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離開麻省理工學院(MIT)以來自以為較好的文章都收錄于此書,可以說這是我從事經濟研究的一個小結。同時,我也想由它來介紹我所理解的經濟學。書稿的內容相當龐雜,既有經濟評論和政策分析,也有嚴肅正規的學術論文。
我認為,經濟學理論的專業訓練尤其是批判精神,在學術研究中非常重要。因此,本書也不乏這種精神的體現。例如我覺得,研究中國的經濟問題,首先應該學好微觀經濟學,而用宏觀經濟學的理論去套中國經濟并不合適。微觀經濟學從個人效用最大化的假設出發,用均衡分析的方法來構建各種各樣的理論。這樣的分析框架既可以用來分析發達的市場經濟,也可以用來分析欠發達的經濟制度。而宏觀經濟學至今仍局限于對發達的西方(美國)經濟中的一些運行規律的研究,其微觀基礎仍很薄弱,其理論前提與中國經濟現實仍有距離。
再比如,不少經濟分析喜歡用復雜的數學模型,尤其喜歡套用多元回歸的方法去預測中國的經濟前景。其實,回歸分析是有前提條件的,即無論觀察數據如何多變,其分布必須相對穩定(stationary)——不隨時間變化而變化。也就是說,經濟運行的環境大致不變。而中國正在進行歷史性變革,經濟數據不一定符合穩定分布這個統計學的前提,所以用回歸分析的方法預測,其結果一定錯率極高。
另外,公司治理(corporate governance)不過是講管理者利益和投資者利益之間的一種合同關系,一種激勵和約束的機制。但是,今天它在中國已經變得過于寬泛了,很多經營管理問題也被裝進公司治理這個筐里。
“公司治理”這個經濟學術語最早應該是由吳敬璉老師翻譯介紹到國內來的。1997年到1999年我也寫了一些文章談論這個話題,如今收錄于此書。研究這個問題很重要,因為它說到了中國企業改革的本質。對公司治理問題的分析主要基于信息經濟學的諸多理論,比如合同理論、廠商理論等。這些理論在今后一段時期內用來觀察和分析中國經濟現象特別有用,因為現在是中國市場經濟制度建設的關鍵時期,而經濟學關于制度(institution)問題的研究是建立在信息經濟學的基礎之上的。中國越向市場經濟發展,經濟學的魅力就會越強。經濟學確實可以說明中國發展市場經濟過程中的一些大道理。
從本質上講,經濟學是對市場運作的內外部條件和機理進行分析和界定的一門學科。市場活動的主體和基本單元是企業,它們主要應在資本意志的支配下進行經濟活動,由此組成了復雜的、彼此依存的市場群落,就像是大量的細胞組成了一個活生生的人體一樣,你也可以把它比作一個生態系統。至于政府,則應站在市場之外,為它的穩定運作提供一個基礎框架,比如法制環境、社會服務體系、引導性的經濟政策等等,以防止市場運作機制出現崩潰。這是西方市場經濟國家經過數10年甚至上百年的摸索形成的一種比較完善和平衡的經濟運作模式。
不過,中國的情況有較大的不同,因為在我們的經濟生活中還沒有形成一種清晰有效的市場規則,各種利益主體往往是相互交叉纏繞、顛三倒四。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政府職能錯位,使整個市場的游戲規則變得一片混沌。盡管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解決的問題,但我想,目前至少應該從觀念上幫人們理清思路,即明確資本權力在市場活動中的中心地位。行政為資本服務,政府為企業服務,資本所有者的權益必須受到高度的尊重和法律的保護。沒有股東價值的最大化,也就不可能真正出現具有很高市場價值的企業。因此,國企改革的根本方向應當是按照資本的邏輯對國有企業進行重塑。這輪企業重組活動的導演不應該是政府,而應該是資本市場。
作為一個經濟學家,在中國目前的情況下,一定要有社會的關懷。我在自己的辦公室里掛了個橫幅,是我請一位令人尊敬的長者寫的“經世濟民”四個字,就是為了提醒自己時時注意保持經濟學家對民生的關懷。收錄在這本書里的文章,其實也是我這些年來用專業方式表達出來的這種社會情懷。我們這一代人無論身在何處,其實在精神上都無法走出這種家國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