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秋天的漫游與神話

阮殿文

依拉草原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到了香格里拉，依拉草原是必去的地方。然而，從我抵達(dá)依拉草原開始，它就一直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以至在我離開時，依拉草原是個什么樣子，我仍沒有把它看清。

在秋天綿綿不止的細(xì)雨中，我真的沒有看見真實的依拉草原。我看見的依拉草原，只是一匹又一匹清瘦的馬在冷風(fēng)中低垂著頭，眼皮耷拉著，等候游人來騎著它們在依拉草原上奔跑。它們的主人在遠(yuǎn)離它們的地方，向游客招攬著生意——游客騎它們一次要付給它們的主人一定的報酬。當(dāng)然，還有牦牛，還有綿羊，它們不能像馬兒一樣馱著游人在依拉草原上奔跑，但它們可以讓游人騎在它們身上拍照。我看見一些小孩正在它們身上對著照相機或是攝像機傻笑，那樣子比騎馬的還要激動。接下來進(jìn)入我的視野的，是很多的牛糞、馬糞、羊屎，還有各種品牌的煙頭，它們像一群失去海水后剛睡去的魚，雜亂無章地散落在依拉草原上。假如這時候不是陰雨天，我真不知道這些糞們會發(fā)出怎樣的味道，我真不知道從大老遠(yuǎn)跑來看依拉草原的人們會怎樣用手捏住自己的鼻子。而往后倒退幾十米，也就是在依拉草原的入口處，設(shè)置著許多燒烤攤，使得整個入口處煙霧繚繞，卻不像村莊上空的炊煙，讓人覺得溫暖，讓人想到回家。雖然，此刻的天空下著冷雨，大地上吹著寒風(fēng)。

來香格里拉，然后深入香格里拉的每一處地方，是我計劃了很久的夢想。如今，在我終于走進(jìn)依拉草原的時候，神靈突然不高興了，把我夢想中的依拉草原收回去了。

我到底做了什么對不起依拉草原的事了?

在來依拉草原之前，我一直在謀劃著怎樣把依拉草原納入我身體的最深處，怎樣把它在我今后光陰里，像對待花瓣一樣、一瓣一瓣的拿出來喂養(yǎng)飛行在我的光陰里的每一只天鵝。我甚至還想怎樣在今后的光陰里，向世人炫耀我已經(jīng)擁有的依拉草原。真的，想到由神靈鑲嵌在大地上的依拉草原，想到依拉草原將為我?guī)淼臐崈襞c快愉，我簡直激動得想哭，并且想大聲地哭出來，讓神靈都能聽到。一路上，我想到飛，想到鷹的翅膀。我想一下子飛到那些由神靈和天使們美化的處所。

然而，現(xiàn)在我的一切謀劃已經(jīng)成為夢游者的幻想。神靈在我抵達(dá)依拉草原之前，神靈在我只差一步就踏進(jìn)依拉草原的那一瞬間，突然伸手把它最初的創(chuàng)造收回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它專門用來懲罰——或者叫蔑視——欣賞者的偽造之作。甚至，即便已經(jīng)到了這個地步，它還把這一并不真實的依拉草原晃來晃去，不想讓我看清它是真還是假。

是呀，或許真的是我自己的不是，是我在什么時候惹著依拉草原，或是惹著神靈了。

從一開始知道這里是神靈居住的地方，我就只想著怎樣獲取神靈創(chuàng)造的美，卻沒有想過為神靈創(chuàng)造的美付出點什么。誰都知道，對不勞而獲者，神靈是蔑視的，甚至是嚴(yán)懲的。在你還沒有付出點什么，卻已經(jīng)有了想獲取一切的念頭時，神靈就把它創(chuàng)造的一切收回來，讓你連想見上一眼的機會都沒有。尤其是我，神靈已經(jīng)惟恐避之不及。

這個秋天，我是失落的。在我把看望家人的時間，準(zhǔn)備用來獲取神靈播灑在依拉草原的美時，神靈卻把依拉草原的仿制品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讓我分不清這世間的真假虛實。我像是站在夢中，又像是站在世間之外，卻與天堂和地獄相隔甚遠(yuǎn)。在我的體內(nèi)，除了揪心的疼痛，什么也沒有。

依拉草原是神靈掛在迪慶高原上的一塊布。等我在返回的途中流下一路的淚水后，神靈一定會把這塊讓我傷心的布收回去，重新把真實的依拉草原掛回到大地上，讓陽光照著，讓其他人的目光照著。

——因為我已經(jīng)沿著來時的路回去，回到了我的出發(fā)地。在我的身后留下的，只是一路的懺悔。

飛翔在歸化寺外的另一只鳥

我是飛翔在歸化寺外的另一只鳥。我一直希望這秋天的雨水少一些，以免淋濕了我的羽毛讓我無法飛翔，可是，連我內(nèi)心的想法也是徒勞的。好像秋天的雨水只想在秋天流盡，我內(nèi)心的祈禱居然沒有使它哪怕是出現(xiàn)一丁點兒的舒緩。在我和很多人走在通向歸化寺的路上時，秋天的雨依然下個不停。

來到歸化寺對面的一座小山上，我停下來不走了，我說我就要在這里看歸化寺。同行的人們都知道，秋天的雨雖然無休無止，卻不會下得太大，我絕對不會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沖走，就放心地踩著滿地的泥濘，一滑一滑地向歸化寺蹣跚而去。

他們都想進(jìn)入歸化寺。還在昆明的路上，他們心里口里都在念叨著。

剩下來的時間，我就一個人站在歸化寺對面的小山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歸化寺。小山不高，卻能讓我把眼前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以至于他們是怎么進(jìn)入歸化寺，他們是什么時候進(jìn)入歸化寺，都被我知道了。

這個時候，我是飛翔在歸化寺外的另一只鳥，可我沒有飛，也沒有想到飛。我只是站在矮矮的山頭，任由我體內(nèi)的一切自由地飛。其間，太陽露了一下臉，一束亮光靜靜地照耀著歸化寺。在透明的光線里，我看見秋天的雨水在穿越時發(fā)著金光，直到隱入光線的背面。

此刻還是早晨，太陽的光線是斜射的。太陽的光線從我的后面斜射過來時，把我的影子長長地投射到了歸化寺上。遺憾的是，從太陽出來到太陽離去，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的時間。

太陽的匆匆離去，以及秋天的雨水無休無止的墜落，不禁使我意識到，我的目光所能見到的一切，像是忙著在大地上尋找明天的歸宿或是別的什么。

半個小時后，進(jìn)入歸化寺的人們又走出歸化寺，踩著滿地的泥濘一滑一滑地向原地蹣跚而來。他們經(jīng)過我的身邊時，我對我們說，剛才出太陽了，他們一聽大吃一驚，說怎么他們不知道，問我是不是在騙他們。其中一人還顯得有些不高興，站在離我很遠(yuǎn)的地方對我大聲說到，你這種鳥人，簡直是在說鳥話。

我確實是一只鳥，還是飛翔在歸化寺外的另一只鳥。尤其是現(xiàn)在，我更以一只鳥貫有的緘默方式，一言不發(fā)地走在他們中間。

只是，他們并沒有因為我的緘默原諒我，而是認(rèn)為我真的在欺騙他們，才如此愧疚地在他們面前保持沉默。有一個人的聲音還擠進(jìn)我的耳朵對我說，我知道你不說話是因為正在為你所說的謊言懺悔，因為懺悔確實是需要靜心靜氣的。

我微笑著輕輕對這個聲音說，你回去告訴你的主人，最好是直接對他的心說，我確實是在懺悔，我不僅為我自己過去的一切罪過懺悔，還為他以及他的同伴們過去甚至現(xiàn)在的一切罪過懺悔。你問我為什么?好!我現(xiàn)在就告訴你，因為他們是迷失的，他們從來就不懂得什么叫懺悔。

碩都湖深埋著神的眼睛

從碩都湖返回中甸的路上。我一直這樣想，碩都湖一定深埋著神的眼睛。否則，香格里拉在我的心里，或是在那個曾寫下《消失的地平線》的名叫希爾頓的美國人心里，不會變得如此的耀眼和明亮。

才見到碩都湖——不，應(yīng)該說是我的目光才觸摸到碩都湖的光亮?xí)r，我的心里就升騰起這樣一個在當(dāng)時只有我才知道的秘密。我知道你們不會相信我的話是真的，因為你們一直以來都沒有相信過我。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碩都湖真的深埋著神的眼睛，因為埋得很深，你們的眼睛看不見。你們能明見一切——尤其是能感知神靈的存在和旨意的心眼，一直沒有打開。

好像我在這之前已對你們說過，是你們不愿意打開神靈鑲嵌在你們心上的眼睛。記得當(dāng)時還有人指責(zé)我，離我近一點的還往我身上吐口水，離我遠(yuǎn)一點的，就往我身上扔石塊。由于離我很遠(yuǎn)，扔石塊打不到我的，就在心里記恨我，甚至用謠言詆毀我。

這些都已經(jīng)是過去的事了，即便現(xiàn)在還是這樣，我也不管了，最多到最后我整個人都被他們不同形式的詆毀淹沒。而現(xiàn)在，我要做的，是要靜下心來跟你們說說關(guān)于碩都湖的事。不把這件事說清楚，我會因為虧欠你們而活得沉重，活得無聊。

見到碩都湖的那天，天空沒有太陽，當(dāng)然，更不可能有月亮和星星。當(dāng)時，天空鋪滿了烏云，這陣勢一看就知道大雨隨時會來，甚至還會有閃電和驚雷。按我一貫的思維，這些烏云都是魔鬼鋪的，因為只有魔鬼是作惡的，尤其是在人類想獲取快樂的時候。而這次，我就是為了獲取快樂才到碩都湖來的?？墒牵怕犝f我要到碩都湖來，魔鬼就在頭三天把太陽蒙上，并指使它的幫兇——烏云，想方設(shè)法遮住太陽有可能遺漏的陽光，并灑下很多的雨把路搞得又稀又滑，讓我走在上面的樣子，根本就不像是人在走路。

還好，我還是來到了碩都湖邊。只是，不用說你們也知道了 ，在被魔鬼使過惡的路上 ，我走得很艱難。我當(dāng)時沒有說出這樣的話，是因為我被碩都湖的景象懾住了，一時忘了積壓在心上的委屈。

第一眼見到碩都湖，我就失語了。我不知道我該和自己說點什么，但又覺得像有什么必須從我的嘴里說出。在我的眼前，碩都湖竟讓人想一下子向它的深處撲去，并且撲進(jìn)去就不想再出來。后來，我還真的擔(dān)心會控制不住自己而向碩都湖縱身跳去，便下意識地往后退了幾步。當(dāng)然，不是我不敢迎向碩都湖縱身而去，我是擔(dān)心自己早早的就這樣縱身而去，會傷著還健在的父親。

于是，我就和碩都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用靜默的交流方式和它親近。

我先看見的，是碩都湖墨綠的深處。當(dāng)然，其間還摻雜著深藍(lán)、翠綠、淡青，還摻雜著——哦，我叫不出它們的名稱了，反正也是很迷人的那一類顏色。然后我就看見碩都湖的深處，一束光向湖面射來，直把整個碩都湖照得徹底的透明。我像是很久沒有見到陽光的人突然見到陽光一樣，居然有些睜不開眼睛。我有意將目光移到天上，這時我看見，被烏云抹得陰沉沉的天空，也被從碩都湖射出的光照得明晃晃的。綿綿細(xì)雨自上而下不停地落著，也沒有把這巨大的光亮熄滅在碩都湖底。

我想，一定是碩都湖深埋著神的眼睛了，否則，二十多年了，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我怎么就沒有在其它地方見到過這樣的景致呢，卻偏偏在碩都湖見到了。

最后，我像是醉了，就把目光移到碩都湖周圍的山林上。碩都湖周圍的山林也是黑青色的，其間夾雜著幾片秋色。這幾分秋色，想必是借此機會告訴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秋天了。我一開始就是準(zhǔn)備來這里看秋色的，也就多看了它幾眼。只是，我沒有想到會在這里，會在碩都湖深處看見神的眼睛，以至差點忘了，我是站在秋天的碩都湖邊。

任何事物都會浮出水面，只是每一種事物在它浮出水面時，動用了它與眾不同的浮出方式。這個時候，我們只有打開神鑲嵌在我們心上的那一雙眼睛——我通常叫它心眼，我們才能通過這一方式，觸摸到它的真實。這是碩都湖深處的眼睛啟示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