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文革”期間,當時的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學部(簡稱學部)可稱得上“文革”運動中的一大熱點。大字報鋪天蓋地如潮涌來,令人應接不暇。在下干校之前的一段時期里,大字報紛紛論證讀書要去滾泥巴的必要性。在這場輿論準備的工作之中,大字報爭先恐后地都在引用一句名言借以自重。這句名言雖然不能說是“最高指示”,以免有大不敬之嫌,但至少作為“次高指示”應該是當之無愧的。這句名言是:“哲學社會科學工作者都要下去滾他幾身泥巴!”輿論既已一致——自然也不可能不一——,于是順理成章,男女老少一起開拔到河南息縣鄉下的五七干校去滾泥巴,老弱病殘亦罕有例外。’ 大軍入境之后,白天勞動,入夜后則是批斗“五,一六”。記得錢鐘書先生當時年事已高,大約已逾耳順了吧,且又是名人,所以特予照顧,派他擔任郵遞員,每天背上口袋,四處去送信。其余的人除了領導及少數專案組作為特殊人物需要與世隔絕關在屋里整材料而外,其余的人,革命派也好、牛鬼蛇神也好,都要去滾泥巴。當時,滾了兩個小時以后,在田頭稍憩時,往往還要有一個革命化的插曲,是以批斗“五·一六”代休息。像是送信的工作,本來是任何一個孩子都能做的事,何必要勞鼎鼎大名的學術大師去送呢?這是改造思想的必需嗎’我不知道錢先生送了兩年信之后,思想改造得怎么樣了?但就我的印象,我們中間的很多人,下去滾了兩年泥巴之后,實在也看不出思想上有多大的變化。有的人反倒是更加赤裸裸地發展于“私”宇的一閃念。
至于具體事例,不談也罷。
科學研究需要靠滾泥巴嗎,滾泥巴就能滾出科學來嗎,近代科學奠基于英國,而不是在中國。因此才說:到了近代,中國落后了。中國的文明史已有五千年,是英國的五倍之久。中國的人口是英國的二十倍之多。以中國這樣一個勤苦耐勞的民族,要講滾泥巴,其滾泥巴的歷史如果量化,至少也要超過英國的一百倍以上吧。假如滾泥巴就能滾出科學來,那么近代科學的里程碑:牛頓的經典體系、亞丹·斯密的國富論、達爾文的進化論、馬克思的資本論,就都理應是出自中國而不是出現在英國了。為什么科學研究人員一定要去滾泥巴呢?馬克思的《資本論》是滾泥巴滾出來的嗎?那位提出了要下去滾泥巴的權威,什么時候曾下去和我們一起滾過泥巴呢,不是也照樣可以成其為權威嗎?不過當時的科學院里卻沒有聽到過有任何疑問。這種現象說怪卻也不怪。假如當時真的聽到了有不同的聲音,那倒反而是咄咄怪事了。這樣一種萬馬齊鳴、思想一律的福音,我們究竟應該是為之慶幸呢,還是應該為之嘆息呢?
(二)
畢竟時代進步了。三十年之后,我們已不時聽到一些不同意見的爭論,而且習以為常。以往那種千篇一律、“萬馬齊鳴”的現象,已經較為少見了。近年來有兩部暢銷書的流行,引起了我的某些聯想。由滾泥巴的功能想到了讀書的功能。
人人都說“讀書明理”,是不是一個人書讀得越多,就越發能明理了呢?最近讀罷兩本書,不禁多少又產生了一點疑問。周一良先生的《畢竟是書生》一書是當前讀眾耳熟能詳的一本書了。此書問世后,曾有一些讀者是不大滿意的,認為周先生此書不免有為自己開脫之嫌,似乎是周先生自命為一介書生,不諳世故,以為周先生似乎缺乏誠意。我個人的讀后感則是:誠意,周先生是并不缺乏的,此書大抵亦并非是故意文過飾非要為自己開脫。至于由于認識水平所限,尚欠深度,似也不宜過分苛求。倘能參閱周先生的哲嗣周啟博先生的紀念文章,當可以更完整地勾繪出周先生的全貌。
不過,這里面涉及到另一個問題,卻是有點難于解說的了。周先生是位知名的歷史學家。假如說,一位歷史學家對于自己所親身經歷的現實歷史都搞不清楚它的真面目,又怎么可能讓我們相信他對千百年之上自己所未曾親身經歷過的往古歷史,其解說就是真確的呢,這樣說來,歷史學家所講的歷史豈不真成了一個百依百順任人打扮的女孩子嗎?你還能相信歷史學家所講敘的歷史嗎,這樣豈不是全盤否定了歷史學家的學識和工作了嗎,周先生一度曾眾望所歸被認為是陳寅恪大師的衣缽傳人。師生兩人爾后雖然分道揚鑣,各行其是,但一代宗師的陳先生是不是就理解了當今現實的歷史了呢?這一點恐怕也會是人言言殊,不會有一致首肯的意見的。然則,我們又怎么能肯定他對千百年之上的歷史的解說就是真確的呢?或許他所知道的也只不過是有關往昔的歷史資料而已。好比法官訴訟,所聽到方方面面的訟詞再多,也并不等于他的斷案就正確。數據本身并不是科學。這樣說來,陳、周兩位先生的旨題無論有多大的不同,也無論他們各自可能掌握有多少史料,但他們與歷史真實卻可能是等距離的同樣之遙遠。兩位先生讀書之多是毋庸懷疑的,但無論讀了多少書卻不能逕直被等同于明晰了歷史的真相。前人和今人讀的是同樣的史籍,但他們對歷史的認識是不同的。《三國演義》描寫曹丕在受禪臺上接受了漢獻帝的禪讓儀式后,下得臺來嘆道:“舜禹之事,吾知之矣”。舜禹受禪的事,曹丕當然是早就知道的,否則也不會引用這則典故。但是要到這時候他才“知之”,他又知道了什么呢?那意味著,只是到了這時,他才懂得了什么是禪讓,或者禪讓是怎么一回事。此前的“知”只是“知道”(Savoir,Knnen),此刻的“知”則是“懂得”(Compren-dre,erken-nen)。歷史學家可以知道很多事,然而是否就懂得了或理解了,則又是另一回事。一個人總不免是有所“蔽”的。
我想以此來評價周先生,或許更近于周先生的實情。
(三)
又由書生想到大紅門,朱門從來都是書生所渴求的目標。古語不是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千鐘粟”嗎?與上述周先生一書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有另一部暢銷書。
如果說周先生的回憶錄是想要寫出真實而力有未逮,則這部書想要寫的是什么,就讓讀者頗費猜疑了。是否可以說,周書是想自我批判,但苦于不能深入;而此書則是想自我辯護,但苦于難以自圓。周先生無意回護自己,本書作者則一意回護自己;但兩書都未能很好地達成自己的目的。
本書主人是“文革”中期我國在國際政治舞臺上一對光彩奪目的雙子星座。然而隨著政治舞臺上的風云詭譎不久就黯然失色了。其間物換星移,為時不過短短兩三年之間。
讀者所能夠期待于這樣的一部回憶錄的,自然是宦海的風云如何變幻浮沉和主人公怎樣表現了出人頭地的政治才干而頭角崢嶸,卻又以何因緣而黯然被排擠出局。但是出乎讀者意料之外的竟然是作者以絕大的篇幅濃墨重彩地在著意描繪一對天真無邪的情人生死戀情的故事。作為一篇戀愛文學的作品,描寫兒女閨房怎樣地卿卿我我、濃得化不開,自無不可。無奈的書中主人公的身份和地位,讀者們所期待看到的自然不是什么天真爛漫的愛情,而是政治家怎樣全心全意為國家、為人民,就是沒有想到他(她)自己。這是一個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時代。一位光彩四射的政治家可以為了一已愛情的緣故而居然辭去自己為國出使的崗位嗎’那符合“必須無產階級政治掛帥”的準則,一心只想到人民,就是沒有想到自己的思想要求嗎?何況傳主并不是普通的平頭百姓,而是參與政治領導核心運籌帷幄的精英。這種唯愛情主義的精神無論在理論上或實踐上難道真有可能性嗎?
書中著意刻畫了傳主是何等地英明、能干而又才華橫溢,在國際舞臺之上沖折樽俎、縱橫氍毹是那么地得心應手而又游刃有余。但令人難以理解的卻是:一位如此之精明干練的外交經綸老手,一旦到了內交的政治舞臺上,卻竟然那么幼稚而又無能,簡直不堪一擊。這一令人難以理解的關鍵,不知作者是有意加以回避呢,抑或是由于什么別的原因而欲說還休呢’傳主一方面是個天真至性的無瑕美玉,一方面又是位百戰不殆的經綸老手。要把羅密歐和馬基雅維里這樣的雙重人格合二為一,這項矛盾統一的工作自然非大手筆莫辦。作為一篇文學創作,讀者于此不難窺見作者匠心獨運的高度。同時,作者也給讀者留下了一份懸念,這份懸念的背后似乎隱蔽著某些不可言說或不宜言說的隱秘。當然,同時讀者也就不免有一份不可彌補的遺憾。讀者不免疑問,,位政治核心層中那么老練的戰士,何以那么輕易地不堪一擊就出了局,難道真是“外戰內行、內戰外行”嗎?也許作者的高明之處就正在于能寫出這樣一篇貌似完整的故事,而又給人留下了不盡的回味。
或許應該說,讀書并不使人明理,而是啟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