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魯品越教授的反駁文章《對{學術論文的偽注問題)一文的答復——兼論健康的批評文風之建設》(注:以下文內除另注出處者,均引自此次討論中的有關文章,不再一一注出),讀后頗多感慨。因為該文提出的所謂“不能以浮躁的批評文風來克服學術上的浮躁”,在筆者看來,不過是為拒絕批評找借口而已。
魯教授在“答復”中,先申辯自己的那條被批評為“偽注”的注釋,“決不是故意作假”:“我一向自以為自己的文風比較老實、嚴謹,當然懶惰之事偶也發生,但決不是故意作假?!薄皩嶋H情況是我寫作此段引文時沒有參考任何中文譯文。這些英文極其簡單,根本不需要‘學貫中西’,稍識英文者就能一目了然。我的英文水平雖然不高,但作為一個畢竟翻譯了幾十萬字英文書籍與文章的人,犯不著為如此簡單的文字去作假?!?/p>
不過,魯教授承認批評者所指出的問題是存在的,而且也的確是個問題,“正如批評者所說,‘犯了不應該犯的錯誤’,將刊名搞錯。這種疏忽與失誤的確不可原諒。更不可原諒的是:在編輯追問注釋有無問題時,我自以為原文都核對過,不會有問題?!比缓?,魯教授又誠懇地表示:“批評者指出這一錯誤,我深表感謝。我先前將引文上的學風嚴謹集中于對原文及其上下文的忠實把握,力圖扎扎實實讀原文,不歪曲原文的總體意思,翻譯得比較準確。現在我知道,這樣做遠遠不夠。不但要在學術內容上嚴謹,而且在技術上更要特別嚴謹,萬萬不能留下空子。此事上的技術性疏忽是我學術生涯上的一次嚴重的教訓。在這方面,我真誠地向這位批評者表示感謝,也希望其他學者從中得到教訓?!?/p>
以上態度基本上還算是一個接受批評的應有態度,是值得歡迎和提倡的。如果我們的學者都是以這種態度對待批評,學術批評也就有了一個可以正常展開的基礎。然而,令人十分遺憾的是,魯教授大筆一轉,開始了對批評者的無端指責。
首先,魯教授認為批評者的學風并非“真正健康”,是“抓住一些并非故意而為的疏漏與失誤無限上綱,詆毀他人人格,并非君子之為,無利學術發展”。而魯教授自己不是“圣賢”,就連蘇軾那樣的“千古之大師”,都難免“將赤壁之戰的原址搞錯”,“何況我們這些庸碌之輩”。一言以蔽之,似乎魯教授可以犯錯誤,而讀者卻不能批評。當然,魯教授并沒有公開說不允許批評,他甚至還提到“作品的疏漏必須指出,這是好事”,但他接著的一句就是“但不能以攻擊為目的”。讀了這些話,以及后面一些類似文字,就不能不使人懷疑其認錯態度的真誠了。
什么叫\"PA攻擊為目的”?不妨先將批評者的有關文字擺出來,請大家看看有沒有“無限上綱,詆毀他人人格”的言論:“最近看了《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所刊的第一篇文章——《產業結構變遷和世界秩序重建一歷史唯物主義視野中的世界秩序》……讓我失望的不是文章的內容,而是作者的注釋?!髡咴谠撐闹械牡谝粭l注釋(第4頁)的確讓人感到是‘偽注”’。/“魯晶越教授的這一條注釋是這樣寫的:SamuelP. Huntington,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Diplomacy,New York,Summer,1993(見《中國社會科學》2002年第3期,第4頁注1)。正是這一條看似規范的注釋讓人看到作者犯了不應該犯的錯誤”。/“……然而,中文所說《外交》是約定俗成的譯法,它的英文名稱是Foreign Affaim(外交事務或對外事務等)。這樣,中文的此‘外交’就不是英文的此‘外交’(Dlplomacy),而是英文的彼‘對外事務’(Foreign Affairs)。這個刊物非同小可,它是美國外交政策的晴雨表,……它是表達美國政界、商界和學界各種人物重要外交思想(現在也涉及經濟)的喉舌。這樣一本極其重要的刊物,如果是真的讀過的話,應該是不會把名稱寫錯的?!保氨救诉@里暫且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加以猜測,魯品越教授很可能是把中文的名稱翻譯回去的,并沒有看過原期刊。但是,將中文‘翻回’英文往往是要‘失真’的?!斎唬@位哲學教授沒有犯題名錯誤,因為中文版《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上就有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只是期刊英文的名稱寫錯了。這種不可能也不應該寫錯的地方卻偏偏寫錯了,讓人不可思議。筆誤是絕對不可能的。這其中的原委,恐怕只有文章的作者自己知道?!保艾F在學術論文中的偽注現象相當嚴重,不少學者在論著中‘作注’喜歡外文,否則似乎不夠檔次,不能表現出其學貫中西的氣象。但是,引用外文書刊的條件是自己必須親自讀過或者至少是認真核對過。我覺得,在學術論文中作‘偽注’也是一種學風問題。因為文科文章中的注釋,如同科學論文中的數據一樣,是不能作假的。”
從以上文字中,我們能夠找出什么“無限上綱,詆毀他人人格”的言論嗎,批評者只是批評魯教授的豈個注釋有“錯誤”,這一點魯教授也是承認的。當然,批評者將該“錯誤”視為“偽注”,并發表看法說,“在學術論文中作‘偽注’也是一種學風問題。因為文科文章中的注釋,如同科學論文中的數據一樣,是不能作假的”。雖說語氣上并不十分地客氣,但夠得上“以攻擊為目的”的“無限上綱,詆毀他人人格”的“非君子之為”嗎?我真不知為什么魯教授會得出這樣的結論。魯教授在指責批評者“缺乏根據”時,最應當拿出他所提倡的“根據”來,但是很遺憾我們卻沒有看到。
很顯然,魯教授最為惱火的是批評者使用了“偽注”、“作假”這兩個詞。他在接著的一段文字中提出,批評者是有意“將疏漏與作假相混淆”,是“在缺乏根據的情況下,硬要將這類疏漏‘拔高’為學風上的‘偽注’,是非常不實事求是的‘扣帽子’的行為”;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不加論證,無限上綱,憑其不合邏輯的想象羅織罪名,以至進行人身攻擊,不是正確的批評態度,也與該批評者口口聲聲力倡的‘嚴謹學風’背道而馳”?!笆д`就是失誤,作假就是作假,二者之間本質不同,必須嚴格區分開來,進行不同方式的批評”。(馬斗全:《假已如斯》(學術批評網/學界觀察,2002年6月7日,http://www.a-criticism.com/article.asp?Newsid=2154type:1003)揭露了兩則為證明自己的觀點而故意捏造文獻的“作偽”,可以參考)
又是“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人身攻擊”之類的語言,這些姑且不論。我們需要認真考慮的是,魯教授提出的故意作假還是無意成假的問題。為說明問題,我們在此非常有必要引進兩個法學概念——“作為”與“不作為”。按照《中國大百科全書》(光盤版)說法,“作為”是“指行為人實施刑事法律所禁止的某種積極的行為”;“不作為”是“指行為人依照法律或自己的職務應該實施、并且能夠實施的行為而不實施”。根據這一原理,我們可以將被稱為“偽注”的那些注釋,分為兩種類型:一是故意“作為”的作假,即本來沒有該文獻,自己生造出來,或明知是假卻還要引用的;二是“不作為”作假,即原本不知道是假的或有問題的文獻,引用(包括從其他文獻中引用)時本應仔細核校卻沒有核校的。故意“作為”的作假與“不作為”的作假,其實只是程度的不同,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雖然前者往往更加惡劣。具體到魯教授的那條注釋,顯然屬于第二種類型。因為按照程序,魯教授應查找“刊登此文的印刷品雜志”并仔細核對,如果實在找不到原刊,就應公布文獻的真實來源,比如說“引自Xx網”。沒有看到原刊,卻非要冒充看到過原刊,這算什么,而且,沒有看到原刊,怎么就知道從網上下載的那篇文章與刊登在雜志上的文章,是同一文章或絲毫沒有出入呢,在這種情況下,即使“很嚴謹地考察和引用了亨廷頓的英文原文”,又如何能保證沒有搞錯呢?這能算是“文風比較老實、嚴謹”嗎?如果這一點魯教授還是有把握的或沒有意識到不對的話,那么最“不可原諒的是”,魯教授是知道該刊刊名并沒有核對過的,雖說“時間一長,此道本該很簡單的工序便忘記了,疏忽了”,但在“在編輯追問注釋有無問題”的情況下,還會想不起來?——他卻仍然“不作為”!并且還“自以為原文都核對過,不會有問題”。難道編輯追問的注釋,只是原文而不包括刊名出處,魯教授這種作法能算是無意中的“失誤”嗎?
魯教授本來應當按照學術界約定俗成的規矩去做卻沒有做。正是由于自己的“不作為”,而產生了“偽注”。這不是作假又是什么呢?而由于不負責任,“犯了不應該犯的錯誤”,當然屬于學風問題,哪怕它只是一個小小的注釋的“疏漏”?!?,并不是只有抄襲剽竊才算是學風問題!
至于批評者稱其為“偽注”,不過是指出一個事實罷了,何必大驚小怪!頂多是“作假”這個詞在被批評者聽來有些刺耳而已,但事實明擺在那里,換個說法比如魯教授說的“疏漏”或“失誤”,也并不能改變“作假”的實質。從魯教授的“不作為”和批評者的言論來看,我認為批評是恰如其分的,是“實事求是的批評”,并沒有“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也沒有“不加論證,無限上綱”,當然更沒有僅“憑其不合邏輯的想象羅織罪名,以至進行人身攻擊”。倒是魯教授有點氣急敗壞,有失學者風度。他對批評者的指責是沒有道理的,人家批評者并沒有說他是主觀故意“作假”,而他非要在這里“此地無銀三百兩”,不是只能欲蓋彌彰嗎?
退一步講,即使被“攻擊”(如果這種很正常的批評但被批評者認為“刺耳”的用語,也算是“攻擊”的話)了一下,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難道大家看了錯誤都當沒有看見,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就對了,或者先恭維一番,然后再提點小小不同看法,才算是“健康的批評文風”?關鍵的問題是,魯教授的確“以訛作真”地“犯了不應該犯的錯誤”。魯教授應該反思的是,自己在《中國社會科學》這樣嚴肅的學術期刊上發表文章,做到一絲不茍了嗎,為什么不多想想自己是否盡到了應盡的責任呢,只辯白了一兩句“自己并非國際政治專業的學者,以前也不知道此雜志(據我所知,許多摘哲學的人都不知道此刊)”之類,就可以反過來“理直氣壯”且莫須有地指責批評者是“無限上綱,詆毀他人人格”了嗎?
在文章的最后兩段,魯教授又提出說法:“真正能夠推動學術發展的批評,其重點始終應當在學術思想內容本身,而不能以技術上的準確與否為中心。”“技術上準確……畢竟只是外在形式,而不是實質性內容?!陙淼膶W術批評之風日盛,這是好事,但批評的中心似乎老是集中于找人家的在技術上與形式上的漏洞,而故意回避或者根本不涉及論著的學術思想本身。這種批評固然具有促使作者嚴謹做學問的良好作用,然而畢竟只是學術批評的初級階段。如果長此下去,則會舍本求末,將人們的精力集中于如何抓住別人的小辮子上,并不能真正推進學術思想本身的創新與發展?!保耙虼?,我真誠地希望人們對拙作的實質性思想內容進行實事求是的批評,特別是對批評者所提的這篇文章的實質性內容的批評,……我們不能不遺憾地說,這樣的圍繞學術思想內容的批評,實在太少了。”
魯教授提的問題當然是對的,筆者非常贊成,我們目前的學術批評的確有點“初級階段”的味道。但這“初級階段”也是必不可少的批評,特別是在許多學人都不把“技術上的準確與否”當回事的現階段,尤其值得大力提倡。我們不能因為是“初級階段”,就將其說成是“故意回避或者根本不涉及論著的學術思想本身”,就認定其“長此下去”,“會舍本求末,將人們的精力集中于如何抓住別人的小辮子上,并不能真正推進學術思想本身的創新與發展”。這個問題說來話長,筆者也不想在此多費口舌,只想提醒魯教授,學術規范是學術發展的必要保證,如果非要說學術規范沒有多少必要性或者是“小兒科”,筆者也沒有辦法。我想魯教授也不是這個意思,他不是也說“這種批評固然具有促使作者嚴謹做學問的良好作用”嗎,魯教授在這篇反駁文章中強調思想重于規范,不過是“在乎山水之間也”。說實在的,我真為魯教授慚愧,尤其是他所指責的對象不過是一位‘剛參加工作不久的小人物’(初涉學界的年輕人,)。魯教授這樣盛氣凌人的姿態,想要給這位年輕人以及其他許許多多青年學子作何榜樣呢,
在本文結束的時候,不由地又想起了魯教授文中提到的蘇軾的例子:“其代表作前后兩篇赤壁賦”,都“將赤壁之戰的原址搞錯”,“此事若是發生的今天,被批評家們抓住,恐怕定判學術死刑無疑矣,然而我中華民族畢竟胸襟寬大,此事并不影響此文成為千古名篇”。魯教授那篇刊登在《中國社會科學》上的大作是不是“千古名篇”,自有行家評判。蘇軾的文學作品與魯教授的學術論文,兩者其實并不具有可比性。蘇軾的錯誤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見景生情”,是可以允許的一個“美麗的失誤”,因為人們對其要求主要是“美”而不是“真”;學術論文就不同了,我們對其要求是“真”,美當然也在要求之列,但這是次要的甚至不是必要的。再說了,偉大人物的缺點或錯誤就可以成為我們犯錯誤的理由嗎?
最后說一句:“偽注”在當前學風浮躁的大環境中也是常見的現象,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它并不是正?;驊數?;而明知不對卻非要強“為之辭”,就更不足取了。筆者所要批評的,正是這后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