常所帶來的疫病流行。漢成帝在位時水旱災害所帶來的疫病流行依然沒有減輕,《漢書·成帝紀》載,建始元年至四年,全國各地相繼發生了旱災、水災、雪災等自然災害,特別是建始三年,關內和關外的水災,民眾大量死亡,使疫病流行成為可能。漢成帝鴻嘉二年三月,詔曰:“朕承鴻業十有余年,數遭水旱疾疫之災,黎民婁困于饑寒。”當是對十余年來水旱災害所引發的疫病流行的真實觀照。此后,鴻嘉三年天下大旱,因陰陽失調,水旱為災,疾疫流行。永始元年,漢成帝詔書中說:“歲比不登,倉廩空虛,百姓饑饉,流離道路,疾疫死者以萬數,人至相食。”(《漢書·薛宣傳》)疫病流行使民眾成千上萬的死去,漢成帝深感憂慮,他曾有“天災仍重,朕甚懼焉”的說法。到漢平帝時,因旱災、蝗災流行,加上青、徐、荊楚等地農民起義,“戰斗死亡,緣邊四夷所系虜,陷罪,饑疫,人相食,及莽未誅,而天下戶口減半矣”(《漢書·食貨志下》)。戰爭加上疫病流行導致人口銳減。隗囂指責王莽說:“故攻戰之所敗,苛法之所陷,饑饉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萬萬計。”(《后漢書·隗囂傳》)可見是王莽末年的暴政加上疾疫流行使民眾陷于生存危機。
東漢初年,會稽郡曾有過一次疫病流行。光武帝建武十四年,“會稽大疫”(《后漢書·光武帝紀下》)。漢章帝建初元年,因天大旱,楊終上奏:“今以比年久旱,災疫未息。”(《后漢書·楊終傳》)東漢后中期,因統治階級內部爭權奪利斗爭加劇,關系國計民生的疫病防治被忽視。雖然仍有統治者派遣人員到民間救治病人的現象,但也僅僅流于形式 ,疫病流行呈現出迅猛的態勢。“安帝初,天災疫,百姓饑饉,死者相望”(《后漢書·孝安皇帝紀下卷》)。漢安帝元初六年夏四月“會稽大疫”(《后漢書·孝安帝紀》)。漢少帝即位后,“是冬,京師大疫”(《后漢書·孝安帝紀》)。漢順帝永建元年,水災過后發生了全國范圍的疫病流行。永建四年,“六州大蝗,疫氣流行”(《后漢書·楊厚傳》)。漢桓帝時疫病流行也頗兇猛,元嘉元年春正月,“京師疾疫……二月,九江、廬江大疫”。延熹四年正月,“大疫”(《后漢書·桓帝紀》)。漢靈帝在位的25年間,疫病連綿不斷,建寧四年三月、熹平二年正月、光和二年和五年春、中平二年春,接連發生大的疫病流行。(《后漢書·孝靈帝紀》)從東漢中后期疫病發生的頻率來看,大約是5年發生一次。
疫病流行的認識
疫病流行引起了時人的高度重視,人們開始從不同的方面認識疫病。司馬遷在《史記·天官書》中多次提到疫病問題,并將其與天體運行變化聯系起來。“天一”星,張守節《正義》云:“知風雨、水旱、兵革、饑饉、疾疫”;亢星“為疏廟,主疾”;氐星“為天根,主疫”,《索隱》宋均云:“疫,病也。三月榆莢落,故主疾疫也。然此時物雖生,而日宿在奎,行毒氣,故有疫也。”他還認為正月的風向可能導致疫病的產生,其中“東南,民有疾疫,歲惡”。王充《論衡·變動篇》指出:“《天官》之書,以正月朝占四方之風,風從南方來者旱,從北方來者湛,東方來者為疫,西方來者為兵。太史公實道言以風占水旱兵疫者,人物吉兇統于天也。”司馬遷根據天體變化和疫病發生總結出的規律有一定的意義。
人們首先認識到節令失常使疾疫流行。漢文帝前元十五年九月,晁錯在答對文帝策問時說:“陰陽調,四時節,日月光,風雨時,膏露降,五谷孰,孽滅,賊氣息,民不疾疫。”(《漢書·晁錯傳》)說明了陰陽和諧,四時有度,風調雨順是防止疾疫的根本原因。司馬遷在《史記·樂書》中進一步引述前人的觀點,認為“天地之道,寒暑不時則疾”。《正義》:“寒暑,天地之氣也。若寒暑不時,則民多疾疫也。”人們認識到寒暑季節變化若不符合規律,就會帶來疾病。和帝末年,魯恭上奏:“比年水旱傷稼,人饑流冗。今始夏,百谷權輿,陽氣胎養之時。自三月以來,陰寒不暖,物當化變而不被和氣。”(《后漢書·魯恭傳》)初春的天氣“陰寒不暖”使人們疾病纏身。漢安帝延光四年十二月詔曰:“今陰陽不和,疾疫為害。”(《后漢紀·孝安皇帝紀下卷》)正反映了氣候變化對人的影響。
人們還認識到對新環境的不適應也可能使疫病流行。趙佗自立為南越武帝后,“高后遣將軍隆慮侯灶往擊之。會暑濕,士卒大疫,兵不能逾嶺。歲余,高后崩,即罷兵”。故而司馬遷有“隆慮離濕疫,佗得以益驕”之說。(《史記·南越列傳》)北方的兵士不適應南方的環境而導致疫病流行,兵敗而回。這種情況在王莽時期也出現過。王莽末年,多次派大軍與少數民族作戰,嚴允勸諫曰:“秋冬甚寒,春夏則多風,赍釜鑊薪炭,重不可勝,食飲水,以歷四時,師有疾疫之憂,勢不能久。”(《前漢紀·孝平皇帝紀卷三十》)但王莽不聽,執意派軍隊前往鎮壓,結果第一次派出的軍隊,“疾疫死者什七”;第二次派遣的軍隊,因疫病流行“三歲余死者數萬”(《漢書·西南夷傳》)。對環境不適應是造成軍中疫病流行的根本原因。建武十六年,交祉的征側、征貳起義,光武帝派遣伏波大將軍馬援前去鎮壓,從壺頭進軍過程中,“會暑甚,士卒多疫死”。到建武二十年秋,“振旅還京師,軍吏經瘴疫死者十四五”(《后漢書·馬援傳》)。一半的軍隊死于南方瘴氣所引起的流行病。建武二十四年,武陵蠻反叛,朝廷又派遣馬援率軍鎮壓,結果馬援死于軍中,“軍士多溫濕疾病,死者太半”。最后監軍宋均矯制收降了蠻夷。(《后漢書·宋均傳》)及至漢桓帝時,隴西一帶羌人起義,延熹五年,朝廷派遣皇甫規率軍鎮壓,“因發其騎共討隴右,而道路隔絕,軍中大疫,死者十三四”(《后漢書·皇甫規傳》)。因不適應邊地環境使疫病流行,軍士死亡。
疫病防治的措施
疫病流行使民眾面臨缺衣少食的困境,有鑒于此,漢政府首先采取了減免賦稅徭役的措施。漢宣帝元康二年夏五月,詔曰:“今天下頗被疾疫之災,朕甚愍之。其令郡國被災甚者,毋出今年租賦。”(《漢書·宣帝紀》)初元元年,關東地區疫病流行,漢元帝“乃下詔江海陂湖園池屬少府者以假貧民,勿租稅”(《漢書·翼奉傳》)。永建元年十月,漢順帝“詔以疫癘水潦,令人半輸今年田租。傷害什四以上,勿收責。不滿者,以實除之”(《后漢書·順帝紀》)。延熹九年正月,桓帝詔曰:“比歲不登,民多饑窮,又有水旱疾疫之困……其令大司農絕今歲調度征求,及前年所調未畢者,勿復收責。”(《后漢書·孝桓帝紀》)
漢政府還直接用物資救助遭受疾疫嚴重的災民。漢元帝初年,關東地區的災民入關,元帝指責眾官員說:“民田有災害,吏不肯除,收趣其租,以故重困。關東流民饑寒疾疫,已詔吏轉漕,虛倉廩開府臧相振救,賜寒者衣,至春猶恐不贍。”丞相于定國上書謝罪(《漢書·于定國傳》)。漢順帝即位之初,面對“疫癘為災”現象,賜“鰥、寡、孤、獨、篤癃、貧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貞婦帛,人三匹”(《后漢書·孝順帝紀》)。延熹初年,文安縣令度尚,針對“遇時疾疫,谷貴人饑”現象,“尚開倉稟給,營救疾者”(《后漢書·度尚傳》)。
減少朝廷的開支以賑濟百姓是漢政府救災賑災的又一舉措。漢元帝初元元年六月,“以民疾疫,令太官損膳,減樂府員,省苑馬,以振困乏”(《漢書·元帝紀》)。初元五年夏四月,漢元帝詔曰:“乃者關東連遭災害,饑寒疾疫,夭不終命……其令太官毋日殺,所具各減半。乘輿秣馬,無乏正事而已。罷角抵、上林宮館希御幸者、齊三服官、北假田官、鹽鐵官、常平倉。”(《漢書·元帝紀》)《漢書·翼奉傳》亦云:“是歲,關東大水,郡國十一饑,疫尤甚。上乃下詔江海陂湖園池屬少府者以假貧民,勿租稅。損大官膳,減樂府員,省苑馬,諸宮館稀御幸者勿繕治。太仆少府減食谷馬,水衡省食肉獸。”《后漢書·孝桓帝紀》載,延熹五年,“八月庚子,詔減虎賁、羽林住寺不任事者半奉,勿與冬衣。其公卿以下給冬衣之半”。李賢注:《東觀記》曰:“以京師水旱疫病,帑藏空虛,虎賁、羽林不任事者住寺,減半奉。”
漢政府還直接派出醫療人員實行救助。元始二年夏四月,針對青州一帶所發生的旱蝗災害,漢平帝下詔:“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藥。賜死者一家六尸以上葬錢五千,四尸以上三千,二尸以上二千。”(《漢書·平帝紀》)永元五年,曹褒“遷城門校尉、將作大匠。時有疾疫,褒巡行病徒,為致醫藥,經理粥,多蒙濟活”(《后漢書·曹褒傳》)。《后漢書·孝安帝紀》:元初六年,“夏四月,會稽大疫,遣光祿大夫將太醫循行疾病,賜棺木,除田租、口賦”。漢桓帝元嘉元年春正月,“京師疾疫,使光祿大夫將醫藥案行”(《后漢書·孝桓帝紀》)。漢靈帝建寧四年三月,“大疫,使中謁者巡行致醫藥”。熹平“二年春正月,大疫,使使者巡行致醫藥”。光和“二年春,大疫,使常侍、中謁者巡行致醫藥”(《后漢書·孝靈帝紀》)。
作為政府救助的補充,民間人士救助災民的義舉在兩漢時期也獨具風采。《后漢書·鐘離意傳》云:“建武十四年,會稽大疫,死者萬數,意獨身自隱親,經給醫藥,所部多蒙全濟。”《后漢書·獨行·李善傳》記載,建武年間,疫病流行,南陽縣李元的家庭遭受滅頂之災,惟存幼子李續,諸奴婢打算私分其財產,李元的蒼頭李善“深傷李氏而力不能制,乃潛負續逃去,隱山陽瑕丘界中,親自哺養”,“備嘗艱勤”,受到鄉鄰的稱贊。永初年間,廖扶在扶危濟困的同時,“又斂葬遭疫死亡不能自收者”。閩中人徐登與東陽趙炳,在遭兵亂之后,因“疾疫大起”,二人相約,“共以其術療病”。其中趙炳“能為越方”,用土方治病(《后漢書·方術傳上》)。民間的義行,殊為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