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01年,在中國歷史上是個苦難的年頭。
這一年,喪權辱國的《辛丑條約》在北京簽訂了。這個條約規定,中國人對外國賠款的額度是4億5千萬兩白銀。這個數字,是針對當時中國有4億5千萬人口而來的。這意味著,侵華的西方列強已不滿足于將他們的“威嚴”施加在腐敗無能的清政府身上了,同時還要讓中國普通百姓領受他們的“威嚴”。
這一年6月3日(夏歷4月17日),出生于遼寧省臺安縣九間鄉鄂家村張家堡屯(舊稱桑子林詹家窩鋪)鄉間路上的張學良,也為此背上了一兩銀子的賠款額。
當然,自打車上出生、并在腦瓜子后面留下個坑、渾然不懂事的的張學良還無法感受到這種“威嚴”,而他的父親——此時正作草莽英雄的張作霖,則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國家所遭受的苦難。
與這種苦難相通連,27年后,張學良的生日,竟然成為父親的祭日。
在張作霖于1916年任奉天督軍之前,一直是作為草寇而流落江湖,浪跡于山林草澤間的。在張學良這15年的成長歷程中,他跟隨父母在兵荒馬亂中四處顛沛流離,朝夕不安的生活自然會讓他體會到這個世界的苦難,飽經憂患的烙印自然會深深地刻在潛意識里。
1916年,張作霖成為奉天督軍,此后,又在日本的支持下,成了“滿洲王”。當時,日本人在東北橫行霸道,欺壓人民。日本人的暴行,在幼年的張學良心中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因此,等到年齡稍長,明白“國家大義”之后,他自云“一向痛恨日本對華之侵略”。
作為一名軍閥,張作霖是靠馬上打地盤的。雖然是草莽英雄,但是張作霖也明白“上馬打天下,下馬治天下”的古訓。這“下馬治天下”,靠的是文化。而這是張作霖最耿耿于懷的事情。貧寒的家庭出身,使張家與世門望族無緣,而多年的戎馬生涯,使即使想成為一個有知識有文化的人也不可能。為此,這種愿望自然就寄托在了下一代。所以,他平日家教甚嚴,尤其對于他寄予厚望的張學良,更是悉心栽培,期有所成。
張學良早年沒有進過學校,在他七、八歲時,張作霖擔任了五營統領,稍稍結束了動蕩不安的生活,張作霖便在駐地新民縣家中設館,請早年作過他的老師的楊慶輔為張學良的啟蒙老師。1915年,張作霖在駐地奉天(今沈陽)找到了遼陽名儒白永貞,讓他系統地教授張學良四書五經。1916年,張作霖又給張學良聘請了英文教師徐啟東。儒學名師的教導,使張學良打下了比較扎實的國學基礎。后來在囚禁中他遍覽古籍,研讀明史,有時還寫點古典詩詞抒懷言情,這與他早年的舊文學功底有很大關系。而英文教員的教導,則成為他接觸歐美文化的開端,而他真正掌握英文,則在基督教會。
奉天府是東三省的政治文化中心,有外國領事館和基督教會。當時,張學良曾任沈陽基督教青年會董事,會中有專設的英文夜校,所有課程全由外籍干事親自講解。后來,赴美國留學歸來的閻寶航,作了青年會的總干事,他每天教張兩小時英語,旁及國際情況,西方的風俗習慣使張對于教會有所理解,終于受了基督教的洗禮。晚年的張學良信奉基督也與年輕時的這段經歷很有關系。但是,他那時積極參加基督教青年會,主要并不是為了信教,而是為了學習西方,學習外語和一些新的科學知識。及至隨后子繼父業,成為東北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時,在他身邊工作的顧問、秘書,亦仍有不少知識淵博的專家學者,都使他受益匪淺。這也正如他自己所說的:他受西方教師與朋友的影響超過本國師友。
接受西方教育的結果,使張學良了解到了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富強,相比之下,中國積貧積弱的現狀則讓他十分悲觀:“以為中國將從此任列強之割宰,無復望矣”。
但是,當時的社會名流、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的一次演講,改變了他這一悲觀的念頭。
那時,青年會常邀請各地名流來此講演,一次,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應邀前來。他在演講中闡發國難當頭振興中華的思想,號召每一個中國人要奮起,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態度,拯救國家。他認為:中國之希望不在任何黨派,亦不在任何官吏,而在每一個中國人之奮發圖強,努力救國,因而提出了“中國不亡有我”的口號。
張伯苓的演講,使在場的人很受鼓舞,也給張學良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后來,他說:“予聞此大悟悲觀之非當,乃立誓本個人之良心,盡個人之能力,努力以救中國。余之有今日,張先生一言之力也。”
1919年,張學良入東北講武堂炮兵科訓練,1920年畢業,即成為父親的上校衛隊旅長。不久,又升為東北第三混成旅旅長,授少將軍銜,與郭松齡領導的第八混成旅一起,統稱為“三八”旅,是奉軍中的佼佼者。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由于戰功卓著,晉升為中將,成為獨當一面的第三軍團軍團長。
從一名激進的社會青年到一名軍人,張學良在完成角色轉換的同時,也具備了致力于國家統一富強的軍人品格,同時也表現出強烈的御侮自強的精神。
1921年,張學良應邀赴日本觀秋操。日本人對中國人的態度不但傲慢無理,而且具有挑釁的意味。他們故意讓張學良參觀甲午戰爭時日本從中國奪去的所謂“戰利品”。張學良義正詞嚴地正告對方:勝敗乃兵家常事,今天的中國已不是甲午之戰時之中國了。在參觀日軍操練后,他明確地對日本人說:“你們日本人能做到的,我們中國也能做到,你們日本人不能做到的,我們中國也能做到,請君等拭目以待。”
日本軍容盛大,確實給了張學良很大的刺激,激發了他加強訓練新式軍隊的思想。從日本回國后,在他主持下,郭松齡開始了對三、八旅的整訓工作。在郭松齡的諸項整訓措施中,“進行愛國教育,以保境安民為官兵職責”是一項重要的內容。為了配合這項措施的實行,將《中國近代外禍史》列為官兵的必修課。
經過整訓,三、八旅的戰斗力明顯加強,在隨后爆發的第一次直奉戰爭中,很快顯示出優勢。
第一次直奉戰爭發生在1922年,是曹錕、吳佩孚與張作霖爭奪地盤的戰爭。戰爭初期,奉軍憑著兵多將廣和銳不可擋的士氣,曾連連得手,打了一些勝仗??墒呛髞碇避姾鋈环垂ミ^來,并且攻勢甚猛,奉軍措手不及,有的地方還被抄了后路。在這關鍵時刻,張學良和郭松齡率領的新軍,連打了幾次頑強的狙擊戰,才使軍隊避免了全軍覆滅的危險。
在此之前,張作霖無論對郭松齡還是對張學良,都是抱著一種老人對孩子的心態,對他們在三、八旅中實行的所謂整訓措施,并不在意。經過這次戰爭,張作霖不得不承認,三、八旅不但軍紀嚴明,而且很能打仗。同時,他也認識到,軍隊組織不健全,缺乏懂軍事的指揮官,特別是高級指揮官和參謀人員,是無法實現問鼎中原的目標的。于是,他接受了張學良等的建議,決心整軍經武,擴軍備戰。
這以后,張學良在楊宇霆、郭松齡等新派將領和一些老臣宿將的幫助下,用兩年時間,對奉軍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整頓。原東三省巡閱使署撤銷了,改為東三省保安司令部,下設東三省陸軍整理處。當時,陸軍整理處總監是孫烈臣,副監是張作相、姜登選,張學良為參謀長,實際工作由張學良負責。
那時,積極參與整軍經武領導工作的,除張學良、郭松齡、肖其煊等人外,還有一批從保定軍校轉過來的優秀畢業生。他們中不少人為振興東北軍作出貢獻,并成為軍隊的骨干,原東北軍軍長何柱國就是“在這里任職時比較認真負責,博得好評,由此逐步得到張學良的賞識和信任,最后成為張學良手下的重要干部之一”??傊谶@個時期,為使奉軍改變面貌,張學良是出了大力的,他雖然只是參謀長,但許多重振奉張軍威的決策是他提出的,他實際是居于統帥領導地位。
經過幾年認真的整頓和編練,奉軍中一批有真才實學的新派軍官陸續擔任要職,對士兵的訓練也加強了,并建立了一支擁有飛機300架、軍艦20余艘的相當強大的空、海軍勁旅,這都是當時國內各地軍閥所無法相比的。
兩年的整軍,使張作霖的軍隊非同往昔,在隨之而來的第二次直奉戰爭中,奉軍大勝。但張學良對內戰則實在是厭煩了,對戰爭中“自己同胞互相殘殺,而有為有志之青年,多為犧牲,大傷國家元氣”的行為,時?!皯曰凇?。1924年1月,張學良在北京大學演講時表示:“決不愿為軍閥”。為軍閥,必然要參與對地盤和勢力的爭奪,不為軍閥,自然是希望結束這種荼毒生靈的軍閥戰爭。
1925年5月在上海發生的“五卅”慘案,使張學良深為痛惜,當即以自己工薪2000元相捐助,撫恤滬上此次死傷的學生,在致全國學生會電文中說:“痛我莘莘學子,竟被摧殘;莽莽神州,人道何在;積弱之國,現象如斯;凡我國人,宜知奮勉?!辈⒂H率奉軍教導隊5000人奔赴上海,保護居民,維持秩序,慰問傷員。他鄭重表示:“至帶兵一層,因在津聞悉滬案發生后,外人尚紛紛征調海軍陸戰隊登岸,保護治安,既在我國領土,鄙人亦不得不帶兵來滬,保護華人生命財產。”他讓學生代表到軍中演講,激發部隊的愛國思想。
1927年1月,英國在湖北制造了漢、潯慘案,震驚了全國。第二天,張學良即對一英國要人表達了對此事的看法:“中國南北之事,不過因國人對內政見未能一致,因起戰端。古詩有言:‘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瘜ν庑l國,決不因對內不一致發生影響。”“此次英人以武力對待中國民眾,則凡屬中國人,不分南北,皆有捍衛國家之義務,責無旁貸。”同年5月,他在寫給在日本留學的胞弟張學銘的信中,更是袒露心跡說:“我們要為中華民族造福,不是為個人謀榮華富貴也。”還說:“一念同是同種,互相慘殺,心中又怏怏焉,如有對外征戰,則兄馬革裹尸,死無恨也?!焙髞恚镣吹刈允。骸坝嘧允艢q參加內戰,不論勝敗如何,無不感到痛苦,因所到之處,都看到民眾所受戰爭之苦,將士死于無意義之斗爭,若為維護國權而犧牲,則何等光榮?!?/p>
因為為中國的前途擔憂,張學良希望父親與自己想法一致。為此,他常為此向父親涕泣陳詞,力主停止內戰,一致對外。但是,草莽英雄張作霖大帥骨子里是軍閥,征戰就是軍閥的一切,張學良的意見,難以使他回心轉意,時不時還用煙袋鍋子來回敬兒子。為此,張學良不得不使一些小的手段,來達到停止內戰的目的。
1927年,張學良率軍南下時,即命令劉鳴九以他的名義,給蔣介石發出兩三封電報,希望罷戰言和,共商國是。但是,張學良的電報被張宗昌截獲,便向張作霖告狀,說:“我們在前邊打仗,你兒子卻給蔣介石打電報言和。”張學良得知后,并不害怕。他對劉鳴九說:“張長腿把咱們告了,你準備拿上電報稿和我上北京打官司去?!迸c蔣介石這次言和不成,但張學良還寄希望于下一次。
1928年1月,蔣介石舉行第二次“北伐”。張學良在河南前線給結拜兄弟周大文和胡若愚發電,要他們到大帥府去醞釀停戰空氣。從前線返回北京大帥府后,張學良更是苦苦哀求父親,停止內戰,返回東北。在一次會上,父子兩人曾有這樣一番對話:
張學良在苦諫父親不成的情況下問父親:“蔣介石是不是中國人?”
張作霖說:“是??!”
張學良又問:“馮玉祥呢?”
張作霖說:“也是啊!”
張學良又問:“閻錫山和李宗仁呢?”
張作霖有點不耐煩地說:“當然都是,這還用問。”
張學良這才亮出了底牌:“既然都是中國人,哪一個都可以來北京,哪一個管中國不可以?如果我們把東三省丟給了小日本,那就成了千古罪人了!”
張作霖這才明白了兒子的用意,立即說道:“好!究竟是講武堂出來的,有戰略眼光?!?/p>
這一次,張學良才算說服了父親。5月9日,張作霖發出息兵的“佳電”,決議退回關外。張學良又以個人名義發出電報,提出“南北一家”的口號。
奉軍退出京、津,北洋政府從此在中國的歷史舞臺上消失了,張學良息內爭御外侮的政治主張第一次得以實現。
1928年的皇姑屯事件,張大帥一命嗚呼。歷史把張學良推上了前臺,他始終按照息內爭御外侮的政治主張在中國的政治舞臺上活動。為此,張學良也走上了一條迂回曲折的不尋常的道路。
“皇姑屯事件”發生在1928年6月4日凌晨。張作霖乘坐的火車,隨著一聲巨響,火光沖天,癱瘓在鐵路上。在車里的張大帥被炸成重傷,抬回大帥府時,即使再高明的大夫也已經無力回天了。而此時張學良還在北京。
在人們的印象中,張大帥能在東北稱王,是與日本人支持分不開的,張大帥也頗有知恩圖報的思想,對日本在東北的侵略活動時常給予一些默許。張大帥為了獲得日本人的支持而與日本簽訂了一些喪權辱國的條約。與日本有這樣的關系,何以會導致這樣的結果?歷史學家作了很多解釋,其中最重要的原因有兩條,一條是國際方面的。當時美、英和日本都在為在中國獲得更多的勢力范圍而尋找代言人,美、英支持的蔣介石的南京政府的北進,自然就遏制了日本想將東北和華北連成一體的野心,而日本支持的張大帥的部隊主動撤離華北,則自然使日本調兵遣將用武力阻止國民軍的陰謀破產。因此,日本人除了在外交上給張大帥和南京政府發出一個口氣嚴厲的《覺書》外,軍事上也無可奈何。這一腔怨恨,當然要撒在張大帥身上。
另一方面,就是張大帥與日本人的關系。在日本人看來,張大帥并不是個言聽計從的傀儡,在涉及國家和民族利益的問題上,張大帥有妥協的一面,但更有捍衛的一面。比如說,在平叛郭松齡時張大帥答應日本人的一些條款,他本人就不想兌現;再比如說,他在北京收到日本帶有威脅性質的《覺書》,就氣憤地說:“日本人也太霸道了,他們已經得到了那么多的好處,還不滿足,還在到處伸手,連中國打回仗,他們都要干涉,也管得太寬了,這兩年我張某雖然運氣不好,可我手里還有幾十萬軍隊,他們休想騎在我的脖子上拉屎,我老張也不是那么好惹的!”張學良對其父的做法是堅決支持的。這樣,5月25日。張大帥發表《北京政府正式宣言》復照日本政府,指出:東三省及京津地方均為中國領土,主權所在,不容漠視;對日本帝國主義制造的濟南慘案,則予以譴責,提出“勿再有不合國際慣例之措置”。當然,他們對日本也還留有余地,如在照會中也表示,他們將考慮日方要求,準備撤回東北。
日本人雖然也主張張大帥返回東北,但是決不是讓張作霖繼續統治東北。所以,6月3日張大帥乘坐的火車出發時,日本人就在皇姑屯埋上了炸藥。
爆炸的當天,張學良就得知了消息,但對于其父的生死情況,還不知曉。但是,無論如何,他必須盡快離開北京,返回東北。在他準備秘密撤離軍隊時,奉天省長劉尚清派來的秘密送信人也到了北京。父親死亡的噩耗,自然令他悲痛欲絕,但是,他的頭腦還是很清醒的,他明白,日本人炸死大帥,是希望東北群龍無首,奉軍自己先亂起來,日本人就趁機占領奉天,而要實現這一目的,日本人自然要斬草除根,加害于他了。
令張學良感到欣慰的是,以劉尚清為首的東北的頭領們,采取了秘不發喪的處理辦法,盡最大努力制造了張大帥還安活人間的假象,并騙過了日本人,避免了東北的內亂。同時,也給他返回東北提供了時間。
形勢非常嚴峻。張學良為避免重蹈其父的覆轍,在撤離北京時,剃光了長發,身穿士兵服裝,化裝成了一個伙夫,由衛隊營長崔成義率領幾名得力衛士護送,混雜在經灤州東撤的士兵當中,躲過了日本人的層層追查,安然返回奉天。
這一年,張學良27歲。以這樣的歲數來應付事關東北局勢乃至國家民族利益的大局,如果沒有過人的聰明才智和近乎于令人窒息的沉著冷靜,是難以不露破綻的,而一旦露出破綻,則后果不堪設想。
令人欣慰的是,多年來的軍伍生涯,使張學良具備了處驚不變的能力。
大帥陰魂已歸天,但對外依然是“活”著的。在沒有處理完令他棘手的事情之前,張學良當然還要讓他“活”著。
拿著子虛烏有的張大帥的手令,張學良首先撫慰三軍,對三軍將士都給以充分的信任,穩定了軍心。接著,將佳電內容付諸實施,息爭議和,將關內所有軍隊全部撤回了東北。這兩個舉措,使東北政局穩定下來。
穩定了局勢,張大帥可以死去了。6月21日,張學良從容不迫地發表了大元帥的死訊,說他因傷重搶救無效,已于今天子刻逝世。
那時,皇姑屯事件還依然被迷霧籠罩著,是不是日本人所為,并不像現在這樣清晰。但是,這并不妨礙人們從良知所作出的判斷。所以,消息傳出,輿論嘩然,人們自然把譴責的目標對準了日本人,上海一家報紙以醒目大字對此作了報道,并力透紙背地指出:“皇姑屯一彈,身雖慘死,心跡則大白于天下?!笔聦嵶C明,良知并沒有錯,日本人的這一暴行最終還是大白于天下。
為大帥舉行了公祭后,東三省的政權也順利交接了。6月24日,東三省議會聯合會推張作相任東北三省保安總司令兼吉林省司令,張學良、萬福麟分任奉、黑兩省司令,但是張作相堅決予以推辭。他認為他的這個侄子,有足夠的雄才大略來擔當這一職務。因此,7月2日,三省議會聯合大會召開,公推張學良為東三省保安總司令兼奉天省保安司令。張學良得到父輩的支持,從此叱咤在東北的政治舞臺上。
佩上了總司令的綬帶,張學良絲毫不敢懈怠,因為眼前面臨的局勢依然不容樂觀。
雖然東北的權力交接很順利,并暫時遏制了日本人侵吞東北的囂張氣焰,但是,日本人亡我之心不死,第一步逼迫張學良實現其父生前對他所作的各項許諾,第二步則計劃把張學良變成一個傀儡,以實現其霸占東北的野心。對此,張學良自然洞察得很清楚。如何與日本人周旋,捍衛國家和民族的利益,是擺放在他面前的首要任務。
還有一個棘手問題需要張學良來處理,那就是面對著各自擁兵自重的蔣、閻、馮、桂等軍閥,如何表明態度的問題。當時,雖然蔣介石勢力很大,但是國民黨內也并不統一,閻、桂、馮與蔣介石貌合神離。在這種局面下,東北何去何從,就成為各個軍閥所注視的焦點。自然,為了增強自身的勢力,他們都想把張學良拉到自己一邊。
張大帥生前曾與張學良有這樣一番對話:
張大帥:“你將來要做李世民?!?/p>
張學良反駁說:“時代不同了,你不是李淵,我也做不了李世民?!?/p>
李世民,是大唐的國君。張學良不作李世民,自然是不想稱君作王。聯系到他勸張大帥發出息爭的佳電時所說的那番話,張學良的思想軌跡一直是,息內爭,御外侮,以國家民族的利益為重。如果說以前他的這一思想還要受大帥節制的話,現在,作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總司令,他現在完全可以按照這一思路來考慮東北的政局,安排東北的歸屬。所以,在他就任總司令所發表的對內對外政策中,明確宣布:對內停止內戰,“若非他方危害,侵及生存,決不輕言戰爭?!辈粎⑴c內爭,而是要把精力放在建設地方上,“厲行兵農政策,開源節流,蠲除苛捐雜稅,以利民生?!睂ν?,則“將以最誠懇的態度與友國相周旋,求達共存共榮的目的”。這個“友國”,自然是指虎視眈眈東北的日本了。
這個政策是通電全國的。張學良的對內不言戰,利民生政策,不僅是對東北,他也希望全國都這樣做;對外的與日本相周旋政策,事實上是要把國家放在首位,他進而表示“決不能因為一黨一派之利害危及國家”。
因為他不想作李世民,因為只想有利于國家,所以,他坦言:對于中國的統一很關注,誰有能力,誰來領導,“我張學良沒有統一中國的能力,但我有決心服從能統一中國的人。”言外之意自然是,各路軍閥們,放下自己的地盤之爭的狹隘利益,服從國家統一的大局吧。
以當時的局面而言,在諸路軍閥中,蔣介石所領導的國民革命軍正如日中天。在“四一二”反革命政變以前,國共合作,蔣介石作為國民革命軍總司令,成功地領導了第一次北伐戰爭,并取得了人民支持?!八囊欢闭兒?,蔣介石雖然背離了革命的初衷,但是,在張學良看來,蔣介石仍依然是有勢力統一中國的人。這原因來自于兩個方面,一是他誤把國共合作的第一次北伐的功績,全記在了蔣介石的身上,認為蔣介石有統一中國的能力;二是張學良早年對美、英的富強就很向往,現在蔣介石已然得到了美、英的支持,且其反蘇、反共的傾向與他的思想又是一致的。因為有這樣的想法,所以,正如我們在前面所敘述的,他在與北伐的國民革命軍作戰時,即曾派人或打電報給蔣介石,謀求和平統一。
當然,最關鍵的問題是,張學良對捍衛國家主權的問題毫不含糊。他不愿意當日本的傀儡,況且,皇姑屯事件的殺父之仇,使他與日本有不共戴天之恨。但他清醒地認識到,在日本人磨刀霍霍必欲得東北的局勢面前,以自己東北一隅的力量,難以遏制日本人的野心。而“欲免東北的危險,必須國家統一”,“只有國家統一,才有希望轉弱為強,否則豆剖瓜分的局面終難幸免。”于是,他把統一的目光轉向了蔣介石。
歸附蔣介石的南京國民政府,選定目標容易,但要身體力行并不易。從張學良決定“易幟”,到在12月29日“易幟”最終得以實行,其間經歷了7個月的時間。這樣漫長的時間,所經歷的錯綜復雜的激烈斗爭,寫成一本書的篇幅都夠了。在這里,我們只能告訴讀者一個大致的歷史脈絡。即使這個大致的脈絡,想來人們也能體會到,如果張學良沒有當機立斷的機智和勇敢以及堅定不移的愛國主義信念,這一維護國家統一的舉措很可能夭折。
1928年7月1日,張學良通電全國,宣布與南京方面停止一切軍事行動,首先表達了和平統一的誠意。這一舉措,很快得到了蔣介石的積極回應。3日,蔣介石采取與日本東方社記者發表談話的形式,向張學良表達了和平解決東三省的意見。8日,張學良派邢士廉、王樹翰為代表,奔赴北平,與蔣介石協商“易幟”的有關條件。邢、王二人所轉達的東北方面的條件是:1、東北政治委員會由張學良任主任;2、國民革命軍不入東北;3、南京不干涉東北軍政;4、南京不在東北設立宣傳分支機構;5、熱河劃歸東北。
10日,邢、王二人抵達北平。當天,便拜會了蔣、馮、閻、李等人,禮節性地進行了交談,11日,才單獨與蔣介石進行了商談。針對東北方面的條件,蔣介石也提出了相應的條件:1、奉軍出關;2、懸掛青天白日滿地紅旗;3、服從三民主義;4、東北政治分會主任由國民政府委派;5、東三省歸第六軍區,長官由國民政府委派。
或許蔣介石恐怕東北方面對這些條件有異議,在談話中一再指出:東北只要“易幟”和服從三民主義,其他的都可以商量。
事實上,張學良的想法與蔣介石想法是一致的。所以,當邢、王二人向他匯報后,他不但沒有異議,而且立即復電表示同意,并表示:“愿對國府服從到底”。為了加快“易幟”的步伐,他甚至提出,“易幟”的時間就定在7月24日,并決定,由熱河的湯玉麟先于19日“易幟”,以試探日本人對此的反應。
7月19日,熱河的湯玉麟按計劃,將青天白日滿地紅旗掛遍了全省。日本人立即出來干涉了。
對于日本人的反應,張學良當然有所預料。早在張學良謀劃“易幟”的6月25日起,日本駐奉天的總領事即警告張學良,不要與南京方面接近。隨后,總領事又轉達了日本田中的信函,明確提出,反對東北“易幟”,并要求張學良履行所謂的“日張密約”,張學良對此漠然視之。
19日,熱河“易幟”后,日本總領事再次見張學良,并遞上了書面照會,警告張學良不得“易幟”。張學良以冷冷的態度回答說:“易幟”之事,是東三省當局和三省參議會聯合會的主張,我不能拒絕。如果我拒絕,那只能辭去東三省司令的職務。會見不歡而散。
張學良雖然用東三省參議會聯合會的名義頂回了日方的警告,但他知道,在是否“易幟”這個問題上,內部意見也并不一致。奉軍內部的老派人物如張作相等人,主張“易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保境安民,與日本搞好關系;而新派人物楊宇霆等則主張盡快“易幟”,聯合南京抵制日本。
在這種復雜的形勢下,張學良并沒有立即作出決斷。因此,在7月22日召開的會議上,作出了易幟緩辦的決定。但是,這并不意味著張學良有什么退卻的意思,他在等待時機。因此,會后他電告蔣介石,盡管緩辦,但是,東北軍擁護統一的初衷并不改變。
蔣介石當然理解張學良的處境,并在北平積極配合,為張早日“易幟”進行活動。一方面,他就日阻撓張學良“易幟”向日本政府提出抗議,認為這是干涉中國內政,并表示,如果東北“易幟”不成,將會率兵進攻東北。另一方面,他又電告張學良,同意張暫緩“易幟”的決定:目前“東北以保持現狀為務,對日本之警告,只可暫時忍耐?!?/p>
但是,無論如何,“易幟”之事不易拖延,蔣、張二人均同此意。所以,7月25日,蔣介石又派方本仁同邢士廉赴東北,繼續就“易幟”有關的問題進行協商。這次協商,又商定在8月10日“易幟”。
與此同時,日本人也在繼續給張學良施加壓力。8月4日,日方派曾任駐華公使的林權助,以吊唁張作霖的名義,會見張學良,目的還是阻撓“易幟”。
會見開始,林權助在假惺惺地說了一番吊唁大帥的話后,即把主題轉到了“易幟”上。他首先轉達了日本政府對此事的意見:如果東北不與南京接近,日本將全力援助,維持東三省治安并開發東三省,土地交通日華協辦,日有商租權,即允許日人在東三省雜居,廢止日貨在東三省一切關稅。
說完,林權助又向張學良遞上了田中首相的信,并討好地說:如果南京政府以武力壓迫東北,日本愿不惜犧牲,盡力相助;如果東北財政發生困難,日本之銀行愿予充分接濟。
林權助根本不明白,張學良的“易幟”,決不是為東北考慮,而是為國家民族的利益考慮。所以,他見張學良對其利誘的政策并無反應,便威脅說:東北的事態不論怎樣演變,日本的政策是堅定不移的。言外之意無非是說,如果張學良“易幟”,日本絕不會坐視不管。
在此后直至13日,林權助又多次約張學良談,要張中止與南京的妥協,暫時觀望。否則,林權助威脅說:“田中已具決心,將以強國意志自由行動”。張學良在幾次談話中,虛與委蛇,并不為所動。
8月9日上午10時,張學良攜秘書王家禎前往日本總領事署,對林權助作禮節性的回訪。這次回訪,張學良本意是想緩解一下緊張的氣氛,但事與愿違,卻與林權助發生了激烈的爭吵。
禮節性的寒暄過后,林權助便直言不諱地對張學良宣稱:“日本政府此刻認為國民政府內部雜亂無章,行為尚多共產色彩。東三省若與國民政府妥協,勢必侵害日本之既得權利之利益與特殊地位。所以,日本政府此刻勸貴總司令,暫時觀望形勢較為妥當。不幸倘若東三省蔑視日本的警告,擅掛青天白日旗,日本必具保國決心而取自由行動。倘有不逞分子,盡可以武力彈壓之可也。日本愿出全力以相助焉。”
張學良對這種明確不誤的武力威脅語言,作了委婉的答復。他說:“余為中國人,所以,余之思想自以本國為本位。余之所以愿與國民政府妥協者,蓋欲完成中國統一,實行分治合作,以實現東三省一般人民所渴望。以余個人之力,固無為之何。余因顧邦交,以個人資格,對日本政府警告加以考慮。倘若以國際關系言之,余想日本政府亦決不甘冒干涉內政之不韙,并且日本政府以種種恐懼反對實現之事實,余頗不可解?!?/p>
林權助聞言,當即直截了當地說:“……簡而言之,日本政府具有決心反對東三省對南方妥協,即所謂干涉內政亦所不辭。”
陪同在座的佐藤這時插話說:“田中首相心中已經有了一定的決心了。貴總司令若背乎首相心理,就將發生重大事情?!?/p>
張學良不肯當場表示懦弱,隨之而答:“余之決心,以東三省人民為轉移。余不能拂逆三省人民心理而有所作為也?!?/p>
這場爭論,自然是唇槍舌劍,各不相讓。爭論到最后,日本的現任總領事林久治郎竟然指著張學良說:“我們就是不準你掛旗!”
張學良見此,也勃然大怒。因為林權助是田中派來吊唁大帥的專使,所以,張學良不理林久治郎,轉而質問林權助說:“這是什么意思?”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或許林權助也覺得林久治郎的話有些過分,便緩言平息了爭吵。
當天,張學良向蔣介石發出一電,敘述了這次會談的情況,并審時度勢,同蔣協商對付日本的辦法:“一曰強硬,二曰軟化,三曰圓滑。強硬則必動武,不但東三省力有不足,即全國協力亦無把握。軟化則東三省成為保護國,為朝鮮第二,非所敢出?!?/p>
顯然,前一條則有戰爭的危險,而后一條雖可避免戰爭,但張學良決不愿意賣國。因此,他認為,目前最好的辦法是第三條“圓滑”:“暫時,圓滑之法以延宕之,一面于國際間著手運用,折其野心,始有辦法”。
所謂“于國際間著手運用”,是張學良希望借助英、美,在“易幟”的問題上支持國民政府,抑制日本的勢力。7月31日,他致電蔣介石說,在“易幟”這個問題上,若“英、美對我方有表示,則日方態度亦因而變更,彼既不能以暴力相威脅,而我自有應付之余地”。8月,張學良得知伍朝樞和孫科出訪美國的消息后,25日致電蔣介石,讓他告知伍、孫,在美國借機宣傳東北易幟問題的真相,以爭取美方的支持。
同時,張學良為了這“圓滑”的政策,不得不決定,“易幟”再緩。
不到而立之年的張學良,在如此復雜的形勢面前,殫精竭慮,指揮若定,可謂帥才,就連蔣介石也不得不在回電中寫下“卓見極佩”的評語。
關注國際動向,借助國際外力自然必不可少,而解決東三省目前的情況迫在眉睫。
日本在奉天城四周駐扎的軍隊有17000人,這個力量不可小覷。而且,多次不歡而散的會談后,日方也在虛張聲勢。8月13日,日方舉行了大規模的軍事演習,此舉不言自明,當然是向張學良施加壓力。
張學良自然心領神會,因而也采取了針鋒相對的對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10月10日,即“雙十節”,張學良在奉天城內,舉行了更加聲勢浩大的閱兵儀式,向日本示威。
11月12日,張學良對與國家的利益有關的事毫不含糊。因日本在東北修鐵路而引起人民的抗議時,他對東北大學的學生說:“余決非賣國之人,有損主權之事,決不退讓。”
東北的民心也是與張學良的行動相一致的。11月,吉林省城吉林、長春、哈爾濱及吉長路局,先后舉行市民大會和示威游行,示威群眾打出了“實行統一”的旗幟。吉林省教職員甚至制做了一千多面新國旗,準備在各商店的門口懸掛,以示東北歸屬中央。張學良雖然讓吉林當局暫緩實行,但是民心所向,無疑給了他以極大的支持,同時也對日本施加了壓力。
在此期間,張學良與蔣介石關于“易幟”的商談一直沒有中斷。雖然“易幟”尚未進行,但蔣介石已把張學良納入到國民政府當然的領導人之列。10月8日,國民黨173次常委會召開,蔣介石被選為主席。在被選為政府委員的16人當中,張學良名列其中。但因“易幟”尚未舉行,張學良是否應名列其中,曾引起一些人的異議。15日,蔣介石在國民黨中央黨部紀念周上專門對此作了解釋:“如果要使國際上承認我們確已統一,要使某國少些借口,要使東三省當局無觀望的心思,回旋的余地,只有如此決定去做。”
蔣介石是用心良苦,而張學良當然并不會認為是否當國府委員而改變“易幟”的計劃。此舉無非說明,蔣介石也罷,張學良也罷,“易幟”是他們共同的心聲。
10月18日,蔣介石對張學良駐南京的代表胡若愚明確表示:“奉方外交由中央應付,不使漢卿為難?!币源私獬龔垖W良對日本人的顧慮。
這時候,國際間局勢的變化,也使易幟減輕了許多阻力。美、英出于自己在中國的利益,抓住日本5月出兵山東制造“濟南慘案”的問題不放,一再向日本施加壓力,日本政府在國際上的處境越來越孤立。日本國內的在野派利用田中的對華政策,加強了反對田中內閣的活動,到1928年底,日本田中內閣已經內外交困,不得不放松對東北“易幟”的阻撓。田中無可奈何地對前去祝賀裕仁天皇即位大典的莫德惠表示:東北易幟,“此為中國內政問題”,實際上是默認東北易幟。
時機成熟了。醞釀半年之久的易幟典禮終于可以舉行了。
12月29日上午7時,奉天禮堂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取代了往日的五色旗,易幟的典禮在這里隆重舉行。各國使節除日本外,都應邀參加。國民政府以方本仁為代表,并在張學良宣誓就職時擔任監誓人。
宣誓完畢后,張學良即席發表演講。談到這次“易幟”的動機,他說,這是仿效先進國家(指日本)軍閥奉還大權于中央,立表富強的做法。他強調:“我們今天就是不想分中央的權力,舉正還給中央,以謀真正的統一?!?/p>
同日,張學良、張作相、萬福麟等通電全國:“仰承先大帥遺志,力謀統一,貫徹和平,已于即日起,宣布遵守三民主義,服從國民政府,改旗易幟?!?/p>
此后,青天白日滿地紅的旗幟飄揚在東北四省的上空。
張學良的東北易幟的舉動,結束了民國以來最黑暗的北洋軍閥混戰的局面,無疑是維護國家統一的愛國舉動。同時,這也是張學良執政東北后,把“息爭御侮”思想變為現實的初步嘗試。
當時頗有影響的《大公報》評論說,“張氏數年來反對內戰、促成統一之功,終有不可湮沒者在”,并大加贊賞說,“其富于國家思想,實舊軍人所罕見者也”。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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