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是一個過程,這是米賽斯和哈耶克所代表的奧地利學派的精粹觀點之一。作為“過程”,市場有自己的邏輯。不論我們的國民性是否更適合于“漸進改革”,也不論其他民族的國民性是否更適合于“激進改革”,市場的邏輯與市場改革的歷史總構成黑格爾所謂的“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問題僅僅在于,我們是否有能力和有足夠的閱歷去體悟這邏輯和這歷史。
謝平是始終親身參與我國貨幣銀行體制改革和對事物有著深入體悟能力的人,他的感受不僅值得我們認真思考,而且就這里發表的感受而言,也符合我們對市場邏輯的理解。
我們都記得弗里德曼在闡釋“市場邏輯”時說的話:被管制的市場在邏輯上不應當叫做“市場”。這就是邏輯,它不承認任何現實的制約,它把概念徹底呈現給我們,它預先聲明任何違背了概念邏輯和概念之間的邏輯關系的實踐活動必將遭到懲罰。理由很簡單,如金岳霖先生反復闡明的那樣,全部邏輯上可能的事件必定包括了全部現實上可能的事件,故現實世界是邏輯世界的“子集”。邏輯的力量在于,任何事件,只要被證明邏輯上不可能,就必定喪失了現實的可能性。
邏輯說:管制的市場是不可能的市場。但歷史告訴我們:任何制度變遷都是一個“過程”,而且往往是相當漫長的過程。既然是過程,就必定是從一個穩定狀態到另一個穩定狀態的轉型——事物形態連續地發生轉變的過程。所謂“漸進改革”,無非是中國人“歷史敘事”的思維范式在社會科學領域里的表現。對比而言,所謂“激進改革”,也無非是西方人“科學敘事”思維范式在社會科學領域里的表現。健全的態度是綜合這二者的利弊,執兩端而取其中。這個“中”,正是黑格爾說的“邏輯與歷史的統一”。
局部的改革,如謝平指出的,有些確實需要“推倒重來”。因為局部的改革最可能是改革的策劃者們“吃不準”和“犯錯誤”的產物。事實上,多年以來,我們知道的最確定的經驗只有一條:“最大的錯誤是不改革。”至于改革可能犯的錯誤,肯定很多,也會很嚴重,但與不改革相比,錯誤便小得多。
當我們在實踐中創造出新事物以及事物之間的新關系時,邏輯分析可以告訴我們這些事物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我們設想中的“概念”以及概念之間的關系,從而進一步推斷我們的創新在多大程度上可能成功。對實踐的效果而言,“概念”并不重要。我們大可以把轉型期的市場叫做“半市場”,把轉型期市場經濟的道德基礎叫做“半道德基礎”。對改革實踐的效果至關重要的,是事物和事物所對應的概念之間的“關系”。這些關系,馬克思叫做“生產關系”。所謂改革的“配套性”,就是指我們創造出來不少相互之間不能兼容的事物,這些不兼容的事物,它們不僅破壞了自身改革的效果,而且大有可能破壞改革整體的效果。眼下我們談論的“銀行危機”,就可能源自這類互不兼容的“創新”。
對于固執于“歷史”一端的中國人,可以理解,漸進改革和靜悄悄的革命是最符合“歷史敘事”理性的過程。對于固執于“邏輯”一端的西方人,也可以理解,中國的改革如此奇怪地不合邏輯,她的“成功”能堅持多久呢?
我們明白,制度創新遲早是要滿足“配套”這一邏輯要求的,否則,創新的效果就會付諸東流。因為邏輯告訴我們,任何歷史過程的均衡狀態都必須呈現為各種事物(以及命名這些事物的“概念”)之間的關系的某種穩定性,所謂“均衡”——相互沖突著的力量之間達成的制約與平衡關系。經驗表明,“三權分立”是均衡的關系,而“獨裁”是很難均衡的關系;責任與權利足夠緊密地聯系著的企業是均衡的關系,而“產權虛置”的企業是很難均衡的關系;市民社會與新聞自由是與權力的腐敗傾向相均衡的最有效力量,而“青天老爺”則很難均衡權力的普遍腐敗。
中國的改革,從1994年以后就在“深層問題”上停滯不前。僅執“歷史”一端難道可以讓改革自動向前走嗎?市場的邏輯正在顯現出邏輯的力量。邏輯上不可能的生產關系,在歷史實踐中同樣不可能。所以,與其“長痛”,不如剜骨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