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金波
20世紀中國在歷史文獻方面有幾次重大發現,這些發現使人們對中國的歷史文化有了新的認識,在人文科學很多重要領域有了重大突破,并產生了相應的新學科。其中有的已為學術界所熟知,如殷墟甲骨、敦煌石室文書和大量簡牘的發現。然而還有一項重大發現應引起學界的足夠重視,那就是上世紀初在西夏黑水城遺址出土的珍貴文書。
黑水城遺址是西夏始建、地處荒漠中的死城,在我國內蒙古自治區額濟納旗旗政府所在地達蘭庫布鎮東南25公里處。今稱“額濟納”即西夏語黑水意。蒙古語稱此地為哈拉浩特(黑城)。神秘的黑水城對近代探險者有極大的魅力。傳說一位古代黑將軍在這里英勇守城并于就義前埋藏了大量金銀珠寶,掘獲珍寶的愿望使一些西方探險者對此地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清朝末期政治腐敗,列強入侵,當時不少西方探險隊來到中國。1908年俄國探險家科茲洛夫(П.К.Козлов)受沙皇指派率領蒙古-四川考察隊來中國北部考察,其主要目標之一就是黑水城。考察隊在這里翻找挖掘,找到了一些文物、文獻,寄運回當時的俄都圣彼得堡,便離開了黑水城。俄國科學院的專家們盡管還無法認識文獻中的西夏文字,但他們推測出這種文獻可能有巨大的科學價值,于是指令考察隊回到黑水城。1909年6月科茲洛夫又率領考察隊進入黑水城遺址,奇跡終于出現了??疾礻爢T打開了西城外的一座佛塔,塔內從上部到基座摞滿了大量的文物、文獻,他們似乎找到了一座古代的博物館和圖書館。這些意外發現的珍寶,被運到了圣彼得堡,從此,這些中國古物流落異邦,現分藏于俄羅斯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和愛爾米塔什博物館。
另一個著名探險家英國人斯坦因(M.A.Seiin)步科茲洛夫后塵,于1914年也到黑水城尋找發掘,并得到不少西夏遺物,現藏于大英博物館。法國的伯希和(P.Pelliot)、瑞典的斯文赫定(Sven hedin)也得到了一些西夏文獻,現分別藏于法國的巴黎圖書館和瑞典的斯德哥爾摩民族學博物館。1917年在靈武縣(今屬寧夏)也發現了不少西夏文佛經,大部分入藏中國國家圖書館,一部分藏于寧夏、甘肅,一部分流失日本。這些文獻使中國國家圖書館成為國內入藏西夏文文獻最多的地方。新中國成立以后,甘肅的天梯山、敦煌、武威,寧夏的銀川、賀蘭山,內蒙古的黑水城、綠城等地都發現了不少西夏文獻。這樣形成了以俄羅斯所藏黑水城文獻為主體、國內外多處庋藏的西夏文獻寶庫。
黑水城文獻以西夏文獻為主,還有部分宋、金、元時期的文獻,其時間承續敦煌遺書,具有時代特點。黑水城文獻不僅數量巨大,有上萬個編號,數千卷冊,且與敦煌遺書殘卷較多的狀況相比,它的完本比例很大。同時代的遼朝文化發達,但所留書籍寥若晨星;金代文物鼎盛,然而所存文獻也屈指可數,近代由于大藏經《趙城藏》的發現使金代文獻數量大增,然而世俗文獻很少。黑水城西夏文獻有500多種,其中僅世俗文獻就有近百種。另一值得注意的特點是遼、金雖分別創制了民族文字契丹文、女真文,但從黑水城文獻看其使用范圍不如西夏文廣,數量不如西夏文多,規模不如西夏文大,存世文獻更難與西夏文文獻同日而語。90多年前,世上還見不到一部西夏文獻,現在西夏文獻已占中古時期文獻的很大比重??梢哉f,黑水城西夏文書的發現改變了中國古籍分布的格局。
黑水城大量西夏文獻的發現,使西夏若明若暗的歷史文化出現了被重新認識的轉機,改變了西夏研究長期被冷落的局面,為西夏學的建立和發展奠定了資料基礎。利用這些文獻的關鍵是解讀早已無人認識的死文字西夏文。俄國的專家們近水樓臺,捷足先登。他們懷著濃厚的興趣整理、研究這些重要文獻。漢學家伊鳳閣(А.Е.Иванов)從中找到了一部漢文和西夏文雙解的詞語集《番漢合時掌中珠》,從此加快了釋讀西夏文獻的步伐。后來的聶歷山(Н.?。支缨悃堙讧郏┳髁舜罅孔坑谐尚У恼砗脱芯抗ぷ?。在20世紀20~30年代,學術界通過俄國學者的介紹開始了解到這批文獻中的少部分內容,認識到這些文獻極為珍貴,有巨大的科學價值。然而除了傳抄并流傳于世的《掌中珠》和字書《音同》以外,學術界難以見到其它文獻廬山真面。當時的學術大師們如王國維、陳寅恪,羅振玉及羅福萇、羅福成父子,王靜如先生,都十分重視黑水城文獻,幾代西夏學專家無不把披覽黑水城西夏文獻作為自己的理想。
1976年我和同事白濱考察西夏故地,最終目標即是黑水城。那次歷時三個多月,經過寧夏、甘肅、內蒙古、青海、新疆等地,考察了不少西夏故址,見到了很多西夏文物、文獻,最后費盡周折,長途跋涉,穿過茫茫戈壁到達達賴庫布鎮。從達賴庫布到黑水城盡管直線距離不長,但兩地之間并沒有真正的路。這一帶多是巨大的沙包群,不熟悉地形的駕駛員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果迷路很難走出荒漠。在去黑水城的路上,汽車長時間在沙包之間彎來拐去,有時旁邊會出現一片枯死多年的黃楊樹林。這些樹早已沒有了樹皮,只有褐色的干枯樹干和樹枝,屈曲伸展,形狀古怪,給人以一種凄涼而恐怖的感覺。有時還能見到古代的土塔和烽燧等建筑遺跡。當向導告訴我們就要到黑水城的時候,首先映入我們眼簾的是黑水城西北角的寶瓶式白塔。我們終于來到了久已向往的黑水城。隨即忙不迭地在城內外考察,已經忘記了疲勞,不顧日曬和風沙,抓緊時間工作。當我們離開這個令人陶醉的古城時,更加掛記著藏于圣彼得堡的大宗西夏文獻和文物。
20世紀80年代初期,我和蘇聯的西夏學專家克恰諾夫(Е.И.Кычанов)教授等通過信函的往來進行學術交流,同時增進了相互間的友誼。1987年元月根據中國社會科學院與蘇聯的學術交流安排,我首次訪問蘇聯。在三周訪問時間內,兩周時間在入藏西夏文獻最多的列寧格勒(圣彼得堡)東方學研究所訪問。我利用這段寶貴時間,每天從早晨上班到晚上下班都在該所閱覽室里如饑似渴地閱覽西夏文獻。當我親見這些古代珍貴文獻時,激動的心情難以名狀。這里用十二個高大、寬厚的書柜儲藏著大批西夏珍籍,它們都是難得的珍本,堪稱國寶。我白天閱讀、抄錄資料,晚上在寓所整理筆記,短短的十個工作日收獲很大。然而我們在那里只能摘錄,不能照相,也無法復印,加之時間短暫,所能見到、摘錄的文獻極為有限。這期間,我還饒有興趣地參觀了聞名世界的冬宮博物館,特別仔細地觀摩了黑水城展廳,那里專門陳列著黑水城出土的藝術品,其中有西夏精美的繪畫、稀見的彩塑、珍貴的木雕版等。訪問結束后,我帶著有限的滿足和無限的遺憾離開了這批珍寶。
我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就是使俄藏黑水城文獻公諸于世,讓中國、乃至全世界的西夏學家、歷史學家和語言學家們都能方便地閱讀、使用這些文獻。20世紀90年代初中國社會科學院領導對流失在圣彼得堡的敦煌和黑水城文獻更加重視,希望這些文獻能早日整理出版。1991年中國社會科學院決定由我與俄國圣彼得堡東方學研究所聯系雙方合作出版事宜。1992年5月該所彼得洛斯揚(Ю.?。钵支洄猝唰悃瘰撸┧L和克恰諾夫副所長代表他們的研究所正式復函給我,同意與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共同合作整理出版藏于該所收藏的黑水城出土西夏文、漢文和其它民族文字資料。當年秋季上海古籍出版社和我們取得聯系,他們樂意承擔這批文獻的出版工作。1993年3月克恰諾夫教授應邀作為俄方的全權代表來華與我們進行了友好商談,并達成了正式協議。協議主要內容是由俄國科學院東方學研究所圣彼得堡分所、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研究所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共同編輯、出版俄藏全部黑水城出土西夏文、漢文和其它民族文字文獻。從1993年開始我們四次組團到圣彼得堡進行整理和拍照工作。我和同事們在那里有計劃地進行整理、登錄和拍照,工作緊張而有序。我們每次在圣彼得堡工作兩三個月。為了早日完成這一意義特殊、任務繁重的工作,每天延長兩個小時工作時間,早出晚歸,在東方學研究所翻閱、整理和拍攝文獻,不敢耽擱一個工作日。我們深為這些文獻內容之豐富、形式之多樣感到驚訝,有幸閱覽這樣珍貴的古籍真是得天獨厚的享受,可算是大開眼界、大飽眼福了。我們對每一部文獻都愛不釋手,反復琢磨,盡量加深對文獻內容和形式的認識,細致地進行登錄。但由于工作計劃的安排,我們又不得不抓緊時間看閱下一部文獻。我們翻閱著這些被西夏人反復閱讀過的世俗和佛教文獻,看到由于經常念誦而被手指污黑了的書頁邊角,想到西夏人創造的燦爛的文化,真是感慨萬千。這些珍貴文獻長期流失海外,也使我們倍感痛心。
西夏文化具有開放和創新的品質,既能發揮本民族之特色,又能接納其他民族之優長;既反映出繼承傳統的理念,又顯示出不因循守舊,求變圖新的精神。
黑水城出土的韻書、字書中,有西夏文《文海寶韻》,該書綜攝所有西夏文字,吸收中原地區《說文解字》和《廣韻》的特點,以韻排列,兼及雜類,對每個字的字形、字義、字音都有詮釋,體例新穎,前所未見?!段逡羟许崱钒崍D和韻表,有“九音之韻母系聯法”,又有西夏語105韻韻圖,每韻一圖,縱向表聲,橫向表韻,排列獨特,結構創新?!兑敉芬舶形飨淖郑滓月暷阜譃?大類,每類中再以語音相同者分成小類,無同音字者歸為獨字,每字下有簡單字義注釋,體例特殊,絕無僅有。集西夏文同義詞的《義同》,以全清、邊清、半清濁、全濁分卷,但各卷內中文字似與聲母無涉,卻與詞的類別、詞義的積極、消極有關,十分稀見。
西夏法典《天盛改舊新定律令》共20卷,不僅內容上比《唐律疏義》、《宋刑統》豐富,在條款的排列上還突破了中原王朝法典各條平列的成法,而代之以有主有從、有總有分的多層次、階梯式的條款排列形式,開創了法典編纂出版的一種科學體例,在世界上也具領先地位。西夏文《貞觀玉鏡統》是專門軍事法典著作,內容豐富,至少有170余條,約有百頁,內容有罰有賞,且有具體時代,是中國現存最早的、內容最豐富的專門軍事法律著作,有重要的文獻和文物價值。西夏文《圣立義?!?5卷,系統記錄西夏自然狀況、社會制度和倫理道德,在內容和結構上都表現出難得的創意,也是具有特色的書籍。
《番漢合時掌中珠》是一部通俗的識字書,每一詞語以番、漢兩種文字分列四項,音義互注,懂漢語文不懂西夏語文的人、懂西夏語文不懂漢語文的人都可通過此書學習對方語文,這是中國最早的雙語雙解四項詞典,顯露出當時西夏獨創的編輯能力和卓越的學術水平,在中國辭書編輯、中國出版史上具有重要地位。西夏人還別出心裁地編撰了一部奇特的西夏文辭書,名為《纂要》。該書以事門分類,每一個西夏文詞語都用漢語注釋,但這種注釋并不用漢字,而是用為漢字注音的西夏字。編輯出版這樣的辭書同樣表明當時西夏境內番、漢語言同時使用、互相交流的需要,也反映了編著者的匠心。
黑水城出土文書中還有歷書、醫書、星相書、占卜書等,各有特點。更令人欣喜的是我們還在未登錄的殘卷中發現了大量西夏文社會文書,如買賣文契、借貸文契、戶籍帳冊、軍抄文書、告狀案卷、官私書簡等。由于在敦煌遺書中有很多唐代社會文書,深化了唐代的社會經濟研究。黑水城西夏文書不僅是深入研究西夏社會最難得的資料,而且由于與西夏同時的宋、遼、金各王朝保存至今的社會文書極少,這批文書更具有時代的代表性。
黑水城文書中有多種譯自中原漢文的經書,如《論語》《孟子》《孝經》等,其中西夏文《孝經》系北宋呂惠卿注釋的譯本,而呂注《孝經》漢文本已失傳,可貴的是它的內容卻完整地保存在西夏文文獻中。西夏翻譯中原兵書多種,有《孫子》、《六韜》、《黃石公三略》,其中有的文本與現存漢文本有異,頗具文獻學價值。西夏還翻譯過《貞觀政要》等重要著作。
黑水城西夏文獻中最大量的是佛經,共有400余種。其中如寫本《大般若波羅蜜多經》至少有六種以上的抄本,約近兩千卷。印本佛經也是琳瑯滿目,美不勝收。佛經既有譯自中原地區的,也有譯自藏傳佛教的,有的則根據梵文譯出,有的是西夏人自己的著述。這些佛教文獻是研究西夏佛教文化的寶貴資料,對中國佛教史的研究也有重要價值。如文獻中記錄西夏有帝師,改變了過去認為中國封設帝師始于元代的傳統提法。
由于漢文文獻記載的西夏歷史資料十分有限,元朝修正史書時只編修了宋、遼、金三史而未修西夏史,使學術界尤其感到黑水城西夏書籍的可貴。這些文獻從多方面記載了多姿多彩的西夏文化,對研究西夏的語言、文字、歷史、法律、文學、宗教、民族、民俗、醫藥、歷法等社會文化的各個方面有重要的學術價值,展示了幾被遺忘的西夏社會歷史面貌,有助于我們重塑西夏的歷史。西夏書籍還深刻地反映出西夏文化和中華民族文化內在的、密切的聯系,表明了西夏文化對中華民族文化的重要貢獻。
黑水城文獻的形式也多種多樣。其中有寫本和印本,寫本中又有楷書、行書、草書和篆書。有毛筆、竹筆寫的書籍,還有極為珍貴的泥金字經書。印本有木雕版印本和多種極為罕見的活字印本。活字印本中又有泥活字印本和木活字印本。文獻中還記載有負責活字印刷的官員,看來西夏的活字印刷已經形成相當規模。北宋畢發明泥活字印刷術以后,在中原地區似并未得到廣泛使用。西夏不僅將泥活字印刷應用于出版,還首創了木活字印刷,對活字印刷作出了重大貢獻。西夏還排印了表格式漢文歷書,是目前所見最早的漢文活字印本。西夏文獻中保存著這些世界上最早的活字印刷品,在印刷出版史上具有特殊意義。
黑水城書籍幾乎囊括了中國中古時期出版圖書的各種裝幀形式,如卷裝、蝴蝶裝、經折裝、粘葉裝、縫繢裝、梵夾裝等。文獻中有的還將過去書寫橫行藏文的長條書形式,用于書寫豎行的西夏文書籍,開創了新的裝幀形式。這些都是研究中國古代印刷、裝幀、出版不可多得的資料。
西夏境內有很多漢人,通用漢字。黑水城文獻中還有不少西夏時期的漢文刻本,多為佛經,其中不少寫刻俱佳,印制精美。此外還有相當數量的宋朝和金朝的漢文刻本和寫本文獻流傳到黑水城,有幸保存下來,有的已成孤本。
西夏境內有不少藏族,也流行藏文書籍。黑水城文獻不僅有常見的藏文卷子和藏文長條書,還有用豎寫漢文、西夏文的蝴蝶裝,橫寫成藏文的書籍,可謂別出心裁。藏族文化發達,但一直未見早期刻本書籍,過去都以明代永樂版《大藏經》為最早的藏文刻本。而在黑水城卻發現了西夏時期的藏文雕版印刷書籍,比永樂版《大藏經》要早200年,這是現今所知最早的藏文雕版印刷書籍,不僅豐富了西夏文化,也給藏族文化史涂上了濃彩重抹的一筆。
為了使這些黑水城出土的國寶魂歸故土,使流失海外的珍貴典籍重見天日,我們抓緊時間編輯、付梓出版。目前已出版《俄藏黑水城文獻》11冊,為學術界提供了可資利用的資料,今后還將陸續出版十幾冊。
流失到英國、法國、瑞典的西夏文獻,有相當數量,雖多為殘卷、殘片,但也有一些珍品,如有過去未見的韻書、法典殘頁以及孤本佛經等。個別為長卷,如英藏西夏文諺語集《新集錦合辭》殘卷。流失于日本的西夏文獻,雖數量有限,但多為完本。我們期待著有朝一日存于異域的所有西夏文獻瑰寶回歸祖國。
回顧以黑水城出土文獻為發軔的西夏學,歷經百年,目前已經發展成一門有濃郁民族特色的綜合性學科,為弘揚中國傳統優秀文化作出了特殊貢獻。(題圖:黑水城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