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井的故事

1982年——1984年，農村土地承包制度席卷中國大地的時候，陜西農村人民公社中的農民并沒有進行什么驚天動地的制度創新。完成土地均分過程所做的種種制度安排，與當時中國其他廣大農村地區并無二致。

換地、換地

故事發生在關中平原的富平縣劉家堡村。劉家堡村被東西向的西韓鐵路一分為二，村子在鐵路北邊，約有一半土地在鐵路南，地頭有一口井。在渭北高原上，這口井是當地的一個明星。井深150多米，4口寸井水依然清澈如故，不會有紋絲泥沙。由于該井的存在，鐵路南的土地，雖然離村莊有幾里之遙，仍然是一塊人人爭要的上等土地之一。

分地的時候，村民將耕地分成上中下三等，以抓鬮的方式分地。由于抓鬮是個隨機過程，生產隊中原來管理水泵的技術人員并沒有分得水井周圍的土地。夏季來臨之后，水井周圍的責任戶試圖合伙澆地，由于經驗不足，水泵故障發生率必然提高。在換泵的過程中，底下幾節4口寸粗的水管，跌進了50米深的井底，需要動大手術才能打撈上來。井廢在那里，生產隊也沒人管。原來技術人員責任田不在井周圍，忙著自己的農活也無暇顧及，三年五載下來，明星井報廢了。

老隊長的大兒子軍良原來分得的是村邊上的好地，多少年來一直與別人換地。井邊上的地也是好地，但是離村子有幾里路遠，每天來回兩次干農活兒就要走很多路，尤其給地上肥時，要把肥料從家里拉到鐵路邊上的地里可是個移動泰山的工程。許多年歲大的人愿意把地換成離家近的好地。經過5、6年時間的交易，到1991年時，軍良把家里的幾塊地換到井四周。

承包制具有激勵農民勞動積極性的作用，但是承包制也把原來人民公社制度下技術勞動與技術裝備的合理配置通過抓鬮的方式強行拆開（這口井的廢棄可以看作是一次意外的轉型成本），由此誘發了新的難題。一個人要沖破這種制度限制，通過無市場的土地交易，實現技術勞動和技術裝備（水井裝置）的重新配置，需要大概5－6年的時間，付出了高昂的交易成本。

井的價值

把地換到井邊后，軍良跟大隊要求承包這口廢井。因為這口井已經報廢數年，再不整修可能永久性報廢，生產隊樂得將井承包出去。軍良花了1個月零8天的時間，把跌入井底那4根約合12米長的鋼管撈出來。估算一下，打撈每根管子平均花了9天半的時間。撈出井管后，清理井口，重新裝好水泵，廢棄水井抽出了新水。

陜西關中夏季是小麥，秋季是玉米，一個作物年度澆4次水。每次澆水大約需要7個工作日。4次澆水，約需1個月時間。換句話說，在作物種植結構為夏秋兩季“小麥—玉米”輪種時，灌水工序約需1個月時間。一年中，水井約有11個月處于閑置狀態，是沒有多大價值?？墒?，隨著種植結構的變化，蔬菜、水果等經濟作物的需求大幅上升。這些經濟作物價格比糧食價格高很多，并且是一年四季都需要澆水。水井的價值在“小麥—玉米”作物結構轉向“蔬菜—水果”種植結構后，鐵路南水井的價值一下子提高了10倍。村民們的態度也大不相同：我家地底下的水給你抽出來澆我家的地，你反來收我家的錢，太不公平了。村民要求重新分配這口井。老隊長和兒子的觀點則是：你們當初把這口井搞壞了?，F在我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修好井，有好處了，你們來要，什么人嘛！兩邊對利益重新分配的看法不一致，爭執不下。

由于作物種植結構隨市場產品價格結構的變化，導致財富向一部分勤勉和富于經濟直覺的個人手中轉移。但是，由于產權在承包制度中界定不清晰，作為公共部門和全社會居民應該享有的資源稅也連帶轉移到了具有企業家直覺的新式農民手中。這部分原來潛藏在地下的水資源稅是經濟中的新增份額，應該歸于代表全體居民的鄉村公共組織：村委會和鄉鎮政府，然后再按照稅收（費收）二次分配原則，用于公共支出或返還村民。在這一點上，鄉村基層組織和農村居民的利益是一致的。

奪 標

村里和鄉里傾聽了村民的意見，決定招標。另外招標得來的收入并非是資源稅收入，而是水井在種植結構等經濟制度環境變化后的升值性收入，顯然應該歸于公共資產的代理人—鄉村組織。因而地方基層政府的積極性很高。招標的標的物在標書上是一口廢井，8000元起價。

第一輪報上來的有15戶，約占全村戶數的1/3，可想而知，還有許多人家由于受這8000元起價的預算約束沒有參與競標。當時用井澆地每小時收費10元，電費成本5元，如果包括固定折舊和維修的話，每小時的凈收益在4元左右。按一天10小時，1年用150天計算，一口井的年純收入是6000元。因而這口井是一個穩定的收入流來源。第二輪競標定為17000元，是第一輪競標中的最高報價。在這個價位上，參加競標的僅剩6戶人家，都表現出志在必得的架勢。在當地打一口新井的價格是2.4萬元。所以競標的上限是2.4萬元。其實2.4萬元的新井也未必比得上這口井，因為這口井在當地農忙的時候曾經連續抽水7天7夜，抽出的水還不變顏色，就像下面有條地下河流一樣。

老隊長家里可以調集的資金有1.3萬元，他預計超過2萬元競得的可能性較大，于是就填報了2萬元?？墒堑搅烁倶说臅r候，聽說有人交上去的最高價是2.22萬元（這個200元零頭也很有算計，投標人覺得人們投2.2萬元的可能性較大，所以他只多報了200元）。于是他趕緊把先報上去的條子要回來，說寫錯了，在新要的條子上寫上報價2.25萬元，比那個人多300元。一公布結果，他中了。

談 判

根據規定，第二天中午要把這2.25萬元交出來，否則井就給別人了。他在親戚那里又湊了2000元，總共1.5萬元，還差7200元。自己昨天夸下了?？?，如今拿不出錢來，不好意思去，讓三兒子把錢拿到村委會里去?？慈思乙灰Y果村里說不要。兒子從村里打電話來說7200元賴賬是不行的。

老隊長在電話里問村干部說，你們當初拍這口井的時候說的是廢井，可是現在這口井是好井。當年我家整治這口井，淘井、修井臺花了多少錢，你是不是想讓我把這口井臺炸掉，讓人家花2.2萬元把這口井拿走？

村干部說那你把那個井臺拿走。老隊長說拿走那么容易啊，原來電線是明線，高壓電下來是變壓器，接150多米。曾經給人盜割了好多次，家里成天有人在那里看著。最后是挖了幾米深放了電纜埋過去。當初埋線就花了1000多元。

老隊長說那你是不是想讓我把電線刨出來讓別人再挖一遍呢？這下把村干部問住了，他說這不是浪費嗎？那我們給你饒點價吧。結果村里收下了1.5萬元。

在此次拍賣中，從競標的過程到談判的過程都是一個博弈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信息不斷被篩選、集中和達到均衡。老隊長利用了自己的經驗，利用了村委會在招標合同中規定的標的物和實際資產不一致的矛盾，利用了自己多年在人民公社時期積起來和村鎮干部打交道的人際關系，獲得了擁有這口井的權力。這幾個因素缺少一個，他都得不到這口井。但是這個博弈一經成立，就是村組織與競標者個人之間的游戲，國家和其他利益相關者的利益均被排除在外了。

國家利益與資源稅

當水資源越來越稀缺的時候，應該收取資源稅?！拔壹业氐紫碌乃o你抽出來澆我家的地，反過來你收我的錢，太不公平了?！边@實際上反映了資源的社會性，當一小部分人因為技術、規模經濟等原因打了這口井（占用了這個資源），給其他人澆地的時候，國家是應該收取資源稅的。

在整個承包、發包和競標投標的過程中，沒有人討論資源稅的問題。作為中央政府在基層的代表，根本不考慮資源稅，他考慮的是投標金額的高低，因為這筆錢是拿到地方政府手中的，地方政府并不在意中央政府和全社會拿到資源稅的事情?？梢哉f，國家的資源稅在這場博弈中被雙方瓜分掉了，所以雙方倒是愿打愿挨的事。

但是從全社會的角度來看，還有一個資源使用的期限問題，得標后，這口井就無限期地成為老隊長家的了。國家的土地承包期是30年，至少基層政府可以把期限定在30年，超過30年，這口井就得重新分配了。那么為什么沒有這么做呢？其實博弈的雙方在這里有一個共謀，都參與了蠶食國家的利益。通過犧牲國家資源永久所有權的權力，來獲得他們在招投中的各自所得。由此我們可以看出，承包制在實施過程中，為后續發展留下了相當大的制度重塑的任務。這一點是目前很多人都沒有看到的。

其實，鄉村組織承包專業產生和劉家堡村民在承包制后，以時序演化出的種種制度變化，還具有更廣泛的一般性。例如在城市地區早年出現的經濟特區、國家實驗區、高新技術開發區和高?？萍紙@區，某種意義上都是由于某種特定制度環境變化而使得某一種（某一個地區）資源變得昂貴起來。高新技術開發區設計使得原來一些“廢棄”不用的“廢井類”設備變成了生產的必需品。原來是全社會享有的社會資源，現在被高新技術產業集團占有了。這些必需品使得一些相配置的連帶國土和資源高昂貴重起來，而這些資源原本屬于公共所有。

原來是全社會享有的社會資源，現在被高新技術產業集團占有了。城市里的高新技術園區與故事中的那口井簡直一模一樣。結構的變化導致稀缺性的變化，原來充裕的變得稀缺，原來稀缺的變得充裕，于是要素價格發生變化。價格變化就意味著存在一個租金，有了租金就會有人尋租，有人尋租就會出現利益集團。那么此時國家立法機關在這個涉及國家利益的事件中無所作為的話，將是一個大失敗。這個案例的調查說明，我們國家應該盡早通過立法來保護國家和全民的利益。

（作者為北京大學經濟學院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