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與企業家行為

這篇報道讓我想起許多年前博默爾（William Baumol）發表過的研究報告：企業家發揮其能力的渠道出現阻滯的程度與當地黑幫犯罪率之間的正相關性。“企業家能力”是人類普遍具有但卻十分特殊的能力——凡觀察過和熟悉這一特殊能力的讀者，或許會同意奧地利學派的看法：（1）企業家能力蘊藏在每一個個體身上，（2）企業家能力與個體的“特殊性”而不是個體之間的“共性”密切相關，（3）企業家能力的發揮是具有個體特殊性的“能量釋放”，個體通過“釋放”企業家能力求得內心的平靜。

既然我們身上蘊藏著的企業家能力猶如凱恩斯說過的“動物精神”（animal spirit）般地躁動不安，那么我們就總要尋求釋放這一人類能量的途徑，不是通過合法的渠道——創立企業、社區服務、政治活動，便是通過非法的渠道——黑幫犯罪（個體犯罪雖然也需要一定的創新能力，但不涉及“組織不同個體分工合作”這一企業家基本職能）。于是有了博默爾的上述研究報告。

我們的經濟組織，從主要是“國營”和“集體”的產權形態，逐漸過渡到了今天這個樣子。制度變遷必定對資源配置產生影響，典型如學界證明了的：嚴格意義上的私人所有制傾向于追求“利潤”的最大化，嚴格意義上的集體所有制經濟組織傾向于追求“平均工資”的最大化。當一個企業從追求“平均工資”最大化轉變為追求“利潤”最大化時，馬克思和恩格斯反復述說過的“資本與勞動的沖突”便顯得格外強烈。

這里，中國市場社會面對的問題，如其在近代以來所經歷的其他歷史過程一樣，具有“雙重性”。它不僅面對著由西方市場制度帶給中國社會的“資本與勞動的沖突”問題，而且還面對著發自本土的，從“勞動雇傭資本”的體制轉向“資本雇傭勞動”的體制所帶來的利益沖突。我們的法律和政府剛剛或還沒有擺脫與舊體制相適應的行為范式，我們的社會還沒有積累足夠的制度性知識來處理“資本雇傭勞動”時代的勞資糾紛。我們的價值體系和社會組織正在經歷“千年未有之變局”，傳統的道德自律和鄉土情理已經瓦解，而市場社會的法治尚未建立。最后，由舊體制決定的我國社會的人口規律和勞動資源配置需要更加漫長的時間以完成“轉型”。

假如我們忽略舊體制對城市人口就業的保護，假如在“一般均衡”的資源配置格局中，舊的人口規律和勞動資源配置方案使得國營或集體企業以每1萬元資本雇傭20名工人，那么不難設想，即將到來的新體制的人口規律和勞動資源配置方案可能使得在新的“一般均衡”資源配置格局中，每1萬元資本只雇傭10名工人。這樣，在假想的“轉型期”，失業率將高達50％，于是收入再分配的公平問題就不再是“可以忽略”的了。

經濟學家，至少在理論上，不會十分擔心上述的高失業率。因為只要“贏家所贏足以補償輸家所輸”，通過收入再分配過程，那些失業工人總可以獲得令人滿意的“失業補貼”。換句話說，這是一個“帕累托改善”。然而，社會學家告訴我們，在社會實踐中，這類大規模的“補償”變得異常艱難，因為贏家之所以能夠“贏”，除了具備企業家能力，往往還基于“權勢”；而輸家之所以是“輸家”，也恰因其“勢”弱。在如此不均等的權力結構下，怎么可以指望贏家主動拿出一部分所贏的財富來補償輸家呢？

另一方面，憑借權勢，一些人擁有了“資本”，這樣的“贏”多少顯得有些不正當，從而弱勢群體對自己的“輸”便多少會感到憤然，這叫做“道德合法性”的缺失。對于大范圍制度變遷而言，制度變遷所引發的各種利益安排的“道德合法性”異常重要。“勞動”對失業風險的承受能力，隨“資本”的道德合法性的下降而下降，盡管“資本雇傭勞動”是效率所要求的。

一方面是缺失了道德合法性的資本，另一方面是缺失了道德自律的資本家，于是資本與勞動的沖突就格外強烈。社會為了降低其自身風險，有必要干預勞資關系，建立獨立于勞資雙方的監督制度（法庭、政府、輿論）。換句話說，當所贏足夠補償輸家所輸的贏家因為上述的道德缺失而無法主動補償輸家所輸時，為降低社會風險而設的第三方監督機構可以強迫贏家執行這一補償。

法治的功能之一是把社會內部的企業家能力疏導到更具建設性的方面去——康德說過：為了緩解自由意志之間的沖突所造成的損害，我們需要一種被稱為“市民社會”的秩序（參見楊祖陶和鄧曉芒編譯《康德三大批判精粹》，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33頁）。

背 景

“集體研究”雇兇殺人

7月25日，河南舞鋼市發生了一起雇兇殺人案件。讓人吃驚的是，這起兇殺案的策劃者，竟是被害人所在單位的領導：廠長、副廠長、會計。殺人的決定，正是在他們“集體研究”后“作出”的。

被害者是劉玉苗，舞鋼市永裕印刷廠的職工。導致她遇害的主要原因，是她在工作中落下的職業病。

1980年，當時21歲的劉玉苗進廠在漆印車間當了工人。四年后，有天上班時，劉玉苗突然昏倒：頭暈、嘔吐、胸悶、惡心，而且“怪”病兩三天犯一次。職業病防治所作了鑒定：慢性輕度溶劑汽油中毒。

同年，與另外一位有類似情況的女工一起，劉玉苗與廠方解除了勞動關系，獲得了2.5萬元的一次性補償。

劉玉苗是個性格剛烈的人，“連跟男人打架都不想吃虧”，在2000年開始意識到自己被廠方騙了。根據國家《職業病防治條例》：身患職業病而不能工作的正式職工，企業不能一次性給予補償后推出門外，更不能解除勞動關系。

劉玉苗開始上訪。“她一個星期來幾次。”舞鋼市經貿委的一位官員說。對這事感到頭疼的，還有印刷廠前后兩任廠長劉慶國和劉建超。

1997年，劉慶國等六人將這個市屬的國有舞鋼印刷廠購買下來，改制為永裕印刷廠。趕在改制前，劉慶國解除了廠里與劉玉苗等兩人的勞動關系，而按照與市里的轉讓協議，他將接收全部在冊職工并安排工作，負責他們的養老統籌、醫療費、福利等。

上訪的同時，劉玉苗還揭露了廠里存在的其他一些問題：長期沒交養老保險金；廠里本該盈利，虧損是不是因為貪污？

不斷地告狀讓劉慶國很受困擾，劉玉苗當過廠領導，對經營情況了如指掌，尤其是精神病發作時，思維更加清晰、亢奮，“她發病時有幾個特點”，一位同廠女工說，“只講普通話，記憶力特別好。”

劉慶國想了很多辦法與她和解，找熟人、談判、再賠一部分錢……但就是不答應劉玉苗恢復勞動關系的要求。

劉玉苗不依：“這是我的合法權益，我要討個說法。”

2002年，劉慶國突然出讓了股份。劉建超，劉玉苗的堂兄，出任印刷廠廠長。劉慶國改任副廠長。堂兄劉建超一上任就找劉玉苗談話，讓她看在是一家人的面子上，不要再告了，等適當時機，廠里再給她一些補償。但劉玉苗不答應，她的要求只有一個，就是要恢復和廠方的勞資關系，并且補發多年的工資和醫療費，并辦理病退手續。

這個要求被劉建超拒絕：“你要是不聽話，就胡鬧吧，到最后看誰來管你。”

劉玉苗反擊說：“你要管我，就給我把事辦了；你要不管，我就到上面反映問題去。”

今年初，當地市政府、市總工會有關負責人開了四次會研究劉玉苗的問題，最后決定：劉玉苗回廠上班。

但事情并未出現轉機。由于廠方原因，劉玉苗無法上班，無奈之下，她被迫將印刷廠告上法庭。

7月20日，劉玉苗接到勞動局的通知，去辦理病退手續。在勞動局填表后，鑒于有些欄目須廠領導簽字，劉建超趕到勞動局，但他來后拿起表格掉頭就走。

劉玉苗追到辦公室后，劉建超提出條件：“要填表可以，你到法院撤訴，不然你休想。”

劉玉苗惱了：“你咋能這樣，我是依法訴訟。”兩人再次發生爭吵。

劉建超徹底失望了：“你擋我的路，我整死你。”劉玉苗針鋒相對：“你想整我，我還想整你哩！”

劉建超嚷起來：“就憑你？再來10個也整不住我。”

劉玉苗急了，跑到屋中拿出一個筆記本，上面詳細記載著日期、車號等印刷廠印盜版書的信息，說：“就憑這個！你印盜版書的事兒，我馬上給你捅出去。”劉建超臉色蒼白，把表給了劉玉苗：“你走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啦。”

沖突就此達到了頂點。

當天晚上，焦躁不安的劉建超，召集副廠長劉慶國、會計王玉煥、法律顧問漯河市華表律師事務所律師唐某，一起開會商量對付劉玉苗的辦法。

幾個人最后商議了這樣一個結果：廠里出資1萬元交律師唐某，讓他負責找殺手。

7月25日，唐某雇的兩位殺手埋伏在工廠宿舍樓梯處。當晚10時左右，從姑姑家回宿舍的劉玉苗，走到樓梯處，突然遇到兩個身強力壯的殺手襲擊，劉玉苗當場倒地身亡。

一個星期后，在公安機關的周密偵查下，幾位“策劃者”一一落網。

劉玉苗的遇害，雖事出偶然，但偶然中也有些必然性因素。

據法院的一位人士透露，即將宣判的案件，劉玉苗可以得到的合法賠償數將是10多萬元。

10萬元是筆怎樣的“巨款”？可以用以下幾個數據來說明：當地吃一次早餐只要0.5元，商品房為400多元／平方米，而當年劉慶國購買印刷廠的價碼是：10.5萬元。

“賠償劉玉苗會讓廠子破產，”舞鋼市的一位官員告訴記者，“廠子效益本來就不好，更可怕的是，工廠還有好幾個人有類似的問題，賠了劉玉苗，其他人也要賠怎么辦？”

這看來是個暫時無法解決的歷史難題。據記者了解，在1997年之前，僅該廠欠交的養老保險金就達到8萬多元，此后也一直拖欠，依靠這些非法的手段，工廠在維持著運轉。而這種現象，在當地企業里并不少見。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終于發生了“集體研究決定”殺人的慘劇。

離開舞鋼前，記者來到永裕印刷廠。從外面看去，偌大的廠區空蕩蕩的沒有一個人，大門上，鐵將軍把門。一個老人從外面走了過來，說：“你一個人也找不到了，廠子快倒閉了。”記者在門外走了很久，雖然事情已過去兩個多月了，記者似乎依然能隱隱嗅到刺鼻的血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