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家胤
在上世紀七十年代,羅馬俱樂部發表了一系列報告,提出了“全球問題”,其基本含義是:隨著世界各國仿效西方發達國家紛紛走上工業化和現代化的道路,在各國經濟不斷增長和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的同時,在全球范圍出現三個負面效應——人口爆炸、資源短缺和環境污染,如果不加控制和改變的話,人口上升的曲線同生命支持系統能力下降的曲線遲早會相交,全球生態系統將達到突變分叉點,將會爆發全球性的生態災難,危及人類的生存。
據我所知,E·拉茲洛是在1972年發表《系統哲學引論》之后引起羅馬俱樂部的注意的。這個催生了“全球問題研究”這門學問的組織邀請他“用系統哲學研究全球問題”,于是他組織起分布各國的120位學者,在1977年完成了一部很厚的羅馬俱樂部報告《人類的目標》。在撰寫這部報告的過程中,他突然醒悟:羅馬俱樂部第一份報告討論的“增長的極限”是地球生態系統的外在限度,是一些不可改變的自然常數;現在人類社會人口、生產消費、污染等等的增長要觸及這些“極限”并引起危及人類自身生存的災變,過錯不在地球的自然環境,而在人類自己。具體說,全球問題的根源在作為工業文明的基礎的近代西方文化。于是,他在1978年獨自撰寫了《人類的內在限度——對當今價值、文化和政治的異端的反思》,從羅馬俱樂部最初注重的對地球生態環境外在限度的考察轉向對西方文化的世界觀、價值和倫理的內在限度的批判性考察。1986年他出任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科學顧問,組織廣義進化研究小組,主編World Futures(《世界未來》),致力于從進化規律中尋找解決全球問題的途徑。1993年撰羅馬俱樂部報告《決定命運的選擇》(中文版,三聯書店,1997年)。1993年組織布達佩斯俱樂部,發表第一份報告《第三個1000年:挑戰和前景》和《意識革命》(中文版,社科文獻,2001年),論證人類只有通過“意識革命”和“文化轉型”才能避免全球性的災變。2001年發表《巨變》(中文版,中信出版社,2002年)。此書特別引人注目的是將近代工業文明的進化分成四個時期,現在已經進入“關鍵期”或“混沌期”,在未來十年(2001~2010年)內,如果人類能夠完成一場“意識革命”和“文化轉型”,人類社會就會“大躍遷”,進化出一種更高級的文明,否則不可避免地要走向危機和瓦解。
人類當前面臨的危機實質上是西方文化的危機,西方人意識的危機。它不是依靠在表面搞一些修修補補就能解決的,而是要依靠人類從內心覺醒,在意識的深層次上產生革命性的變化才能解決。近現代西方主流意識是唯物主義的世界觀,物質主義的價值觀,個人主義—利己主義的人生觀,這場“意識革命”的主要內容就是對這三者的超越和揚棄。
世界觀的轉變首先是科學范式的轉換,從機械論轉向有機論,從線性思維方式轉向非線性思維方式,然后建立一種整體論的世界觀。它把地球重新看作希臘神話中的大地女神或大地母親蓋雅(Gaia),她是一個單一的活機體,生命和非生命系統構成一個不可分的整體,一個有反饋能力的控制系統,有自調節和自修復能力,為地球上的生命尋找最佳物理和化學環境。由此我們每個人產生出對地球母親和生命系統負責的意識,反思和糾正自己行為的意識。
西方輸出的最危險的東西就是工業文明的價值觀。無止境的物質追求,拼命生產,鼓勵人們購買產品,不斷擴大消費。我們集體精神錯亂和全球危機的根源正是這種意識模式。把西方目前的價值系統和生活方式輸入到發展中國家,是全球性自殺。因為這種物質主義或消費主義的價值觀僅在索取、占有和消費,滿足不了就失意、頹廢、酗酒、吸毒,甚至自殺。《巨變》一書中特別引人注目的是介紹了在美國和歐洲新出現和正在壯大的“文化創意派”(culture creatives)的價值觀的內容和生活方式,它是西方文化中比“傳統派”和“現代派”先進的文化派別。
價值觀的進化取決于對個人的超越,特別是對西方文化中的個人主義的超越。人類必須在意識上超越以我為中心和以我們為中心,達到“人類意識”、“全球意識”和“宇宙意識”,“個人的靈魂最終似乎與萬有同在”。這樣的個人將會充滿愛和同情,不僅熱愛和關心自己,而且熱愛和關心地球上的所有生命和生命賴以維持的環境。
拉茲洛相信,在少數人心靈當中產生的“意識革命”可以傳播開來,影響達到多數人產生“意識革命”,從而完成“文化轉型”。他把由這種未來文化創造出來的新文明稱做“新理性整體文明”。我們可以嘗試把它稱為超越了“工業文明”和“后工業文明”的“生態文明”。
為促成這種變化的出現,《巨變》一書對個人提出了新誡命:想到全球,負責任地生活。再不能“我愛怎么生活就怎么生活”,或者“像富有的人那樣生活”,而是要“以所有其他人均能照此生活的方式生活”。這是一條古老的格言,出自印度教的《奧義書》。這條新誡命顯然要求富人,特別是西方的富人,再不能不加節制地窮奢極欲,暴殄天物,而是要帶頭回歸比較節儉的生活;同時,發展中國家的人民也不要盲目地追求西方生活方式。
對企業提出了新誡命:創造一種負責任的企業文化。要承認“企業是作為包括社會系統、政治系統和生態系統的復雜適應性系統的組成部分在運作”。要認識到企業的運作如果損害社會和環境,最終會倒過來損害企業。因此,企業再也不能只關心企業主、股東和從業人員的利益,要有“深刻的社會和生態責任意識”,并“對社會和環境問題承擔責任”。這就需要創造新型的企業文化,特別是企業倫理。
對政府提出的新誡命是:擴展政府的視野。各國政府要把眼光從民族國家擴展到區域聯合體、網絡社會、全球社會和地球生態系統。“對于涉及人民的教育、就業、社會保障、社會的和經濟的公平,及當地資源利用方面的問題,國家政府的權力下放是迫切而重要的。對于應付我們時代的兩個迫切問題:和平與安全,及生態可持續性,權力上交又是急需的”。要建立區域安全體系,節省軍費開支用于治理環境,并在全球范圍內開展維護生態環境的集體行動。
對社會提出的新誡命是:采取一種對自然的新態度。要從對現代科技造成的后果的反思中產生全球價值和全球倫理,這是一種生態價值和生態倫理。其中心信條是:“保持人類主要需要和需求所需的資源與自然的生命支持循環圈和生命支持系統之間的動態平衡”。《巨變》一書引用1997年11月28日來自七十個國家的1670個科學家,包括102位諾貝爾獎金獲得者簽署的共同聲明說:“需要一種新倫理,這種倫理必須驅動一個偉大運動,說服不情愿的領袖們和不情愿的政府們,以及不情愿的人民,自己來實現必須的改變”。這種對自然的新態度轉換成博弈論的語言就是雙贏博弈——我贏你贏,而不是我贏你輸,亦即從人類與大自然被動的共存轉換成主動的互存。
其實上面這層意思,我國哲學家馮友蘭早就講了,而且講得比他們清楚。他的“貞元六書”中的《新原人》講人生哲學,“它認為人對宇宙人生的不同程度的覺解構成不同的人生境界。大致說來,有四種境界:一是自然境界,即一切順從本性和習慣,對宇宙人生毫無覺解;二是功利境界,即為私、為個人的利益而生活;三是道德境界,即為公、為社會的利益而生活;四是天地境界,即覺解宇宙、‘真際,徹底了解人生的意義,為宇宙的利益而生活,以至與宇宙合一,達到‘極高明而道中庸的理想境界。其中前兩種是自然的賜予,后兩種是精神的創造,而哲學的功用就在于提高人類的覺解,使之達到道德境界,天地境界”。(《中國現代哲學史》,廣東人民出版社,1999年,264頁)
至此我們就完全明白了,人類需要完成一場“意識革命”以挽救自己;但它不是“自然的賜予”,而是“精神的創造”。拉茲洛組織布達佩斯俱樂部的目的,就是要把全球政治、宗教、哲學、科技、教育、藝術各界精神領袖都要動員起來,發揮各自的作用,進行精神創造,進行宣傳,幫助人類完成這樣一場“意識革命”和“文化轉型”,創造出一種新的文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