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是能夠洞見并預言人類未來的人。他們通常是這樣一些角色:乞兒、漁夫、王子、哲學家、藝術家、宗教信徒甚至瘋子。當他們的面孔突然從茫茫人海中涌現出來的時候,他們的頭上并未戴著一頂“先知”的桂冠,只是到了他們的預言變成現實之后,我們才驀然回首,發現先知的頭上竟然真的籠罩著一圈真理的光環。我們誠惶誠恐地匍伏在他們的腳下,搜盡這個世界上所能有的最美好的言辭去揄揚、贊頌他們的遠見卓識,并且絕望地吞咽因未能遵從他們的教誨而招致的命運的苦果。
然而面對先知,我們并未真誠地懺悔自己當初何以如此冥頑不化,更不能痛下決心去領悟當下生活中新先知的預言。現實的迷霧模糊了先知孤獨而又充滿悲憫的臉龐,我們看到的依舊是一個舉止怪異、模樣滑稽、思想狂悖、危言聳聽的小丑。這是先知的不幸,也是人類的悲劇。
比如在人與自然的關系形同水火岌岌可危的今天,我們發現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的印度耆那教的創始人大雄筏馱摩那就曾提出過一種嶄新的自然觀念和生命倫理。他的基本思想是:整個世界由無數的個體靈魂構成,非但人類,所有的生命,包括動物甚至植物,都有靈魂。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他的教義說:“最低賤的昆蟲的生命與高貴的人的生命同樣神圣、一樣永恒。”而十八世紀英國塞爾波恩的奧瑞勒教區副牧師吉爾伯特·懷特更是首創一種“阿卡狄亞式”的生活方式,要求人們過一種簡單和諧的生活,使人類恢復到一種與其他有機體和平共存的狀態。即便在當代,他們的預言仍未成絕響,一大批人文和科學的“先知”起而大聲疾呼。美國科學家雷切爾·卡森在她的《寂靜的春天》里寫道:
控制自然是一個傲慢自欺的詞組,始自生物學和哲學的最原始時期,當時人們認為自然界是為了人類的方便才存在的……如此原始的科學使用最現代和最恐怖的武器轉而用來對付昆蟲的同時,也轉而來對付地球。這真是我們時代的令人驚恐的不幸。
然而這些先知的命運,這些預言的反響又是如何呢?他們生前幾乎無一例外受到的只是迫害、非難、冷落,或者只是傳媒嘩眾取寵的廉價的喝彩,他們的預言都被當作了耳旁風。耆那教的生命倫理無人問津,懷特的田園主義遭到培根“帝國式”的冷笑,雷切爾·卡森的警告也只是一度成為媒體的“花邊”。我們之所以對所有先知的預言充耳不聞,除了物質的欲望、對理性的盲從以及人類固有的惰性之外,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沒有認識到自身的局限,不能放棄虛驕狂妄、惟我獨尊的人類中心主義。而這種以人類為中心的生存觀由來已久。它是伴隨著人類意識覺醒的第一縷曙光而來的難以祛除的陰影,是人類文明的一個不可剝離的孿生兄弟。
蘇美爾文明是人類文明的搖籃,它興起于原初先民對底格里斯河與幼發拉底河水系的馴服與控制。蘇美爾人以自己的勤勞與智慧把兩河流域的水澤變成一座五谷豐登的天然糧倉,而現代人類不僅早就控制了包括水在內的生物圈的所有資源,并將自己的意志強加于原子與太空。因此所謂人類的文明史,既是一部對自然的征服史,也是一部人類不斷自我膨脹的歷史。這種無限度的自我膨脹起自十六世紀歐洲的文藝復興。正如宇宙誕生于大爆炸一樣,人也是文藝復興知識爆炸遺存的一塊碎片。如果說宇宙大爆炸的碎片混旋為星云,凝聚為星體,成為構成無限宇宙特定時空中的一個個有限的個體,那么,人這塊碎片卻以宇宙的中心自居。我們破譯了雷電的奧秘,放逐了遠古的諸神,甚而廢黜了天國里的上帝。我們為自己加冕,然后拜倒在自己的腳下。我們是天地之間獨一無二至高無上的尊神。
這是人類的榮耀,還是文明的悲哀?面對這個曾經美麗豐饒而今卻危機四伏、面目全非的地球,先知的預言本身就是答案。
我們敬畏先知,是在現實印證了他們的預言之后;我們蔑視他們,是因為先知的告誡“褻瀆”了人的無與倫比的高貴和尊嚴。在我們的想象中,先知就是那個屢次驚呼“狼來了”的孩子。而一旦“狼”真的來了,我們又把那個撒謊的孩子供入圣龕,面對接踵而至的狼群一笑置之。我們與先知的關系還有點像那座起火的劇院的觀眾與那位報警的小丑:一場大火在某劇院的后臺突發,一個小丑跑出來通知觀眾,要求大家盡快撤離,但眾人卻認為那只是小丑的滑稽表演而報以熱烈的掌聲。小丑不斷重復他的警報,觀眾的喝彩也更是持久而熱烈。最后,在人們的一致歡呼聲中,劇院被烈火所吞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