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個壞孩子

姚堯

那時，兒子還上小學，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抽屜里的錢少了，整整不見了100元。問過先生，不關他的事。我一下想到是誰干的了。家里除了我們倆，就只有兒子有這個嫌疑。而且，他有“前科”。

那一次，家里收藏的舊版人民幣少了一扎，兩毛一張共100張。追到兒子頭上，兒子不慌不忙地承認，是他拿走了，發給了大家。說要學雷鋒做好事。

誰想到這次他會故伎重演，而且數額如此“巨大”。如果說上一次拿錢是因為年幼無知，這一次就是明知故犯了，何以寬恕?我惶恐不安，頗有大禍臨頭之感。

我和先生一人一邊將兒子“夾”到沙發正中間，跟他談起了做人的道理：人可以犯錯誤，但不能在同個地方反復跌倒；人一生可能會犯許多次錯誤，但有的錯誤永遠不能犯。

“比如，這個……偷。不經過媽媽同意自己拿錢，就叫做偷。”這個詞一出口，我都覺得殘忍。可還是不得不說。

“爸爸拿錢為什么不算‘偷?他也沒有經過媽媽同意。”

“爸爸可以，你不行。”我和先生幾乎異口同聲說道。

兒子嘆了口氣，起身取出根專門晾衣服用的竹竿交到我手中，然后自動自覺趴到床上去，屁股撅起來，準備接受懲罰。

我有點猶豫。兒子明明已經鼓起承擔錯誤的勇氣，這樣還挨打，會不會以后犯了錯誤不敢不愿承認了呢?

放下竹竿，我想出了一招。我裝模作樣拿起筆，讓兒子撩起上衣，說要在他背上寫一行字——你是一個壞孩子。但其實我只不過用手指劃拉了兩下，并沒有真寫。

劃完，我慫恿先生假裝念了一遍。兒子信以為真，一下子就哭了，哭得非常傷心，像是真的挨了一頓痛打。那以后一直到小學畢業，兒子再沒有動過家里一分錢。我一直懸著的心慢慢松弛了下來，并且心里常常竊喜：這一招真高。

很偶然，我發現兒子冬天不到公共浴室洗澡，夏天也不到游泳池游泳。我自忖：可能青春期來臨，身體的快速發育讓他有些不好意思，便也沒特別在意。直到那一天初中班主任打電話來，說兒子同桌臨時借用他的鋼筆而忘記了歸還，兒子便一口咬定對方是偷。倆人爭執不下，兒子趁對方不注意，飛快地在人家白色校服后背上寫下了一行字：你是一個壞孩子!

我驚呆了。一剎那，我聯想到了幾年前自己那個所謂的“高招”：我都干了些什么?我對兒子那幼小的心靈犯下了怎樣的罪過!

“你是個壞孩子!”正是這句話讓兒子感到在父母面前永遠喪失了尊嚴，所以他傷心，所以他自卑，所以他為了找回尊嚴，對同桌的過失不依不饒，并如法炮制，將心中洗不掉的恥辱轉移到了同桌身上。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是我犯下的“罪”，我得自己贖。

像很多年前一樣，當晚我和先生坐在兒子兩邊，坦誠地告訴兒子當年的事實真相，并再三聲明，當時只是想嚇唬嚇唬他，根本沒寫過一個字。兒子不信，我只好拿出一枝筆，真的在他背上寫了幾個字，兒子馬上猜到是“愛你，好孩子”。我又用手指在兒子背上劃了幾筆，兒子突然轉過身來，驚喜地問：“小時候您就是這樣寫的字啊?!”

那個晚上，兒子痛痛快快地洗了個熱水澡，先生熱情地幫兒子擦了后背，很是賣力。

兒子睡了。他單純的心里還沒有學會怨恨，所以并沒有怪責我們。弄清楚這一切只不過是個誤會，他顧慮全消，睡得十分香甜。

睡不著的是我們。任由恥辱的根結在兒子稚嫩的心底盤踞至今，我深感內疚；幾年來兒子獨自背負恥辱前行而我們不聞不問，這更讓我難以成眠。最讓我后怕的是：假如這一切繼續被蒙在鼓里呢?我不敢設想那樣兒子的明天會是什么模樣，但是有一點很清楚：他將永遠學不會尊重自己，尊重他人，因為早在童年時，他剛剛萌芽的自尊就已經被他糊涂的父母粗暴地扼殺了……

不了，孩子。我在心底對兒子說，媽媽再也不了。媽媽錯了。

兒子，你聽見了嗎?

責任編輯：葉亦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