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越來越成為選擇的結果,而不是中止選擇的原因。讓我最難忘記的,是我父親的死——或者,那場致死的搶救。心肌梗塞第三次發作的那天,辦理入院手續最便捷的,很遺憾,不是心臟專科醫院,而是一家民辦急救中心,他們始終沒有停止過忙碌地在父親身上插滿各種管道和儀器探測針頭,并且在下午4時做了最后一次“侵犯性”檢驗。然后,大約在人們吃晚飯的時候,父親去世了。就在我試圖翻看那幾頁寶貴的“診治紀錄”時,一位年輕的女醫生走過來,帶著訓斥的目光,嚴厲地從我手里拿走了病歷。
心肌梗塞第三次發作的存活率小于5%,這是統計出來的數據。“palliative care”,或者,“臨終關懷”,它的詞根的意思是“靈柩”(pall)。因而,十幾位醫學家在1999年《學術醫學》雜志上聯名發表了一篇論文,把“臨終關懷”定義為“對行將就木的人給予情感方面的照料”,并呼吁將這一專業列入醫學院的基本課程安排(Weissman,D.E., et al.,“recommendations for incorporating palliative care education into the acute care hospital setting,”Academic Medicine, vol.74:871~877)。美國心理學聯合會2001年發表的研究報告《生命終點的照料》里,把“臨終”(end-of-life)定義為“在這段時間里,護理人員對被護理的人在未來六個月內任何時刻的死亡不會表示驚訝” 。換句話說,我們每個人,只要不是意外死亡,大約都會有半年的“臨終期”。1900年,世界人口平均的期望壽命是26歲,今天,東亞地區的期望壽命高于70歲。1995年在美國死去的70歲以上的老人,80%死在醫院或護理中心,其余20%雖然死在家里,卻大部分死于孤獨。
1998年美國《內科學年鑒》發表的一份調查報告披露:美國的內科醫生平均只花六分鐘與患者就“臨終”的方式和技術細節進行談話,而在這六分鐘內,大約四分鐘是患者在聽醫生講話。絕大部分醫生在任何時候都不愿意承認任何一位患者是“無法治療”的,而絕大部分(79歲以上的)老年患者都希望在臨終期不接受痛苦太大的治療(這類治療在醫院里被隱諱地稱為“技術治療”)。要知道,歲數越大,就越容易患癌癥、肺心病、腎臟及泌尿系統等在晚期給人帶來巨大痛苦的疾病,或者,半身不遂和腦軟化這類極度損害老人尊嚴的疾病。為免除臨終的痛苦和喪失尊嚴,在經濟發達的社會里,人們正開始習慣于一種被稱為“提前臨終指示”(advance directives)的醫學和心理學實踐,即患者在神志清醒和健康的時候,親自對醫生囑托所希望的臨終方式及討論各種技術細節。1996年美國《內科學評論》發表的一篇關于“提前臨終指示”調查報告指出,在接受調查的案例中,有91%的患者原本可以但卻沒有在神志清醒或不痛苦的情況下討論自己的臨終指示。另一篇發表于1993年的論文指出:在各種文化的人群里,只有白種人和亞洲人最經常使用“提前臨終指示”方式。
在1993年出版的《我們怎樣死亡——生命的最后一章》里,作者告訴我們:“只有借助于最坦率的關于死亡細節的討論,我們才可能緩解自己對死亡的恐懼感——這一恐懼的最大特征就在于它來自無知,來自我們對死亡感受的一無所知。”看看這里的這篇報道吧,松堂醫院的老人們被小區民眾阻擋在樓外,為什么?因為“晦氣”,因為對“死亡”一無所知,于是就有了想像和迷信的空間。另一方面,我們確實不知道死亡是不是靈魂另覓居所,我們不清楚是否存在著來生和前生,我們也不知道這些“輪回轉世”的過程是否充滿了痛苦,我們甚至不清楚瀕死的感受是否真的無法忍受,抑或真的如許多案例披露的那樣,充滿了寧靜的愉悅。
面對死亡,或許我能夠記起的惟一的話,是蘇格拉底在同一場合講過的:“既然我們不知道究竟活著更好還是去到另一世界更好,那么就讓我們分別出發去尋找自己的世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