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建
讀大學時讀到柳宗元,當然也就讀到《封建論》。首先解題,這是例行的,可這次老師的“解題”挺費勁兒:這里的“封建”之義,不是我們通常所稱的從秦始皇統一開始到辛亥革命推翻的“封建社會”的“封建”,而是中國歷史上傳統的“封建”,指的是秦之前周王朝所立“封土建國”的制度,秦始皇統一就廢了封建改行郡縣。于是好一番訓曰:“‘封者,……也”、“‘建者,……也”云云。本義、引申義……全明白了,就只剩下一個“疑義”讓人犯糊涂:既然此“封建”非彼“封建”也,那為何偏要來個同名同姓?人嘛,同名同姓太多,是因為需要起名兒的人無限,而姓氏有限,能寓意不凡的人名用字也有限,于是就累壞了那些討人喜的字,實屬無奈;給社會制度起名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兒,大中華的歷史雖長,可是,從秦始皇創了皇上的天下到溥儀丟了皇上的江山,這兩千來年的日子不僅是有限的,絕對是唯一的,而可以用來為它起名的候選詞呢,除了前朝用過的那三兩個,從理論上看,簡直就是無限的,不說什么“皇權”呀、“帝制”呀、“集權”呀……最現成的,既是秦始皇廢封建、立郡縣,那么“郡縣”也能算上一個,再不就叫個“官僚”什么的。真是“阿貓阿狗”的什么不行,偏要叫“封建”。雖人有同名同姓,也沒人非給弟弟起個自家哥哥的名兒。疑則有問,問之,卻無解。老師所長本為文學,抑或是不便相解。我只好來了個無師自通——當視作古今詞義變化——心下自喜是疑則有進了,從此恬然。
是一九九八年十二月的一天,因幾個不明白的問題登門求教于李慎之先生,賜教之余,先生示以新作《發現另一個中國》。李老的文章我一向喜歡,至于崇拜,每得之,數讀不厭。此番讀來,能“發現另一個中國”令人驚且喜,而在我,則最大的發現當屬先生綴于篇末的“質之高明”之論:
……有一個名詞(或曰概念)的用法是我所不能同意的,那就是“封建主義”。我認為封土建國,史有明文。中國在秦始皇廢封建立郡縣以前,照中國人自己的說法,一直是封建制度,其意識形態大略亦與西洋中世紀、日本明治維新以前的相當。把中國自秦始皇起的社會制度稱為封建主義實在是近幾十年才大行其道的(在此以前的名家,如陳寅恪、馮友蘭就是壓根兒不用這個名詞的,西方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也不用這個詞兒)。然而究其實際,則與中國原來所說的封建與日本、西洋的封建(feudalism)大不相同,當然也與馬克思所說的封建不同(他心目中的封建主義本來就是西方通用的封建主義概念),因此,名實不副,只能亂人視聽。〔1〕
不禁愕然且赧然。李先生關注“封建”既久,十多年來每每以文正之。我輩疏淺甚矣,“封建”之異,竟以古今詞義之變為說,更以教書為業,不知誤人幾多子弟。有愧于自己的孤陋寡聞,急忙去翻書,早已認識的許多文字,仿佛都有了新解,封建之本義自見焉:
甲骨文:“封”字作“ ”,義為在土坡上種樹劃明疆界。
《說文》:“封,爵諸侯之土也。從之從土從寸。守其制度也。公、侯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建,立朝律也。”
《左傳》:“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桓公二年》)“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親戚,以蕃屏周。”(《僖公二十四年》)“周之有懿德也,猶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僖公二十四年》)
《史記》:“……周封八百,姬姓并列,奉承天子。康叔以祖考顯,而伯禽以周公立,咸為建國諸侯,以相傅為輔。”(《三王世家》)“太史公曰:……故王者疆土建國,封立子弟,所以褒親親,序骨肉,尊先祖,貴支體,廣同姓于天下也。”(同上)“昔五帝異制,周爵五等,春秋三等,皆因時而序尊卑。高皇帝撥亂世反諸正,昭至德,定海內,封建諸侯,爵位二等。”(同上)
可知,自商周以來,王者封土地于諸侯,諸侯則于封地之中建立邦國,是為封建。
史載,封建之制始于黃帝,至周初而盛,所封國甚眾,自數十至數百,其說不一。以姬姓為主,少數異姓。所封“公侯伯子男”五等,序列嚴整。受封諸侯應聽命于天子,并有定期朝貢及提供勞役軍賦等義務,另一方面則享有對邦國之土地和人民的世襲統治權,所謂“諸侯之寶三,土地、人民、政事。”(《孟子·盡心下》)
延至戰國,列國封食邑于貴族功臣,受封者享有征收賦稅的權利,而無世襲統治權。秦國等諸侯國已出現郡縣之制,以強集權。
秦有天下,李斯上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后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稅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置諸侯不便。”始皇以為是,“分天下以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監。……天下之事無大小皆決于上”(《史記·秦始皇本紀》),“秦郡守掌治其郡;有丞、尉,掌佐守典武職甲卒;監御史掌監郡”(《漢書·百官表》),均為中央所派之官員,遵皇命而行使其管理權,無占有權,更無享世襲之利。
漢立,論秦過,以“封建”矯之,封立子弟功臣,致禍亂數起,中央政府苦于平叛之艱難,遂逐漸削減諸王治國之權,使其“惟得衣食租稅”,“食土而不臨民”。
其實,“封建”之從來,在當年令我好生糊涂的《封建論》中早已被不糊涂的柳宗元先生說得清清楚楚:
周有天下,裂土田而瓜分之,設五等,邦群后,布履星羅,四周于天下,輪運而幅集;合為朝覲會同,離為守臣捍城。
秦有天下,裂都會而為之郡邑,廢侯衛而為之守宰,據天下之雄圖,都六合之上游,攝制四海,運于掌握之內,此其所以為得也。
漢有天下,矯秦之枉,徇周之制,剖海內而立宗子,封功臣。
故中國傳統意義上的“封建”所指與今之所謂自秦始皇至溥儀的“封建”社會根本不是一回事。那么以此“封建”名彼“封建”,何為濫觴?
或曰,“今天通用的‘封建一詞,是日本學者在一百年前從Feudal System翻譯過來的。”〔2〕已故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在《萬歷十五年》的“自序”注文中作如此一說。也就是說我們借用了日語中一個與漢語的“封建”長相酷似、近乎克隆的外來詞。說是我們借用,大概應是日本人初譯Feudal System時,先借用了我們中國人老祖宗的“封建”,并以其指述中國皇權官僚之世,豈料借錯了,對錯了號。正如黃仁宇先生接著就說的:“其實,中國的官僚政治,與歐洲的Feudal System差別很大。當時譯者對中國明清社會的詳情并不了解,而歐洲的Feudal System也只是在近三、四十年來,經多數學者的苦心研究,才真相大白。”可知,借出去時就錯了,還回來時當然也就對不了,竟然讓自家人不識自家物了。難怪黃先生要聲明“本書的英文本論述明代社會,避免了Feudal System的字樣,在中文本中也不再用‘封建一詞來概括明代的政治與經濟。”
西人的“封建”為何物?據《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所釋“封建主義”之義:
一種以土地占有制和人身關系為基礎的關于權利和義務的社會制度。在這種制度中,封臣以領地的形式從領主手中獲得土地。封臣要為領主盡一定的義務,并且必須向領主效忠。在更廣泛的意義上,封建主義一詞指“封建社會”,這是特別盛行于閉鎖的農業經濟中的一種文明形式。在這樣的社會里,那些完成官方任務的人,由于同他們的領主有私人的和自愿的聯系,接受以領地形式給予的報酬,這些領地可以世襲。封建主義的另外一個方面是采邑制或莊園制,在這種制度中,地主對農奴享有廣泛的警察、司法、財政和其他權利。
這里的“封建”近于我們傳統的“封建”,而遠非秦之后的“封建”——“近于”者,在近,而沒有等同之義。不同時期不同民族不同國度的社會形態何以盡同?——又一個此“封建”非彼“封建”。
好端端老祖宗的貽訓不用,明白白西洋人的概念又錯用,只拿了東洋人的誤解來亂用,難道是中國的學人全都糊涂了不成?其實不然,不僅如陳寅恪、胡適等大師從不以秦始皇之后者為封建,就是幾十年前受教育的普通讀書人,亦無此謬說,秦之廢封建立郡縣,實在是當時一般中國人的常識。只從本人架上極有限的書中,稍稍翻檢,即得幾處:
胡適先生于民國七年作《中國哲學史大綱》〔3〕,認為中國哲學的“懷胎時代”是公元前八世紀到公元前六世紀,論及這一時代的時勢,則屢屢出現“封建”一詞:“那時諸侯互相侵略,滅國破家不計其數。古代封建制度的種種社會階級都漸漸的消滅了。”“古代封建制度的社會,最重階級。”言及孔子哲學之大旨“正名”時如是說:“孔子眼見那紛爭無主的現象,回想那封建制度最盛時代,井井有條的階級社會,真有去古日遠的感慨。”
三十年代初鄭振鐸先生所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論秦統一天下前的統一,“不過分封藩王,羈縻各地的少數民族而已。他們仍然保持其封建的制度,不甚受命于中央。到了秦統一之后,方才將根深柢固的分散的地方王國的制度打得粉碎,改天下為郡縣……”〔4〕。
蔣伯潛、蔣祖怡二前輩,于一九四二年父子合著“國文自學輔導叢書”,意在向國人介紹傳統文化中經典之作的源流嬗變,實乃使其通俗化、普及化之舉。叢書的《經與經學》一冊中有言:“秦始皇統一中國,廢封建,改郡縣,這是我國政治制度上一次極重大、極劇烈的改革,周朝以前行之數千年的封建制度被根本鏟除了。就歷史的觀點上說,中國真正統一的局面至此方才完成,確是我國劃時代的政治變動,雖然古代的封建制度至戰國時已呈崩潰之象,可是政治上、社會上重大的改革,往往不為安于舊習的人們所贊成。”〔5〕“封建制度的崩潰,開始于春秋中葉而完成于秦,西漢初年和郡縣夾雜存在的諸國,不過是封建制度的回光返照,故如曇花一現而即滅。這原是大勢所趨,無可避免的。”〔6〕
……
凡此雖無以盡舉,然足證李慎之先生所言,今日的“封建”之說,“是近幾十年才大行其道的”。此道大行應屬積非成是,李先生每每論及可謂語出驚人:“完全是中國近代政治中為宣傳方便而無限擴大使用的一個政治術語。”是“政治勢力壓倒‘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的結果。”先生特別提醒我們“不肯隨聲附和的史學家是決不如此濫用‘封建一詞的。不信,你查一查一生‘未嘗曲學阿世的陳寅恪先生的文集,決不會發現他會在任何地方把秦始皇已‘廢封建、立郡縣以后的中國社會稱作‘封建社會。”〔7〕看來,“封建”之變已非一般學術之辨。
“政治勢力”如何壓倒“人文精神”,遠非幾句話可以說清楚。不過大致與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末興起的一場“史學”論戰有關,只不過這論戰真是一場為論戰的論戰,不是古人幾千年的社會忽然重新演繹了一遭,也不是地下挖出了什么寶貝令歷史改寫,實實在在是所謂的古為今用,洋為中用,還加上急用先學。那年頭中國正急著要革命,這革命屬于什么個性質,能名正言順地用什么個方式,當然要先看看自己是什么個社會。于是乎,仿佛滿世界的熱心人都盯上了中國,要給中國幫這個忙。蘇聯人、日本人爭論得不亦樂乎,不僅讓馬克思社會發展五形態的理論傳入了中土,列寧更是針對那時的中國有過定論:是處于半殖民地地位的國家,是落后的半封建的農業國家。到二十年代末,列寧已經不在,可斯大林對中國事務是明令要派“保姆”直接插手,拉狄克的中山大學按聯共(布)黨史的教程培養著中國革命的指導干部,又逢與托洛斯基斗得不可開交,也引得中國的黨派擺開了陣勢。一面是陳獨秀們、“新生命”們堅持己說,死不改悔;一面是從莫斯科學成而歸的中共秀才潘東周們叫陣,東瀛歸來的郭沫若為主將,更有中共中央委員會為中國社會的形態、自己的革命方式擬草案、行決議,皆以馬克思之說,特別是十月革命的故鄉送來的列寧斯大林之法“規范”中國社會形態。于是我們就有了我們自己的史學大師,就建立了馬克思主義的新史學體系,于是中國社會形態符合了革命的需要:古代社會重新分期,從秦始皇開始搞定了“封建”;眼前的社會也要正名,先是“半殖民地半封建”再是“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我們革命的任務就是“反帝反封建”了。既然馬克思列寧主義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論,放之中國自然也是準的,終于,紅紅火火的革命就鬧起來了。
不過,“半江瑟瑟半江紅”,從頭到尾就有不少的治史人是散淡于炙熱之外的,如陳寅恪,如胡適……在他們那里,關于“封建”是中國人自家的事兒,本來就是、且依然是一個無須“復議”之案,更無須與國際的“馬列”接軌。胡適先生干脆說自己是孤陋寡聞之人,不知道今日中國有什么封建階級和封建勢力,因為封建制度早已在二千年前崩壞了。今人盛贊“五四”的反帝反封建,反帝自然是好理解的,只是那反封建,令人好生糊涂,那時文化人的“封建”是周時的封土建國,與所反的帝制無干。陳獨秀、李大釗在內,何曾有人作“反封建”一詞?就是魯迅,那會兒也沒說會“吃人”的是“封建”。“五四”如何會舉起了“反封建”之大旗,實在是一筆糊涂帳。
中國傳統的“封建”是依政治制度考國家形態定位而名,現今所行的“封建”爭的是生產方式與階級關系,兩下里搞擰了,這一“擰”初或為翻譯者學識之誤,正名則可,小事一樁,無勞傷神分心。豈料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主義”間。一場論戰的演出,為得天下者助力,遂天下一之,終無他說。有人以“約定俗成”論定今之“封建”一家之說的成因,大謬矣——五十年代初,尚可由著各家的“老九”們自行其說,五十年代后期至六十年代初,則由教育行政部門鎖定教材與大綱:中國的封建制度,春秋時出現,至戰國基本確立,秦始皇建立了統一的封建社會。郭沫若們的戰國封建說誰也不能懷疑,誰也不能改變,因為,這有功之論是毛澤東欽定的。當年的論戰者,羞答答蒙著“史學”的紅蓋頭,如今是媳婦成了婆,天下者,我們的天下了,我們不說誰說,遂補白:“當時偽馬克思主義各流派,為要反對馬克思主義和我們黨所領導的民族民主革命,在中國社會史的問題方面……閹割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靈魂和反對中國共產黨的綱領,即反對中國革命;……反對歷史唯物主義和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民族民主革命等等,這種斗爭,實質上乃是革命和反革命的斗爭。”〔8〕今日拜讀,雖仍不免后怕,但是掀起蓋頭來,畢竟是讓人明白了許多。何約而定?何俗而成?“……是中國近代政治中為宣傳方便而無限擴大使用的一個政治術語。”是“政治勢力壓倒‘知識分子的人文精神的結果。”——慎之先生之說非空穴來風也。
宣傳,不管你怎么宣傳,秦始皇得了天下所行之制不是“封建”而是“郡縣”,卻早是不爭的事實,兩千年來的皇帝一以貫之行的不是封建,而是一統天下的專制,也是不爭的事實。依然循政治制度定位,李慎之先生認為可以其突出標志命名,乃“杜撰”一英文名詞emperorism,意為皇權專制主義。確實,兩千余年,日月其漫漫,或一個皇帝,或幾個皇帝,或此皇帝,或彼皇帝,皇帝行的都是專制之道。忽然又多想了一步:這帝制雖滅,卻不斷有人行獨裁,行專制,偏是這些人又自詡“民主”“共和”,所以又不愿以“皇權”“專制”為歷代的“秦始皇”冠名,以免引發人們過于敏感、過于豐富的聯想,也就不難理解了。豈不知,這種學問上的一道同風,恰恰是文化專制的表現,除了讓人產生諸如“不講理”、“霸道”、“專制”的聯想,還能有什么呢?時至今日,作為二十一世紀高等師范院校教材的最新版本中,對于“封建”之誤非但未予廓清,反說得人越發糊涂:說是中國的封建制度,春秋時出現,至戰國基本確立,秦始皇建立了統一的封建國家;又說中國的古代史自西周以降至一八四○年(是否因為1840之后中國必須進入半殖民地半封建時代)所歷兩千余年為封建形態;再把這一竿子到底的封建,別別扭扭地分成兩截,先是領主封建,后為地主封建,這地主封建又被冠以后期封建制、專制主義的封建、變種的或變態的封建之名;涉及西周的政治制度無可躲避地面對“封建”一詞時,只含糊其詞地說這里的“封建”是封邦建國的意思,而以“分封制”指稱,“分封制”不知出自何典,儼然居于正冊,可憐那正宗的封建倒成了庶出,難登大堂……如此教材,如此師范教材。我要這么說,不許你那么說,也不能讓你知道應該怎么說的。
忝居教壇,所奉有一:可以不講,不可胡講。過去錯講“封建”,屬不知者無罪。如今知錯了,反而為難——胡講自然不可,但不講又不可能,整天講那幾篇古人的詞文,少不了帶出“封建專制”、“封建文人”、“封建意識”、“封建禮教”……真委屈了“封建”代人受過。換個詞兒吧,換什么?其實有得換,只是一換,準嚇著那滿堂幾十上百雙眼睛一楞一楞地看著你,一時半會兒解不清,白誤了課時不說,沒準告你個偏離教材的軌道,不與“大綱”保持一致,豈不冤哉!更要是有誰信了你的,“考碩”“考博”時心血來潮冒出異說,豈不誤了大事。
繞了一大圈,要問的是:我們該怎么辦?生物是靠遺傳變異引起物種進化的,我們人類文化也得不斷累積傳承,才能進步,不過這文化的傳承不會像人的高矮胖瘦那樣,靠著爹媽的遺傳就改不了了,得有專門的社會文化遺傳機制,這機制的中樞,就是教育。教育是很能教育人的,所以鎖定教材大綱實為高招。像學富五車的陳樂民先生就忘不了自己是怎么被教育成功的:小時候讀柳宗元的《封建論》,認識了一個“封建”很是清楚;大起來的五十年代初,讀社會發展史,認識了另一個“封建”有了惶惑;再讀郭沫若的大作,認識了一個馬克思主義的“封建”,似乎解了惑;可再讀馬克思的《資本論》,整個犯了糊涂,不敢認也不知該認誰為“封建”了。所幸陳先生是受足了教育的高人,醒悟得快,成功心得在于:“從中學會了注意‘提法的本領,因為那確實是十分重要的;至于實質是什么,反而成為次要的了。”〔9〕如此教育。
手頭有新版張蔭麟先生的《中國史綱》,那是四十年代初刊印的高中歷史教材,令人羨慕那年月的中學生,能以如此之文章為講義:立論卓爾不群,敘述舉重若輕,文筆淵懿美茂,讀之不忍釋卷。當然我們不會不注意到,那里面的精華之章節,正是《西周的封建社會》,以九個段落條分縷析娓娓道來,把個封建帝國說真說透:
武王所肇創、周公所奠定的“封建帝國”,維持了約摸七百年(公元前十一世紀初至前五世紀末)。……從這散漫的封建的帝國到漢以后統一的郡縣的帝國,從這階級判分,特權固定的社會到漢以后政治上和法律上比較平等的社會,這期間的歷程,是我國社會史的中心問題之一。
上面所提到“封建”一詞常被濫用。嚴格地說封建社會的要素是這樣:在一個王室的屬下,有寶塔式的幾級封君,每一個封君,雖然對于上級稱臣,事實上是一個區域的世襲的統治者而兼地主;在這社會里,凡統治者皆是地主,凡地主皆是統治者,同時各級統治者屬下的一切農民非農奴即佃客,他們不能私有或轉賣所耕的土地。照這界說,周代的社會無疑地是封建社會。而且在中國史里只有周代的社會可以說是封建的社會。〔10〕
那年頭,“論戰”塵埃正是甫落未定,張先生只淡淡一句“常被濫用”便將其遠遠推開不爭,自向后生們說道“周代的社會無疑地是封建社會。而且在中國史里只有周代的社會可以說是封建的社會。”自信,不疑,言而有據,實是漂亮,然平樸,實在,不作半點夸張嚇人。以張教授當時之盛名,告長假于清華之課務,緩行手頭研究題目,潛心于上述的中學教材,念念于《史綱》之完成,雖在病中仍精思不休,遂使病勢沉重不治。只此已足以為后世師范,況其“恐怕不僅僅只是為了‘高中生。蔭麟志不在小。近世以來,生搬強灌的‘道理,不勝其煩。新概念、新名詞滿天飛,摧枯拉朽,氣勢逼人。蠻橫之余,負面的效應就是人人高談闊論,以主義角爭高下,卻忘了許多腳下最平易的事實,最通常的歷史知識。無論上下貴賤,愚蠢的歷史錯誤總不斷重犯,就說明了這一點。……與其空談主義,何不即事求理?要求國人素質的提高,使他們自然地浸沉于歷史的演化里,潛移默化,用心神會,不是比填鴨式訓政更切實有效嗎?”〔11〕
中國自封建始“郁郁乎文哉”。古時謹庠序之教,重的就是敦厚民風,清明教化,今天的說法是文化的濡化。不管怎么個“化”,只照現今這么“化”下去,只有眼睜睜看著“封建”化成個不中不西、非古非今的四不像。只怕有一天華夏的傳人再無以明白何為“封建”了。
幾次想求教于方家。李慎之先生應是看重教化之力的,十數年來或為文,或發言,從不放過“濡化”后生的機會,但從文字中,也讀出了他老人家的無奈:
我常想,什么時候應該有人寫一篇《封建論》,不但可以在歷史學和文化學領域中澄清多年的混亂,而且更重要的是使中國人能明辨是非,知道今天該破該立的是什么。其結果也許不但對世道人心,而且對國脈民命都是關系重大的。
李先生于八十年代末時就懷有如此之希望。數年后的一九九三年,李先生在與一位青年學者的通信中,又一次寄厚望于小子:
“積是成非”。我不會責怪你們這一代背負著歷史因襲的重擔的青年犯了“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的錯誤。這個錯誤是我們這一代人所犯下的。只是我們這一代人已經衰朽。“循名責實、正本清源”,是所望于后生。
數年過去后的一九九八,先生在《發現另一個中國》中依然在喟嘆:
我雖然也曾幾次寫過短文,力言其非,但是遠不足以改變人們的觀念。十多年前我曾與一個美國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談起這個問題,他倒很同意我的看法,但是又感到沒有一個可替代的詞。后來,我忽然說,就以最突出的標志命名,叫皇權主義如何,英文就叫emperorism,以與世界上現在已經用熟了的帝國主義imperialism相區別。
已是二○○○年的前夕,先生又對采訪他的年輕人說道:
現在教科書上說秦以后的中國社會是封建社會,其實不贊成的人是很多的,我也寫過文章力辯其非。不過,積重難返,我輩人微言輕,胳膊擰不過大腿而已。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憂從中來,不可斷絕”。先生之于“封建”正名,可謂有勞矣。然而,以慎之先生之位之望之力,尚如此無奈,吾輩又能拿“封建”怎樣?以行政命令定奪學術問題,實屬可笑,更可笑的是,偏偏我們自己都還只有指望著以行政命令修改大綱,重新定奪。是謂“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惜哉?痛哉?一向以綿綿“二十四史”傲視天下的泱泱華夏原來不識自家身世,使我羞于面對大方。中國古史之章回至今糊涂,“封建”其糊涂幾為淵藪。嗚呼!幾家黨爭,一家獨斷,竟能輕改了一個民族文化之譜系,難怪李慎之先生以國脈民命之大是大非視之。“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先生對于封建其世人性之美盛、個性之張揚是十分地喜愛;深惡痛絕的,要數兩千余年來皇權專制下的山呼萬歲和與之響應的至今無改的子民心態。曾嘆曰,若有來生,愿一輩子為中學教員,專設“公民”課教授之而盡去國人的“子民”心態也。不禁為先生操心了,文脈不續,“循名責實,正本清源”,已難待后生,因為那時的后人恐怕根本不知為什么要“復哀后人”,要指望先生講授的課也太多,只這“封建”就難有幾位明白人了。
不明白倒也罷,明白了,反教人為難了。不如讓走進新時代的國人都讀著二十一世紀的新教材,避“封建”之亂,乃不知有周,無論秦漢,難得糊涂,實在省心。
庚辰冬月
注釋:
〔1〕李慎之:《發現另一個中國》(為王學泰《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序),見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主辦《傳統文化與現代化》1998年第5期,第3頁。
〔2〕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中華書局1982年5月第1版。
〔3〕胡適:《中國哲學史大綱》,東方出版社1996年3月第1版。
〔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北京出版社1999年1月第1版,第83頁。
〔5〕蔣伯潛、蔣祖怡:《經與經學》,上海書店1997年5月第一版,第17頁。
〔6〕蔣伯潛、蔣祖怡:《諸子與理學》,上海書店1997年5月第一版,第4頁。
〔7〕李慎之:《“封建”二字不可濫用》,見李慎之、何家棟《中國的道路》,南方日報出版社2000年1月第1版,第208頁。
〔8〕呂振羽:《<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一九六一年新版序》,見呂振羽《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5月,第1版。
〔9〕陳樂民:《坐視世界如恒沙——談黃仁宇的“大歷史”觀念》,見陳樂民、資中筠《學海岸邊》,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10月第1版,第45頁。
〔10〕張蔭麟:《中國史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第24—25頁。
〔11〕王家范:《<中國史綱>導讀》,見張蔭麟《中國史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12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