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賈平凹的閱讀

2002年，賈平凹的新作《病相報告》發表，我從南方乘飛機到了古城西安，對他進行了一次采訪。他濃重的的商洛口音常常使我弄錯了意思，不得不停下來，又用筆在紙上重新寫出某個詞匯，兩個人又笑又搖頭。但我們談得很久，以至于將一杯濃茶喝淡了又續上一杯濃茶。我說：謝謝賈先生付出這么多時間!他說他從來沒有和一個生人說過這么多的話。“我要謝謝你哩，”他最后握著我的手，“你提的問題是我有興趣將我長期以來想說而未有機會說的話說了出來!”以下便是根據這次訪談錄音整理出的一部分。

問：來西安要見你這已經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是無法與你聯系上，你深居簡出，尋到你實在是難。這次多虧了××約到了，令我非常高興。

答：其實好找得很，只是你來了我恰好外出了。

問：幾十年來我一直是你的讀者，我們那兒有一個小群體，你的書一本不缺地閱讀著，成了一種習慣，讀完了這一本就等著你的下一本，似乎再不把你當做人而看作機器了，當有一天突然明白寫書是多么艱難呀，怎么能這樣逼一個人呢?但我們也就產生了一個疑問：他怎么能寫得這么多?從七十年代后期至今你一直在文壇上堅挺地寫作，成為關注的對象，這簡直是一個謎。

答：謝謝你們讀我的書。寫作是我的職業，更是我生命的一種形式，我只有寫作啊。

問：我們讀你的作品，也讀關于你的訪問記和作品評論，就發現了這樣一個現象：評論你的文章很多，但評論家似乎很難將你歸類，一會兒說你是尋根派，一會兒又說你是地域文化派，一會又說你是傳統作家是現代派作家。

答：我的文學起點很低，之所以一直還能堅持下來，是我知道起點低就得尋找突破，如果我有好處，那也是我在多變。我的寫作是順著我的河流走的，至于評論家怎么評論那是評論家的事了。有的評論家喜歡把作家的作品作為例子歸于他的想法里來完成他的評論的，但我覺得評論首先面對的應該是創作。一個作家的蓋棺定論是在他停止寫作之后，甚至時間更遠。時空對于作品是最無情和最重要的。我常常想，一部作品是好是壞必須得等五十年，半個世紀后還有人讀就是好作品，否則說什么都不是了。

問：你是在說《廢都》嗎?

答：我說的是作品存在的一般規律。

問：《廢都》的出版，曾經使文壇大地震，其實從八十年代你的作品就引起爭論，到了《廢都》，你成了國內文壇上爭論最大的作家，愛你的人愛得要死，罵你的人罵得要命。你是怎么看這個問題的?我們認為在目下的中國，一部作品一出版泥牛入海全無消息是可悲的，一部作品一出版一片叫好也未必真是好作品，而有爭論的作品往往具有價值，一是說明大家都在讀，都有興趣，二是現在開放年代人人都會說話也敢說話，各種價值觀、文學觀都呈現出來了。

答：《廢都》的出版是幸也是不幸，它使我的聲名在華人世界得到普及，卻也給我的生活和寫作帶來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當時各類評論書籍很多，接著香港出版了《“廢都”大評》，收錄了眾多評論家文章，是肯定和贊揚的，而內地出的都是批判性的。我并不是要聽好聽的話，但我受不了非文學性的誹謗。《廢都》的陰影一直在以后的六七年內擺脫不了，相繼出版的《白夜》《土門》等書無人再敢評論。現在《廢都》雖還未能正式再版，但“重讀《廢都》”的聲浪很高，已經有相當多的專著和報刊文章中給了《廢都》頗高的評價。可是，這近十年里我的窘境卻只有我受了。

問：這些情況我們大致都了解的，在我讀到一首古聯時我腦子里第一個閃出的是：這好像在說賈平凹呀!古聯這樣寫著：著書成二十萬言，才未盡也；得謗遍九州四海，名亦隨之。

答：在那一段時間，我寫了條幅掛在書房：默雷止謗，轉毀為緣。我只有埋頭寫作。這也就是整個九十年代至今，《廢都》后寫了《白夜》《土門》《高老莊》《懷念狼》及一批中短篇，我希望以我的作品來證明我自己，不，完成自己。

問：但是，有一個問題就出現了。幾乎是在《廢都》之后，對你的作品常常出現誤讀。正是這種誤讀，它成為對你爭論的一個原因。

答：是這樣的。這是我最苦惱的事。

問：我們認為產生誤讀的原因一方面是有人讀作品前就先入為主了，戴著異樣的眼光去看你的作品，一方面是你的作品越寫越多義性，有一種混沌的感覺，難以把握。更重要的是有了《廢都》帶來的陰影，以后的作品一出版專家未能及時引導，而你的作品又有著極大的市場，書商們為了賺錢，他們作許多庸俗的炒作，攪亂了讀者的視線，甚至一些媒體。

答：我清楚這種現象，可我無可奈何。我這人因生存環境和生理等原因使性格內向、膽怯而敏感、不善交際，一直為人處事伏低伏小。每一部作品出來，我都是誠惶誠恐的，但書商和一些報紙他們為了賣書和擴大發行量總是要弄出一些新聞來。不知情況的，還以為是我在炒作。他們一會兒這樣說，一會那樣說，搞得我非常難堪。我就知道有一些人，他們為了他們的私利，從另一個角度說這本書怎樣怎樣，誘導著讀者來買書，然后又從另一個角度罵你、誹謗你，將這些言論再寫成文章或編成書又去賣著賺錢。更有甚者，他們骯臟的用意往往以神圣的面目出現，混淆視聽。這樣的人我可是見得多了。我只能呆在家里舔我的傷口。往往一部作品出版，我就遠游去了。但我現在倒感謝這些人了。

問：這是為什么?

答：正是這樣，我認識了社會，認識了事情的復雜。人是需要對抗的，這種人性惡的成分的表現我一時無力改變，我惟一能做的就是繼續寫我的作品。我一直認為時間對于作品是重要的，時間會說明一部作品到底怎樣。

問：你這種觀念是對的，比如《廢都》，那是十年前的小說，它幾乎每年都在再版，當然都是盜版了，而文學性的評論越來越多，甚至還出版了專著，有些文章相當有水平，比如馬原就新寫了一篇，你讀過嗎?

答：別人告訴我，我才讀到了。馬原一直是我尊敬的作家，他的眼光毒。

問：你的小說正如有的評論家所說：多轉移，多成效”。從新文學開始至今你是個貫穿性人物，多少人走著走著就銷聲匿跡了，而你依然受文壇關注，是得益于這種不停地變化嗎?

答：我開始進入文壇的時候起點很低呀，你不變化，不去否定和修正，不去突圍那怎么行呢?文壇的競爭極殘酷，新的作家因為創作的環境好，接觸外來的東西多，他們起點高，逼得我要不停地蛻化。

問：你早期的作品清麗，往后是混沌，再是頹廢，再是深厚，題材在變，內容也在變，真不知道你下來又有什么變化了?

答：其實不是我在變，所有作家都在變的，從事這一行誰不想變呢?回頭看新時期文學，幾十年來是一步步從政治宣傳品中獲得文學自身屬性的過程。在這個大過程中，各個作家有各個作家的生存環境、學養、見解和追求，也就呈現出了不同的狀態和創作。寫作完《病相報告》，其實在這部小說的過程中我就不滿于自己前一時期的寫作了，我的興趣開始轉移到如何分析人性缺陷上，不知你是否讀到我發表于2001年7月號《人民文學》上的中篇《阿吉》和2002年1月號《北京文學》上的短篇《獵人》?

問：看過了，我是覺得很好，具備現代小說的特點，是和你以前的小說不一樣。但我推薦給周圍一些朋友看后，有人贊賞有加，有人卻覺得讀不懂。

答：是不是覺得沒有寫人生呀，命運呀，政治情結不那么濃厚，并不是社會關注的問題，也不是那種“史詩”?

問：是這樣的。

答：我的小說當然寫得不盡人意，但我企圖嘗試。現在小說的寫法很多，小說的觀念應該有所改變。新時期文學的最大成就一步步回歸文學本真，可目下似乎又停留在小說就是寫社會生活的，寫人的命運的，讀者習慣于讀這類小說。我覺得文學更要究竟人的本身。人是有許許多多的弱點和缺陷的，比如嫉妒呀，吝嗇呀，貪婪呀，虛偽呀，等等等等。這類小說，或許說任何新的小說，卻都是應該有著民族的背景。

問：民族的背景?

答：是的，中國漢民族是偉大而苦難的，又有儒家的影響，所以其政治情結和關注、憂患國家、民族的意識是中國任何作家都無法擺脫。這也是中國作家的特色。如何在這一背景下，基調下，按文學規律進行創作，應該是個標尺來衡量作家和作品。但是，強調有民族的背景，已不是政治性的，若純粹的歷史感、社會感、人生感成為中國人所強調的所謂深刻，卻也會限制新文學的進步。有一種現象不知你注意到沒有，現在的小說常常大致相同，包括題材和內容難以拉開距離。我感興趣的在中國民族背景下分析人的本身，即人性中的弱點和缺陷，這樣的小說是簡單的故事。必須有故事，但不在于故事本身，所以強調其簡單。如果帶著這樣的觀點去讀小說，你就會看懂當今世界上的杰作，而知道中國文學的差距。

問：這是不是你的文學觀?

答：大致可以這么說吧。

問：我想起來了，在上個世紀末，你主編的《美文》雜志曾用了一年時間刊登數十位作家的散文觀，是從那時候你就注意這個問題，雖然那只是對散文的認識。你那時作這項工作是了解各個作家的情況還是企圖要從這些同行里獲取些什么?

答：是了解也是獲取，我提議在刊物上開了個欄目進行調查，我覺得新的文學觀十分重要，那僅是散文方面，因為《美文》是散文雜志。那次大面積調查，有人明白了我們的用意，寫得很好，而大多卻還是談著老話，由此可見這樣的問題還不是普遍得到重視。調查之后。我更堅定了我的想法，更覺得強調新文學思維、新文學觀建立的重要。所以在2001年我指導我的研究生，幾乎用了半年時間反復講這方面的問題。

問：你說到這兒，正好是我要向你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了，即在好多人的印象中你似乎更傳統，我讀到一些寫你的文章，說你是最后的一個傳統文人，但我認為，如果真正認真地全面地讀過了你的作品，你的骨子里是極其現代。這種觀點不僅是我的看法，我周圍許多人都這樣認為，最近讀到一篇文章，好像是著名的文學評論家謝有順先生寫的，他說：最令我訝異的是，賈平凹居然試圖在自己的寫作中將一些別人很難統一的悖論統一起來：他是被人公認的當代最具有傳統文人意識的作家之一，可他的作品內部的精神指向卻不但不傳統，而且還深具現代意識，他的作品都有很寫實的面貌，都有很豐富的事實、經驗和細節，但同時，他又沒有停留在事實和經驗的層面上，而是由此構筑起了一個廣闊的意蘊空間，來伸張自己的寫作理想。謝有順的感覺竟然和我差不多，這令我也小小得意。我要問你，你同意這說法嗎?

答：是嗎，是嗎?

問：你這是怎么啦?

答：我感覺一下子被點中穴了，動彈不得了。多少年里，我一直在苦苦追求，就是在進行這樣的努力，你們能說破，我感到欣慰。別人之所以印象我是傳統文人，可能覺得我長得很土，衣著和舉止也土，而且行文中古語多，作品的形式是民族化的，又喜歡書法、繪畫和收藏呀，豈不知我內心是很現代的。我談不上傳統文化的底子有多濃厚，我只是多瀏覽了一下這方面的一些東西。而越是有些了解，你才知道傳統文化中的弊病在哪里，你才急于想吸收西方的東西。我在八十年代初，吸收西方的東西主要來自美術的理論，現代意識影響中國，往往先從美術界引起革命，然后才傳到了文學界。這么多年，西方現代派的東西給我影響很大。但我主張在作品的境界，內涵上一定要借鑒西方現代意識，而形式上又堅持民族的。在我四十歲的那年，也就是九一年吧，我寫了一篇文章《四十歲說》，就專門談這方面的認識，以后的幾個長篇我都寫了后記，或多或少總在談這種認識，遺憾的是沒有多少人去理會，讓我很喪氣。在當今文壇，有一種現象，極端的寫法很受注意的，而像我這樣的弄法，既不鮮明是所謂的“傳統派”又不鮮明是所謂的“先鋒派”，兩派都不要我。據我了解，好多人不愿意給我寫評論，一是作品多，太費時間和精力，二是難以歸類，你又是老作家了，別人寫你沒有一種發現感。

問：你這樣的觀點，從理論上講是有道理的，但具體實踐在創作中就難了，因為每一個作家都希望把自己的作品寫好，你的觀點他們為什么不去采納?而你的作品又為什么不被一些人所理解呢?

答：首先說明一點，這樣的觀點并不是我的，而是讀一些名著所學到的經驗，日本的川端康成是這樣，大江健三郎是這樣，馬爾克斯也是這樣。這些大師之所以為大師，是他們成功了，而我們僅僅是意識到還沒有完成自己獨特的寫作。我們的缺點是意識產生的時間還比較短，一些寫作了幾十年而年齡已大的作家要徹底改變是艱難的，年輕的一上手就學人家的東西往往又缺乏本民族的傳統文化基礎，寫一篇兩篇可以，日子一久就暴露了單薄和膚淺。如何將西方的抽象融入東方的意象，有豐富的事實又有深刻的看法，在誘惑著我也在煎熬著我。我當然在兩方面都欠缺，只是在補課和試驗。

問：最難的是不是寫作的內容和切入題材的角度?

答：西方有西方的生存經驗，這種生存經驗即民主、自由，注意人，人的個性，同時，工業對人的異化，高科技使人產生的種種病相等等。而我們的生存經驗又是什么呢，這就不用我在這里多說了。他們的經驗和我們的經驗結合參照，我想應該是我們寫作的內容，我們強調現代文學，得了解它的背景，尋找生命，精神里的因素，再是尋找一種語感，所以，因其語感的背景不一樣，硬性模仿就失去了精神。必須加入現代，改變思維，才能用現代的語言來發掘我們文化中的礦藏。現代意識的表現往往具有具象的、抽象的、意象的東西，更注重人的心理感受，講究意味的形式，就需要去把握原始與現代的精神契合點，把握如何地去詮釋傳統。一部好的作品關鍵在于它給人心靈深處喚起了多少東西，不在乎讀者看到了多少，在乎于使讀者想起了多少。

問：要接受現代化，就得接受人家的價值觀吧。

答：我喜歡用“作品的境界”這個詞。現代意識說穿了就是人類意識。

問：我們已經談得很多，你是否休息一會兒?

答：還要說下去嗎?我可沒有什么要說的了，這是我多年里和人說得最多的一次呀!

問：那我再問你幾個簡單的問題就結束了。你是位作家，卻有明星的效應，作家能有明星的效應那是不容易啊，可作家似乎不應該這樣，你滿足這樣嗎?

答：你以為成名就是成功吧?不，成名不等于成功!我不知道怎么就到了這種地步?在別人眼里似乎我很風光，對于我卻是災難。我這樣說并不是嬌情，太熱鬧或被人太關注，不利于潛心寫作，也不符合我的性格。熟知我的人都說常見我一個人坐在那里發呆，我是沒意識到，但我清楚內心時不時感到一種孤寂，這種心情你是無法對人言語的，就如我現在去向周圍朋友借錢，錢肯定借不到還要遭他們奚落一樣。

問：你對作品的市場看法呢?是追逐它還是反感它?

答：市場無所謂好與不好，只在于自己書賣得好，版稅當然好，但它若干擾你，要你順著它走，那就不好，最好的是我按我的寫又能發行大。

問：你對文壇的看法?你已經進入五十歲的年頭了，也是文壇老兵，難道還是“群居防口，獨坐守心”嗎?但文壇上往往是非多，“文人相輕”，“欺軟怕硬”，“官本位”，“結幫組派”，如果你依然被誤讀曲解，甚至受到不公平待遇，你還會逆來順受嗎?

答：五十歲前人的火氣正旺我都那么過來了，進入五十歲了我還能怎樣呢?文壇是社會的縮影，什么人都有，

問：你能忍受!那么話題又回到了前面，如果，我說的是如果，你的作品一直總被誤讀，而年齡一天天大起來，創作不可能像以前那樣多了，無力再證明你了，又會怎樣呢?

答：如果真是那樣，那就是悲慘人生。但是，我相信不至于落到那一步，現在你能提出這樣一堆話題，你不就是一個理解者嗎，最起碼是個好的傾聽者啊!作品如人一樣也是有命運的。我給你說個小故事吧，據說是黃永玉的故事，他辦畫展，有人提出看不懂他的畫，讓他解釋，他問，你聽過鳥叫嗎?那人說聽過，他再問：鳥叫好聽不好聽?那人說好聽。他又問：你能聽懂鳥叫嗎?那人說聽不懂。他就說了：聽不懂沒關系，只要你覺得好聽就是了。

問：許多作家和詩人都說過這樣類似的話，說這樣的話是真的不想被人認可還是一種矯情和無奈?

答：從創作的最本源處講，也就是從作家詩人甚至一切藝術來說，不會想到要被人認可，這是天性。但作品一經發表，它成了社會性的產物，當然接受得越多越好。如果有人說他寫作品并不想讓別人認可，那只是不想讓現時的人認可，但他希望的是理解他的人或者后人的認可。

問：你的讀者廣大，如果有人將你列入暢銷書作家行列里，你愿意嗎?

答：當個暢銷書作家是不容易的，可我不符合暢銷書作家的標準。

問：那你怎樣看待你自己呢?記得在2000年你出版了一本《我是農民》的書，又寫了一篇文章，大致在說“我是一位詩人”，一會兒說自己是農民，一會兒又說自己是詩人，現在還想說自己是什么嗎?

答：那就是：活在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交叉年代的，住在西部的一個中國作家。2002年1月13日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