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之花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女人被認為不配有獨立的感受和欲望，她們被告知，試圖了解自己的心靈和身體是羞恥的，女人應該是被動的，待開發的，她的命運，便是等著她的男人來征服、引導和再創造。所以，在以男性視角展開的影片里，女主角戲分再多，終歸不過是個大配角，她們美麗，善良或者挺可愛的邪惡，乖巧或者狂野，道德或者無傷大雅地偶爾出軌一下，但這不過是風格問題，一點不改變女性被派定的那種待開發狀態，她們對男人最大的作用永遠是，使這些人生斗士得到休息，使他們的生活豐富一點，顏色多一點而矣，尼采就說過，男人的快樂是：我要，女人的快樂是：他要。

尼采講得很好，可尼采畢竟不是女人，他的話做不得數。本期專題所選的三部以女性視角演繹的經典影片。她們沒打算用溫情、柔弱等法寶打動觀眾，她們只是坦誠地，甚至冰冷地表達她們真實的感受以及疼痛的欲望。

她們真實，所以有力量。

《情人》：倔強而易碎的青澀少女

那個總帶著男人帽的法國少女，如今是一個老婦人了。

老年的杜拉坐在屋子中央的書桌旁，吐絲一樣回憶她和那個中國男人半個世紀前的一場情事。陽光從百葉窗的縫隙流瀉進來，灰白的光線舞滿輕塵，杜拉的背有些佝僂，一頭銀發散發出異樣的淡而柔和的光。

而那時，在越南的一個角落，16歲的杜拉，也就是《情人》里的法國少女，她戴男式寬邊帽穿沒有腰身的麻布裙和不合腳的皮鞋，梁家輝飾演的中國情人看見她時，她正俯在船欄上用疏離的目光看著大海，在周圍忙亂的人群中，像午后的一絲水汽，安靜而游離。那個中國男人裝模作樣地掏出白色手絹，與其說是拭額頭的汗，不如說是在表演某種東方式的優雅。她魅惑于他東方式的頹廢意味的優雅，當然還有堆積在他，這個30歲還可以游手好閑的男人背后的財富，他的闊氣的汽車，他的法國貼身仆役。

青澀的少女固執地要求她的中國情人，“和我做你和別的女人做的一切”，她是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說的，一臉倔強而茫然的神情，而他，有點害怕她少女的嬌小的盲目的身體。在中國情人溫存的懷抱里，她逐漸地了解了自己的身體，她迷醉于花蕊一般綻放的欲望，她的和他的。

“除了做愛，他似乎什么也不用做，但我似乎就喜歡他這樣，”當小杜拉沉迷于這個成熟的東方男子的身體時，老杜拉蒼老的聲音在畫外響起。她從不肯告訴他她愛他，她只說：“我愛你的錢，”這話也是他逼她講的，因為按她的性格，關于愛，不管愛什么，都不肯輕易出口的，他逼她這樣說的原因是想減少分開的創痛。

他是愛她的，可他的膚色和他的錢，窒息了他愛的能力；而作為白人，她的母親雖然遭到白人世界的欺騙和輕視，但她始終認為黃種人是配不起白人的。他的婚姻的唯一可能，就是娶一個和他同樣有機會繼承大筆財產的女人。但這畢竟不是一個講述東風惡歡情薄的故事。至少這不是重點，不是所有的愛都必須和長相廝守聯系起來。重要的是，法國少女因了她的中國情人，在懂得自身奧秘的同時，釋放了16年來的悲傷和不解，并且決定她要當個作家，寫她受到政府欺詐的母親，寫她的心靈她的身體經歷的和將要經歷的迷茫和傷痛。

杜拉永遠給你一個角落，她的故事便在這樣的角落花開花落，她的故事，總散發著淡淡的陰郁和輕微的不潔的氣息。

《本能》：溫柔和危險的混合

這個叫查嘉芙（莎朗斯通飾）的女人，她有著蛇的身子，和一只貓的腦袋，漂亮、聰明，溫柔并且危險，要命的是，她還很有錢，更要命的是，她不但有錢，她還擁有心理學文學雙學士學位，文字玩得相當高明，玩心理游戲更像是在玩魔術。她坦率得讓男人害怕，這樣的女人，極品吶。

古探員（邁克爾道格拉斯飾）因為一樁兇殺案著手調查她，她卻和他玩起了游戲，順手牽羊地拿他作為下一部小說的男主人公原型。她告訴他：“你什么也調查不出，你只會愛上我”，古探員果然毫無抵搞抗地愛上了她。

而愛她的人都將離奇或者常規地死去，父母死去了，留下1億1000萬美元給她，她的中量級拳手丈夫死去了，死在拳擊臺上，她的性伙伴，一個退役的搖滾樂手死在床上，脖子被冰鋤截成了馬蜂窩，她的女伙伴洛仙因嫉妒要輾死古探員時，車毀人亡。而在她的新小說里，警察將愛上一個不該愛的女人，并且依照慣例，結局處他將死去，她殺了他。古探員要求她修改結局為：“他們相愛了，但警察沒有死，他們生活在一起，有一群小孩子，”但嘉芙說：“必須有人死，要不然小說不會暢銷。”

一樁樁濃霧重重的兇殺案似乎都指向查嘉芙，面對不斷的失去和無邊的地包裹著她的不可知的黑暗力量，她不屑于解釋事實上也根本不可能解釋清楚，她明白這一點，所以她只給你一抹唇邊冷艷的微笑，一雙不是用來表達自己而只打算要鉆探你吸引你的眼睛。只有一次，她哭了，是在她的女伙伴洛仙死后，她心碎地說：“我關心的人都離我而去了，”她的眼里第一次流露出無助和傷涌。如果說在此之前，道格拉斯飾眼的古探員還只是受她迷惑，那么，這一回是徹底被征服了，他心里最柔弱的部分被她的眼淚觸著了。從此認定這個女人是要用一生去愛的。

也許，查嘉芙身邊的癡男怨女們也都是這樣認為的，一旦愛上她，愛過她，就再也無法離開，所以他們互相消滅，所以查嘉芙誰也沒能留住。

古探員最終沒有死，他唯一的朋友吉士替他死了，圍繞在查嘉芙身邊的男男女女，以及由此生出的恩怨情仇，到這里也就退場了，該死的不該死的，反正按好萊塢的游戲規則，只能剩下男一號古探員了，而她竟然被證明無辜，他和她終于相互傾情，他們約定，生活在一起，瘋狂做愛，但不要小孩子，她不喜歡小孩。又一個大團圓的結局，好萊塢的局限和不徹底，在此就暴露無疑了。

《鋼琴課》：性愛是拯救

影片一開始，鏡頭就推給我們一個絕境中的艾達。她一襲黑衣，舉止優雅，神情木然而戒備，倔強地要把生命定格在那個暴風雨的下午，那個下午，艾達和她的音樂家丈夫正全情投入地唱歌，巨雷從頭頂滾過，他們誰也聽不見，突然，她的丈夫著起火來，他被雷電擊中了，艾達看見火焰迅速地吞掉相親相知的丈夫，從此，她不肯再開口講半個字，她活著，只能說是出于習慣，如果有一天她不打算活了，我相信她會冷靜的而且優雅地死去。

她是優雅的，倔強的，而且忠貞，還頗通藝術，彈得一手好鋼琴。從某種審美意義上看，幾近完美，但我不喜歡她，她有著僵死的肉體，我不喜歡一個沒有人氣的人，哪怕她是美女，哪怕她有一萬個理由保持身體的僵死狀態。但僵硬就是僵硬，我尊重她自閉自殺的自由，但我也不必昧著良心同意她是美的。

她帶著鋼琴和小女兒，被父親從英國本土嫁到遙遠的澳洲大陸，那時的澳洲還是個幾未開化的蠻荒世界，那里，是沼澤、森林和土人遍布的地方，當地只有為數不多的英國移民，艾達的丈夫便是其中之一，他像所有的第一代移民一樣，勤勤懇懇地經營并且擴大他的莊園。新環境沒有給艾達帶來新的氣息，她只是更安靜了，因為她的丈夫華文紐拿她的鋼琴換了100畝地。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掐斷了艾達生命的最后一縷光明。

就憑這一點，可以斷定他沒有能力愛艾達，他是紳士，他有愛艾達的意愿，但他只在乎自己能給艾達什么，他不知道或者不在乎艾達想要什么，他不知道，班斯也許也不知道，但班斯知道，他愛的是艾達的身體，一個女人的身體，還有艾達的笑容，她彈鋼琴時動人的笑容?？砂嗨乖诎_的眼里，不過是個粗俗的下等白人。

粗魯的班斯固執地一點一點喚醒了艾達的身體，艾達先是厭惡拒絕，漸漸地，生命的歡娛一點點滲透了她，她的感官終于如花開放。

她知道自己復活了，班斯不僅是情人的問題，他帶來新的生命，艾達是個意志力很強的女人，而且是個知道自己要什么的女人，她要求活著，鮮艷地肉感地活著，做一個真正的盛開的女人。她用所有的意志維護這個新的艾達，班斯喚醒的艾達。于是，她給了丈夫兩個選項：要么，讓她死；要么，讓班斯帶走她。他畢竟是個紳士，最終，他成全了艾達，通知班斯帶走艾達和那架令他倒霉透頂的鋼琴，重新為自己贏得鄰居的敬意和心靈的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