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９·１１事件”周年紀念

恐怖主義是人類公敵

“9·11事件”周年紀念之人文篇

秦 暉

“9·11事件”——恐怖主義史的新階段

“9·11事件”在近代史上第一次把這種“恐怖的底限”也突破了，成為一種徹底的“超限”作惡。這樣的邪惡前所未有

“恐怖主義”（terrorism）一詞起源于法國雅各賓專政時期，韋氏大辭典的定義是：“有組織地使用恐怖，特別是作為一種強制手段”。大英百科全書的定義是：“對各國政府、公眾和個人使用令人莫測的暴力、訛詐或威脅，以達到某種特定目的的政治手段。”它可以指極權主義的國家行為，即大英百科全書前述詞條列舉的：“阿明在烏干達的殘酷統(tǒng)治是以謀殺、失蹤和拷打為特征的。庇隆在阿根廷實行半法西斯專政，留下了恐怖遺患。其他許多拉美和加勒比國家遭到極權主義政府的統(tǒng)治。伊朗國王的秘密警察薩瓦克、斯大林的克格勃、希特勒的蓋世太保都以慘無人道、目無法律和人權而令人恐懼?！彼部梢灾阜菄业恼蝿萘騻€人的暗殺、爆炸、投毒等暴力活動。

與一般的專制、戰(zhàn)爭等暴力政治不同之處在于，恐怖主義一是“令人莫測的”暗中行動，二是打破任何規(guī)則的、不擇手段的“超限”暴力。

在人類歷史上的野蠻時代，各民族都有過視暴力為當然、無規(guī)則可約束的狀態(tài)，同時那時暴力的“技術”水平低下，可以說雖無規(guī)則之限卻有技術之“限”，因而不存在嚴重的“超限”恐怖，也就還沒有作為大惡的恐怖主義這一概念。但是堅持和平反對暴力仍然是人類古已有之的理想。我國墨家的兼愛非攻思想、世界許多宗教的殺生之禁都是它的體現(xiàn)。

到了近代，一方面人類的文明進步使人道、法治、和平與人權的呼聲大倡，反對暴力、尤其是反對不擇手段的“超限”暴力成為跨文化的普世價值，幾千年來人們在難免的各種暴力沖突中，以無數(shù)生命和血的代價逐漸達成的約束暴力的共識即所謂規(guī)則也已經(jīng)成為人類文明的現(xiàn)實基礎。另一方面，暴力技術的發(fā)展使恐怖的危害越來越大，突破技術之“限”后的暴力如果沒有規(guī)則之限，后果不堪設想。因此反對恐怖主義越來越成為人類面臨的嚴重問題。

恐怖主義不同于一般暴力。20世紀以來反對一般暴力的和平主義作為一種高調的普世理想在人類的各個文化中都大有發(fā)展。像作為印度教徒的甘地、作為基督徒的馬丁·路德·金和作為穆斯林的魯戈瓦，以及20世紀后期日益發(fā)展的綠色和平運動，直到今天在美國呼吁反戰(zhàn)的和平主義者，都是反對一切暴力的。現(xiàn)實世界離這種陽春白雪式的理想還很遙遠。而其他各種“主義”者盡管為各自所理解的正義，乃至為各自的利益沖突而在一定前提下承認或使用暴力，也很少歌頌或鼓吹崇尚暴力的。對于那種歌頌或崇尚暴力者，人們謂之軍國主義、法西斯或極權主義，但即使是他們，也不敢公然鼓吹“超限”的暴力（盡管他們常常實際那樣做）?！?·11事件”之所以至今無人承認是自己所為，也正是因為這一點。

而其他各種“主義”都是反對恐怖主義的。自由主義、社會民主主義不必說了，馬克思主義是主張暴力革命的，但像暗殺這樣的恐怖活動也為傳統(tǒng)馬克思主義所拒絕。當年俄國馬克思主義者對民粹派的政治恐怖活動、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對清末革命黨人的政治暗殺活動的批判是眾所周知的。然而這些“恐怖主義”盡管符合自雅各賓時代這一名詞形成之后的公認定義，卻還因其具有“為理想而獻身”的精神而可以贏得某種同情，乃至至少得到同一理想信仰者的崇敬。如果對這一類“恐怖主義”需要反對但還可以理解，那么對“9·11”式的“超限恐怖”兇徒人們只能厭惡與憎恨。對前者，人們可以在譴責其恐怖行徑時指出他們襲擊的對象也是不義者，而對于故意屠殺無辜的“9·11”兇徒也這樣說，就是豈有此理了。

像俄國民粹派、中國清末革命黨人、19世紀的愛爾蘭芬尼亞黨人與意大利燒炭黨人這類“恐怖主義者”雖然也從事暗殺、爆炸這類活動，但他們的目標畢竟還是明確的敵對軍政人員而不是老百姓，是自己冒險、犧牲而不是強迫、裹脅他人，尤其不是強迫非敵非我的無辜者為我送命，因此他們還有令人尊敬之處。必須指出，像俄國的不少民粹派之所以采用個人恐怖行動，如菲格涅爾所說，正是因為他們認為自己沒有權利強制他人作出犧牲，只能希望自己的犧牲可以“喚醒”他人并使之主動行動。因此他們雖然事業(yè)無成并被貶稱為“個人英雄主義”的恐怖活動家，實際上他們的人格要比那些使用組織紀律強制動員人們去獻身的“運動型革命家”要高尚。

而運動型暴力（包括常規(guī)戰(zhàn)爭）雖然難免出現(xiàn)強制性獻身，并且其暴力對象也難免傷及無辜，但一般總還不是有意針對無辜者的。然而二戰(zhàn)以后，劫持民航機、綁架人質這類專門針對無辜者的暴行在許多恐怖主義行動中成為常見模式?！翱植乐髁x”也因此成為一個不分左右、不分文化而為人類公害的罪行。這種罪行與菲格涅爾式的民粹派恐怖活動已經(jīng)大有區(qū)別：第一，它不再是“認為自己沒有權利強制他人作出犧牲”的理想主義者個人行為，而是以嚴厲的會黨式紀律強制動員的有組織的行動者，其中不乏被裹脅的非自愿“炮灰”（包括純粹強征和自愿加入但無法自愿退出的“賊船”上人），因而行為者的道義色彩已大大褪色；第二，與“運動型暴力”不同，它的直接暴力不再是針對確定的目標——敵方軍政組織及其成員，而是專門針對無辜者，因而其行為后果的罪惡性也大為突顯。正因為如此，它受到的普遍譴責要比傳統(tǒng)民粹派個人恐怖者與傳統(tǒng)“運動型革命者”都嚴厲得多。這種類型的恐怖主義，可以以20世紀70～80年代頻頻發(fā)生的“巴勒斯坦式劫機”為代表。

然而比起“9·11事件”來，“巴勒斯坦式劫機”還不是完全“超限”的：第一，從行為者一方看，這種恐怖方式雖然紀律強制動員色彩大增，因而比民粹派更可能裹脅非自愿者被迫“獻身”，但其強制動員主要還是屬于某種“組織紀律”，所謂上賊船容易下船難，被裹脅的主要還限于已經(jīng)上了“賊船”的組織成員，一般不會裹脅組織以外的不相干者；第二，恐怖行為的主要方式是以殺害無辜相威脅來與對手討價還價，一般不以殺害無辜為行動第一步的實際內容。換句話說，即使這類恐怖活動并非一般暴力，它還是多少有一些“規(guī)則”。正因為如此，文明社會也形成了處理這類恐怖事件的一系列“習慣法”，例如為保護旅客安全禁止在空中與恐怖分子搏斗、更禁止空中攻擊被劫持飛機并有責任保護其安全降落，等等。換言之，這類恐怖活動雖然可惡，但從某種意義上講還算是以“超限”之惡謀求有限目標，因而給對方也留下了進行“有限”博弈的可能。它自己已是“超限”為惡，但還不至于逼迫對方也“超限”作惡。也正因為如此，至少在一部分人看來這種行為尚有可同情之處。這也就是為什么這類恐怖活動一般都還有人（組織）敢于出來聲稱對之負責。

“9·11事件”在近代史上第一次把這種“恐怖的底限”也突破了，成為一種徹底的“超限”作惡：一方面，恐怖分子以被劫持的大型民航客機本身作為“人肉炸彈”去屠殺更大范圍的無辜人群，實際上是以第一次恐怖行動（劫機）來裹脅了大批不但無辜、而且并非其組織成員的平民百姓與他們一起充當“人肉炸彈”。這些機上乘客既非自愿、甚至也并非“上船容易下船難”，而是同“賊船”毫無瓜葛地被裹脅進了一場空前的恐怖暴行。另一方面，“9·11”恐怖并不是以殺害無辜相威脅來與對手討價還價，而是把大規(guī)模屠殺無辜本身作為行動第一步的實際內容。它使得對方進行“有限”博弈的可能也面臨極大威脅，實際上，這就是不僅自己“超限”作惡，而且逼迫對方也作出“超限”反應。若不阻止這種恐怖的蔓延，則此前文明社會對付恐怖事件的一系列人道原則都將難以為繼，全世界都將淪入“超限”恐怖的災難?！?·11”災難發(fā)生后美國被迫取消“乘客安全優(yōu)先”原則，不僅表彰機上搏斗而且規(guī)定空軍可以擊落不聽警告的被劫持客機，就是一個例子。

正因為這樣的邪惡前所未有，所以與此前的恐怖活動一般還有人出來承擔責任不同，“9·11事件”至今無人認賬。即便是塔利班與本·拉登，除了幸災樂禍之外也并未承認這一所謂“為了信仰而不擇手段”的罪惡是自己所為。

當時美國有人稱這次事件為“21世紀的珍珠港事件”，這是為進行戰(zhàn)爭動員而出現(xiàn)的說法。實際上“9·11事件”與珍珠港事件無法類比。且不說“9·11”災難造成的無辜者死亡等損失比珍珠港事件大得多，其性質更有很大不同。珍珠港事件針對的是軍事目標，屬于兩國間由政府承擔責任的戰(zhàn)爭行為，如果不就日本法西斯在世界范圍內的反人類行徑而僅就珍珠港事件本身而言，它只有不宣而戰(zhàn)（“先戰(zhàn)后宣”）的犯規(guī)之舉可以說是違反了“國際（戰(zhàn)爭）法”，卻很難說是反人道罪行——日本人的反人道罪行發(fā)生在南京、潘家峪、平頂山與桂河橋等許多地方，但不是發(fā)生在珍珠港。而“9·11事件”不僅從劫持民航機到襲擊都市商業(yè)中心都是針對無辜平民的屠殺，而且也沒有任何人（包括被指為疑兇的本·拉登等）出來承擔道義責任。這無疑是最卑鄙的謀殺！

當然，正如海灣戰(zhàn)爭之后的情況一樣，國際社會這種空前一致的譴責并不會一直持續(xù)。隨著事態(tài)的進一步發(fā)展，如果美國人的反應失去控制，比如國內出現(xiàn)針對阿拉伯人或穆斯林的種族、宗教迫害而公共權力與制度安排不能有效制止，比如在對外“報復”中失去理智而超越限度地使用武力造成不必要的平民傷亡，那么人們就有理由轉而批評美國乃至以行動反對美國。但即便如此，“9·11事件”中的恐怖主義罪行也不會得到寬恕。正如海灣戰(zhàn)爭以后十年來批評美國制裁伊拉克過于嚴厲的聲音逐漸高漲，但卻沒有什么人為當年薩達姆蹂躪科威特的罪行翻案一樣。也正如今天人們可以批評乃至以實際行動反對猶太人國家以色列壓迫巴勒斯坦，但卻決不會有人為當年納粹對猶太人的種族滅絕罪行翻案一樣。

莫爾怎樣抨擊“弒君者”：評“弱者對強者可以不擇手段”論

世界上只有不擇手段的邪惡，從來沒有什么“不擇手段的正義”

恐怖主義問題的起源復雜，簡單的譴責是遠遠不夠的，恐怖主義問題的解決更需要大賢德大智慧和社會機制與制度的改進，決不是簡單的報復所能奏效。我們下面將會就此提出一些看法。但是所有這些看法都要以一些底線性質的常識判斷與良知判斷為前提。我們所要捍衛(wèi)的是做人的底線，這不是什么“主義”的問題。不管是“左派”還是“右派”，“國際主義者”還是“民族主義者”，喪失這個最起碼的底線還能叫人嗎？

所謂“弱者對強者實行‘絕望的反抗’可以不擇手段”的說法是一種可恥之論。且不說弱者與強者并不等于正義與非正義，即便是“正義的弱者反抗不義的強者”也決不能“不擇手段”，尤其不能不擇手段到故意濫殺無辜的程度。人類的先賢曾以古希臘作品《弒君者》的評論表明了這一道理，這部作品講述了這樣的故事：古希臘某城邦為暴戾的昏君所統(tǒng)治，某公民企圖暗殺他以解放人民，然而他先遇到了并未作惡的暴君之子并將之殺死，隨即扔掉匕首逃匿。不幸的暴君見到兒子的尸體后，悲痛絕望之中用這把匕首自殺身亡。于是弒君者便出來吹噓自己的功績，并要求獎賞。

人們能肯定這種行為嗎？即使在和平主義并不流行的古代、在認可以暴制惡的極端派思想家那里，答案也是斷然否定的。激進主義的古代先驅托馬斯·莫爾就指出：如果這個“弒君者”真的殺了暴君，那無疑是應當受到贊美和獎賞的；但他殺的只是個弱者。盡管這在客觀上導致了暴君之死，但莫爾認為：在這種情況下暴君之死是天意，即便殺人者也有除掉他的愿望，卻并未抗強犯難，因此他“利用上帝旨意，貪天之功，厚顏求賞”便是可恥的。他應該要么殺掉暴君本人，要么誰也不殺。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弒君者”相對于暴君而言的確是弱者，但莫爾譴責他殺了無辜者時不僅因被害者無辜，而且因被害者相對于兇手而言也是弱者。換言之，所謂“弱者反抗強者可以不擇手段”的說法在實踐中首先是以不擇手段地屠殺更弱者為前提的。如果習慣于中國傳統(tǒng)中王子權勢的人們不容易理解古希臘城邦政治中“暴君之子”是弱者這種說法，那么“9·11事件”中被劫持客機上面對歹徒的無助旅客、世貿(mào)中心大樓上面對曠世暴行無法逃生的各國和平雇員之為弱者則是毫無疑問的。那些不擇手段地屠殺了他們的歹徒哪里談得上什么“弱者反抗強者”，這些歹徒首先是恃強凌弱者，而且是不擇手段地、“超限”地恃強凌弱！

我們知道人性是有局限的。人要不為惡，必須有所“限”——道德的自律與制度的他律。一個人或一個組織如果處在所謂“弱者”地位時尚且能夠不受制約地“超限”肆虐于更弱者，即毫無自律，他律也管不了他，那么萬一他改變“弱者”身份、甚至成為“強者”后，誰能說他不會“超限”肆虐于所有的人或整個社會？！

事實上不僅“9·11事件”，一切關于為了所謂正義的目的可以不擇手段的說法都是邪惡的謬論，這種謬論下的惡行人們見得多了，從奧斯威辛到古拉格，從南京大屠殺到波爾布特暴行莫不如此。無論在哪種“文化”、哪種“主義”中，一個基本的常識是：所謂正義，所謂善，歸根結底都是對“某些事情做不得”的承認。墨子所謂非攻，孔子所謂勿施于人，摩西所謂十戒，都是對某種“限度”或底線的持守。因此正義與不義、善與惡之別，實際上就是擇不擇“手段”之別、有限與“超限”之別。于是“不擇手段的善”本身就是個如同“黑色的白”那樣的偽概念。有所不為謂之善，無所不為謂之惡。換言之，世界上只有不擇手段的邪惡，從來沒有什么“不擇手段的正義”。無惡不作而謂之“求善”，則假惡丑之尤也。

評“以恐怖主義反對霸權主義”論

“超限”的恐怖主義與“有限”的霸權主義相比，其邪惡的程度不是一個數(shù)量級

即便“9·11”屠殺真的是“以恐怖主義反對霸權主義”，它也照樣是十惡不赦的。原因再簡單不過：如果不附加條件，“恐怖主義”與“霸權主義”并不是一對邏輯上可以并列比較的范疇，不適用“兩害相權取其輕”的思路。如上所述，恐怖主義與非恐怖主義之別是為惡“超限”還是“有限”之別，而霸權主義作為一種惡與其他什么負面的“主義”是此惡與彼惡之別。惡不分彼此，都有“超限”與否的問題?！耙钥植乐髁x反對霸權主義”的說法要有意義，它只能是指：以恐怖主義反對“非恐怖的”或曰“有限的”霸權主義。然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以恐怖反霸權”之說尤其令人厭惡。因為“超限”的恐怖主義與“有限”的霸權主義相比，其邪惡的程度不是一個數(shù)量級。

不少好心人呼吁美國在“9·11事件”之后反思自己的外交。美國的外交——可能還不僅是外交——當然值得反思?？墒俏艺鎿模?·11”屠殺如果被證明“有效”地迫使美國作了檢討，這個“手段”還不被惡棍們奉為法寶？而人類就真的萬劫不復了——今天可以用“恐怖主義打倒霸權主義”，明天就可以用“恐怖主義打倒專制主義”，后天還可以用恐怖主義打倒資本主義或者其他主義，最后，就是恐怖主義打倒一切非“恐怖”的“主義”！

霸權需被憎惡，但今天我要說，我希望霸權主義被國際平等主義、國際民主主義、多邊合作主義、綠色和平主義等等所遏制，甚至寧愿看到它被無論什么左派主義、右派主義、資本主義——只要它們不是“超限”的——所遏制，但決不愿看到它被“超限”的恐怖主義所遏制！因為常識告訴我們，大惡戰(zhàn)勝小惡決非祥兆。俄國作為冷戰(zhàn)中失敗的一方，作為北約東擴的首當其沖者和巴爾干等地地緣政治利益的當事人，對美國霸權的敏感決不會下于我們，對NMD之類的挑戰(zhàn)更是如骨鯁在喉。但俄羅斯在“9·11事件”之后不僅采取了包括開放領空與基地等異常措施支持美國，而且針對當時廣泛流傳的俄羅斯希望通過支持美國反恐怖行動來換取美國放棄或延緩建立國家導彈防御系統(tǒng)（NMD）的傳聞，普京總統(tǒng)給予了堅決否認。他說，我們不想，也不會做這種交易！聯(lián)合反對恐怖主義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問題。

美國遭襲的真正原因

美國的確不是因其承擔的國際義務（包括在承擔義務的理由下出現(xiàn)的不當行為即所謂霸權），而是因其自由、民主、開放、人權而受到攻擊的

美國人不是天使，他們過去作過惡，今后還可能作惡（包括因此次可能“報復”過當造成的惡）。當然美國人也行過善，以后還可能行善。到底美國人是善大于惡還是惡大于善，以及具體到某件事是善是惡，可能都有爭議。但是，即便美國人惡多于善，這就會導致（姑且無論應不應該，這里只講客觀上的“導致”）他們受到這種恐怖襲擊么？

眾所周知，所謂惡有惡報只是人們的一種道德愿望，歷史上更多的是相反的事例。過去的暴君惡政、極權帝國可謂多矣，德國納粹、日本軍閥作惡決不比美國少吧，他們?yōu)槭裁礇]有受到這種襲擊？前者絕對比后者更容易受到不擇手段者的傷害。這才是“為什么那些人不炸別人，偏偏要炸美國”的真正原因。美國社會的自由、開放、老百姓的人權保障和官方不能為所欲為，這一切雖然無疑都不是絕對的，但它不僅與專制國家、極權國家和其他封閉型國家截然不同，即使在西方世界也比大多數(shù)國家更為自由和開放，因此也使不擇手段者更為有機可乘。

眾所周知，美國的安全技術手段是世界一流的，但政治恐怖事件在美國的發(fā)生率仍然較高。從華盛頓到克林頓42位總統(tǒng)中有四人任內遇刺身亡，還有里根等幾位遇刺。遇刺身亡者如林肯與肯尼迪等都是歷屆總統(tǒng)中最得民心者，而非惡人?！盀槭裁茨切┤瞬淮虤e人，偏偏要刺殺他們呢？”就因為美國的政治生活高度公開而透明，總統(tǒng)經(jīng)常在公眾中，保衛(wèi)措施必須尊重民權，白宮、國會乃至五角大樓都對公眾開放，在“9·11事件”以前甚至五角大樓上空都不禁止民用飛機飛行。這樣的狀況自然使頭頭們面臨的風險要比那些九重深宮中的惡人大得多。那些沒有膽量“刺秦”卻有足夠的殘忍來屠殺婦孺的“偽荊軻”們因此鉆了空子。美國的體制珍視人命，傳統(tǒng)上處理劫機事件時禁止空中搏斗以免危及乘客，更不用說極端的處置方式。這次恐怖分子就利用了這一點。美國的自由、開放固然主要為她的公民所享受，但對僑民移民，乃至非法移民而言其政策也遠比西歐、日本等其他一些西方國家寬松?？植婪肿右虼丝梢栽诿篱L期潛伏，生活、旅行、學習，甚至這次用來殺人的飛行技術，他們也是從美國的飛行學校學到的。

布什總統(tǒng)說恐怖襲擊是對美國自由民主的進攻。的確，如果美國不承擔國際義務，恐怖分子在其他野心得逞前（在消滅了其他地方的自由民主之前）也許不會只因為美國國內的自由民主就下如此毒手。但是像前蘇聯(lián)那樣的霸權國家，乃至像納粹、日本軍閥那樣的侵略者，由于其嚴密的極權控制也不可能或極少可能受到“9·11”式的攻擊。至少在這個意義上，美國的確不是因其承擔的國際義務（包括在承擔義務的理由下出現(xiàn)的不當行為即所謂霸權），而是因其自由、民主、開放而受到攻擊的。實際上，這樣的攻擊也確實不可能（且不說應不應該）使美國放棄其國際義務或曰放棄霸權——正如這幾天人們看到的，美國對“9·11”災難的反應恰恰是立即擴大了其“在全球范圍內消滅恐怖主義”的國際義務——同時也擴大了出現(xiàn)不當“義務”即霸權的可能性。然而另一方面，“9·11”災難卻的確可能使美國的自由、民主與開放受到打擊，實際上這一年來，美國已經(jīng)擴大了情報治安部門的搜查、拘留、竊聽權限，宣布堅持危險航向的民航機不受保護，民間也出現(xiàn)了針對阿拉伯人或穆斯林的種族、宗教歧視苗頭。輿論普遍認為這次事件對迄今為止美國人一直堅守的生活方式和相應的制度安排造成嚴重挑戰(zhàn)和長遠影響，并可能迫使美國人為了更多的“安全”而犧牲一部分自由。

總之，無論從事件的發(fā)生機制還是從事件導致的實際后果看，“9·11事件”決不是什么“以恐怖主義對抗霸權主義”，而的的確確是以恐怖主義進攻自由民主，當然，首先是進攻人類良知、公理和正義。

應當說美國人民對他們的自由、開放十分珍視，幾年前俄克拉荷馬聯(lián)邦大廈爆炸案后曾有人力主強化情報治安部門的搜查等項權力，但在民主機制下都被否決了。他們寧可承擔風險，不愿減少自由。這次慘禍使“安全優(yōu)先”的呼聲又起，而且似乎已經(jīng)發(fā)生作用。但是反對為“安全”收縮自由的聲音已經(jīng)作出了強烈的反彈，使得“安全”對自由的限制仍然不會走得太遠。在自由與安全之間的確有一個平衡的問題，但“9·11事件”以來的事態(tài)表明，美國人民有決心也有能力在邪惡的威脅面前捍衛(wèi)自己的基本自由。

美國的新世界觀與新的中美關系

“9·11事件”周年紀念之政治篇

周 琪 郝雨凡

震撼世界的“9·11”恐怖主義襲擊事件已經(jīng)過去整整一年了。在一年后的今天，評價“9·11事件”的歷史意義恐怕仍嫌為時過早，但是事件所帶來的直接影響已經(jīng)逐漸明朗：美國的安全觀念發(fā)生了轉變，其全球戰(zhàn)略正在進行新的調整，國際關系發(fā)生了急劇變化。在這樣的新形勢下，中國外交和中美關系都在面臨新的挑戰(zhàn)。

美國全球戰(zhàn)略的調整

美國將把注意力放在識別、阻止和擊敗那些依賴奇襲、騙術和利用非對稱戰(zhàn)爭手段達到目的的對手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美國倚仗其強大的軍事實力，一直采用拒敵于境外的軍事安全戰(zhàn)略，為此奉行了廣結軍事同盟、維持大量海外駐軍的前進式防御（forward defense）政策。“9·11事件”發(fā)生之時，整個美國大陸48個州僅有20架戰(zhàn)斗機擔任本土巡邏和防衛(wèi)任務，且值勤區(qū)域均不在紐約和華盛頓附近。這表明長期以來，尤其是冷戰(zhàn)結束后，美國人根本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力量能夠直接襲擊美國本土。然而，“9·11”襲擊不僅使美國遭受了自其內戰(zhàn)以來本土最慘重的傷亡，從而從根本上動搖了美國人的安全感?！?·11事件”后的第二天，當參謀長聯(lián)席會議主席理查德·邁爾斯將軍在國會聽證會上被問及，為什么美國具有歷史上最強大的軍事力量，卻不能保護美國免受一幫手持裁紙刀的匪徒的襲擊時，他回答說，“如果是應付來自外部的威脅，我們會做得很好，如果是來自內部的威脅，我們就（做得）沒有那么好?！薄?·11事件”促使美國把反恐怖主義提高到國家安全政策和外交政策的首位，并迫使美國的決策層重新審查21世紀的安全威脅形式。

襲擊發(fā)生幾周后五角大樓在“四年期國防審查”中對美國的安全戰(zhàn)略進行了深刻的反省，提出美國的軍事安全戰(zhàn)略將從過去的以威脅為基準（threat－based）的防御模式向以威脅能力為基準（capacities－based）模式過渡。新的模式將更加重視敵人攻擊的方式和能力，而不是單純明確誰是敵人，將在哪里發(fā)生戰(zhàn)爭。前進式防御與本土防御的比重將受到調整，保衛(wèi)美國本土的特殊需要將更加受到重視。在增加國防預算的同時，美國將把注意力放在識別、阻止和擊敗那些依賴奇襲、騙術和利用非對稱戰(zhàn)爭手段達到目的的對手。當然，美國仍會關注世界各地區(qū)出現(xiàn)的潛在的軍事威脅，而且“國防審查”仍認為亞洲正逐漸成為最有可能爆發(fā)戰(zhàn)爭的敏感地區(qū)，美國對此也不能忽視。

另一方面，“9·11事件”的非傳統(tǒng)式攻擊形式，非但沒有減弱美國對傳統(tǒng)防御能力的重視，反而加強了布什政府研制和部署國家導彈防御系統(tǒng)（NMD）的決心。其理由是，如果“流氓”國掌握了遠程導彈發(fā)射技術，再加上生物和化學武器或核武器，那么對美國的本土的攻擊更將是災難性的。而且政府在NMD方面的政策在“9·11事件”后得到了大多數(shù)美國公眾的支持，因為他們對美國本土安全的擔憂因恐怖主義襲擊而增長了?！?·11事件”之前，美國公眾對國家導彈系統(tǒng)的贊同率為46％，而事件之后，其贊同率躍升至80％。

孤立主義與單邊主義

布什政府認為，美國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包括推翻一國政府，實施“政權改變”，發(fā)動先發(fā)制人的攻擊，必要時甚至不惜使用核武器

孤立主義歷來是美國外交政策的傾向之一，不過這一傾向歷史上經(jīng)常被國際現(xiàn)實所抑制，二次大戰(zhàn)中的珍珠港事件后美國投身于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就是一例。如今，恐怖主義襲擊再一次掃蕩了冷戰(zhàn)后在美國人中逐漸滋長的孤立主義的情緒，使他們痛切地感受到美國與外部世界息息相關。在這種情況下，布什出兵阿富汗得到了近92％的美國人的支持。為了對付來自世界范圍的恐怖主義威脅，布什政府需要并著手建立了廣泛的國際聯(lián)盟。美國也因此更積極地介入了世界各地的事務，包括調解印巴爭端和阿以沖突。

然而，在阿富汗戰(zhàn)爭結束之后，一個跡象變得越來越明顯，正如許多歐洲評論家所說，美國放棄了孤立主義，卻加強了單邊主義。這是一個非常奇特的現(xiàn)象，因為在美國外交史上，孤立主義往往與單邊主義相伴而行，它們在意識形態(tài)上是一對“美國例外論”的雙胞胎。但是當美國成為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超級大國之時，其單邊主義卻可以脫離孤立主義而獨立存在。一個明顯的例證是，自阿富汗戰(zhàn)爭以來，布什政府就沒有打消要對伊拉克動武的念頭，最近更是揚言要做好戰(zhàn)爭準備，其理由是，伊拉克不僅是恐怖主義行動的支持者，而且因為薩達姆一直違反聯(lián)合國協(xié)定，謀求獲得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這個仇視美國的政權對美國的安全構成了極大的威脅。但是，如果美國采取針對伊拉克的軍事行動，首先會冒犯世界上的10億穆斯林，并給世人造成這樣一種印象，美國這樣一個當今無以匹敵的超級大國自認為有資格摧毀任何一個想象中的或真實的敵人，而且在它采取行動時，甚至無需聽取盟國的意見。這一單邊主義態(tài)度連其歐洲盟國都不能接受，法國總統(tǒng)和德國總統(tǒng)在8月份再次表示，沒有聯(lián)合國的決議，不會有新的戰(zhàn)爭行動。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當美國宣稱其在許多其他國家看來超出可接受限度的軍事行動是“文明國家”的整體事業(yè)時，甚至連其歐洲盟國也沒有感到自己是這個事業(yè)的一部分。

布什針對恐怖主義的基本主張具有如下一些要點：1. “9·11事件”之后，保衛(wèi)美國本土成為美國外交的頭等任務，沒有任何其他外交政策目標或利益可以與之相比；2. 恐怖主義者將來對美國的攻擊可能采取更致命的大規(guī)模殺傷性武器，包括生化武器和核武器，因此美國必須防止那些支持恐怖主義的國家獲得類似武器；3. 保護美國免遭此類攻擊的方法不應是坐以待斃，而是要采取主動行動，把戰(zhàn)爭引向敵人，搗毀恐怖主義的巢穴。為此，美國必須在世界任何地方采取行動；4. 鑒于美國面臨的威脅的性質，沒有任何對付手段是過于極端的。換言之，美國可以采取任何手段，包括推翻一國政府，實施“政權改變”，發(fā)動先發(fā)制人的攻擊，必要時甚至不惜使用核武器?？傊?，布什的主張具有強化對外干預的明顯取向。

對美國國內政策的影響

美國社會的寬容、開放、司法公正和獨立也將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美國社會究竟會對此容忍到什么程度，值得我們作進一步的觀察

“9·11事件”之后，布什政府以國家安全為由，擴大了執(zhí)法部門監(jiān)聽、搜捕和拘留的權限，同時利用國會較為含糊的授權，擴大行政部門的權力，降低決策透明度，削弱立法和司法部門的權力。美國公眾在恐怖主義大敵當前之際，默許了政府的行為，并且出于對人身安全的擔憂，對政府、軍隊和情報部門的做法變得更為認同。如果說羅斯福利用“大蕭條”改變了美國政府在經(jīng)濟和社會方面的作用的話，那么布什事實上在“9·11事件”后開始重新限定美國的政治走向。美國公民的隱私權將受到一定程度的限制，移民管制會越來越嚴格，美國社會的寬容、開放、司法公正和獨立也將受到一定程度的削弱。美國社會究竟會對此容忍到什么程度，值得我們作進一步的觀察。

就美國自身來講，因“9·11事件”受益最多的是軍方。多年來，軍方和共和黨保守勢力一直希望大幅度擴大軍費開支，在軍隊設置、作戰(zhàn)原則、戰(zhàn)術和武器更新方面改造美軍，使其持續(xù)保持軍事優(yōu)勢，以達到確保絕對安全的目的。但是在冷戰(zhàn)勝利的形勢下，他們的愿望遭到相當多的自由派人士的反對?，F(xiàn)在，“9·11事件”為他們提供了新的契機。布什政府2003年的軍事預算激增到3790億美元，比2002年增加了約14.5％，是近20年來漲幅最大的。用于保衛(wèi)國土安全的開支增加了將近1倍，達到277億美元。在增加軍事預算的同時，布什相應地削減了從公路建設到文教衛(wèi)生等其他國內其他項目的支出。由于國防預算等項目的大幅度增加，2002年美國聯(lián)邦政府自1997年以來首次出現(xiàn)了1062億美元的財政赤字。

“9·11事件”重創(chuàng)了美國經(jīng)濟。在事件發(fā)生之初，美國的航空業(yè)、旅游業(yè)、金融保險業(yè)和相關的制造業(yè)就損失驚人，導致各行業(yè)裁員不斷，股市持續(xù)低迷。恐怖分子用于襲擊的開支大約為50萬美元，但其對美國經(jīng)濟造成的直接和間接損失高達數(shù)千億美元。據(jù)美國工業(yè)組織預計，美國各家保險公司已經(jīng)付出了203億美元的賠償費，這一數(shù)字比“9·11事件”發(fā)生后有關部門的預計高出22％，這使得“9·11事件”成為美國歷史上耗資最大的一場災難。

但是，由此而斷定美國經(jīng)濟將一蹶不振尚無根據(jù)。美國經(jīng)濟雖然受到重創(chuàng)，但其根基沒有被動搖。雖然經(jīng)濟復蘇的到來沒有像人們預料得那么快，但美國金融體系仍然健康，會計業(yè)和大公司財務制度的整頓有利于美國經(jīng)濟的長遠發(fā)展，美國的生產(chǎn)力仍然具有活力，美國市場仍然龐大，美國企業(yè)在利用尖端電子技術管理全球供產(chǎn)銷活動方面的能力仍然領先，美國在高科技領域的領先地位遠未動搖。

中國外交面臨的新環(huán)境

世界范圍內國際關系出現(xiàn)重要的新變化，總體上看，這些變化顯然給美國外交帶來了更大的主動權，而對始終被看作美國的潛在威脅的中國來說就不一定是如此

自反恐怖主義戰(zhàn)爭以來，美國在世界范圍內同三個主要大國中國、俄羅斯和印度的關系都有不同程度的改善。其中俄羅斯同美國和西方的關系顯示出了最大的變化。俄羅斯總統(tǒng)普京在國內力排眾議，在阿富汗戰(zhàn)爭期間向美國開放了其領空和其在中亞的傳統(tǒng)勢力范圍，同美國分享關于阿富汗的情報，并且決定拆除設立在古巴的針對美國的電子監(jiān)聽站，停止租用越南的金蘭灣。為此，俄羅斯得到了它想要得到的補償：美國及其歐洲盟國默認了俄羅斯鎮(zhèn)壓車臣分離主義分子的軍事行動的正當性，并敦促后者放下武器，坐到同政府的談判桌上來。同時，俄羅斯被北約接受為北約－俄羅斯理事會成員國，有權參與在諸如維持和平、反恐怖主義和武器控制方面的商討。歐盟和美國還鼓勵俄羅斯申請加入世界貿(mào)易組織。

美國同時也改變了同印度這個前蘇聯(lián)傳統(tǒng)盟國的關系。印度在“9·11事件”之后迅速作出決定將全力支持美國的反恐怖主義戰(zhàn)爭。這部分是因為印度本身也在克什米爾問題上受到恐怖主義的困擾。印度希望同美國修好能把最近50年來的印巴之間流血沖突的篇章，改寫為反恐怖主義全球戰(zhàn)爭的一部分。而美國在“9·11事件”后的11天內遂取消了1998年因巴基斯坦和印度進行核試驗而對它們進行的經(jīng)濟和軍事制裁。并且以后又大大逾越了以往的政策界限，破天荒地同印度簽訂了安全合作條約。2001年12月穆斯林武裝分子襲擊印度國會大廈，使印巴沖突升溫，雙方沿克什米爾實際控制線陳兵數(shù)萬，并相互揚言不得已時將動用核武器。在核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之際，美國對緩解危機起了重要的調停作用。同印度關系的改善加上美國同巴基斯坦傳統(tǒng)良好關系因在阿富汗戰(zhàn)爭中密切合作關系而更為鞏固，美國在南亞地區(qū)明顯擴大了其影響力。

美國同歐洲盟國的關系在反恐怖主義戰(zhàn)爭中進一步加強。“9·11事件”后，北約集體防衛(wèi)條約的第五條款第一次被啟動，即對北約一個國家的進攻被看作是對北約所有國家的進攻。北約對美國的領導反恐怖主義戰(zhàn)爭給予了盡可能大的道義和物質支持。但是，當華盛頓打算把戰(zhàn)火燒到伊拉克時，歐洲盟國卻公開表明了不同立場。布什把伊拉克、伊朗、北朝鮮列為“邪惡軸心國”，非但沒有得到歐洲盟國的支持，反而受到后者的嘲笑。歐盟還主動同擁有57個成員國的伊斯蘭會議組織對話，并邀請伊朗和伊拉克參加，在對伊朗和伊拉克的政策上顯示出了與美國不同的態(tài)度。歐盟對美國的單邊主義作風也時常表示不滿。

以上這些情況構成了世界范圍內國際關系重要的新變化，總體上看，這些變化顯然給美國外交帶來了更大的主動權，而對始終被看作美國的潛在威脅的中國來說就不一定是如此。就中國所處的東亞地區(qū)而言，兩個顯著變化將成為中國外交需要考慮的重要因素：

一是日本在“9·11事件”之后，以支援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為由，在法律程序上突破了向海外派兵限制。2001年10月底，日本議會通過了政府提出的《反恐怖特別措施法案》和《自衛(wèi)隊法修正案》，為二戰(zhàn)后日本自衛(wèi)隊在戰(zhàn)爭時期被派往國外開放了綠燈，標志著日本安保政策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這些法案不僅擴大了日本海外派兵的范圍，而且放寬了自衛(wèi)隊海外行動時的武器使用標準，同時規(guī)定，在派遣自衛(wèi)隊出國時，僅需要在首先發(fā)出實施命令后的20天內取得國會的“事后承認”即可?！斗纯植捞貏e措施法案》的真正意圖是使日本從1947年《和平憲法》中解脫出來。小泉首相為了能使日本邁出這重要的一步，親自跑到中國和韓國，就二戰(zhàn)中日本的侵略暴行進行道歉。

朝鮮半島這一國際敏感地區(qū)也因“9·11事件”而深受影響。朝韓對峙本是東北亞地區(qū)局勢緊張的根源，近年來本有所改善。朝美關系已在克林頓政府時期一度出現(xiàn)轉機。布什政府上臺后，白宮授權的一項全面政策審查曾建議同平壤就廣泛的問題進行無條件的會談，包括朝鮮的常規(guī)軍部署、彈道導彈計劃和猜測中的核武器計劃。但是布什把朝鮮包括在邪惡軸心國的名單內，增加了兩國之間的猜忌，使緩和兩國關系更加困難。而這其實是實行“陽光”政策即交往政策，以增進朝韓關系的韓國總統(tǒng)金大中所不愿意看到的。

中美關系所受的影響

美國政界對中國的根本猜疑并沒有消除

美國同中國的關系同樣因“9·11事件”獲得了改善的契機。“9·11事件”后，北京幫助起草了兩個支持美國戰(zhàn)爭的聯(lián)合國安理會決議，并對它們投了贊成票；派遣高級外交官前往伊斯蘭堡幫助美國說服巴基斯坦同美國合作；封鎖了同阿富汗的邊界，對難民提供了人道主義救援；同華盛頓交換和分享反恐怖主義方面的情報；許諾摧毀任何同“基地”組織有關的在華活動的組織，或與“基地”組織有關的在香港的銀行賬戶；它在總體上支持了美國在阿富汗的軍事行動。據(jù)美國中美關系專家提供的信息，布什總統(tǒng)和江澤民主席還多次通過電話熱線進行磋商。自2001年10月下旬布什總統(tǒng)訪問上海以來，兩國高級代表團進行了多次互訪，就導彈防御、不擴散大規(guī)模殺傷武器、人權、臺灣、貿(mào)易和恐怖主義、毒品和跨國犯罪問題進行了廣泛的討論。雖然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及其高級助手仍然反對完全恢復與中國的軍事交流，對中國持懷疑態(tài)度的五角大樓還是授權有限度地恢復兩國間軍事教育方面的交流。

在美國把新的主要威脅確定為有能力直接攻擊美國本土的恐怖主義之際，美國國內的“中國威脅論”被沖淡，即使保守勢力的視線也暫時被集中在如何對付伊斯蘭恐怖主義組織上。正如美國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拜登在“9·11事件”之后不久指出的那樣，“布什政府外交戰(zhàn)略思維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正在謀求與中國、俄羅斯直接新的戰(zhàn)略關系。中美關系不再局限于NMD、人權等方面的分歧，而有了更多共同的戰(zhàn)略利益?！?/p>

然而，美國政界對中國的根本猜疑并沒有消除，其跡象是2002年7月美國政府特別設立的美中關系安全委員會撰寫的一份報告。該委員會的基本任務是監(jiān)察和調查美中雙邊貿(mào)易和經(jīng)濟關系給美國國家安全帶來的影響，并向國會提出報告。據(jù)稱，該委員會達成了廣泛的兩黨人士的一致意見，并以11比1 的票數(shù)通過了致國會的報告。這份報告評估了近30年來的美中關系，并進而檢討了美國的對華政策。該報告認為，美國對華政策缺乏一貫性和深度，經(jīng)常被狹隘的商業(yè)利益、具體的人權問題，或個別的軍事和安全考慮所驅使。該報告直接針對的是克林頓政府時期確定的對華政策，稱美國對華經(jīng)濟接觸的指導思想是相信中國自由市場經(jīng)濟的轉變和中國企業(yè)界法制系統(tǒng)的發(fā)展必將導致一個政治和社會上更加開放、甚至民主的中國，而這個指導思想僅僅是一個“假設”而已。因此許多專家深信，美國的做法可能正在助長一個能夠想向美國提出經(jīng)濟、政治和軍事挑戰(zhàn)的國家。當然，這個委員會報告中的觀點并不一定會成為美國政府的實際對華政策，但不可忽視的是，它所提出的問題恰恰是最關鍵性的，肯定這種懷疑就意味著使美國對華接觸政策喪失了基礎。特別是這個報告顯示了美國兩黨高級智囊人士在對華政策上幾乎一致的意見。

由此看來，在“9·11事件”之后，中國面臨著的是一個帶有許多新特點的國際環(huán)境，無論這些特點是暫時的，還是長久的，它們都對中國的外交形成了新的挑戰(zhàn)，給中國外交提出了新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