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尋訪大井村,是為了履行我的一個承諾。我滿以為會看見我記念中的景物和人物,但結果是一切都成昨日煙云。
我熟悉這條路,好像旁邊的那塊土那棵草都是我用腳趟過用手撥過的老樣子。
路的前邊是柏油公路。身后就是這條路的盡頭,叫大井村。當初我來到大井村和離開大井村,走的都是這條路。我在大井村勞作八年,整整一個抗戰的時間跨躍。離開大井村二十五年,我曾經忘掉過許多事情。但這八年,對我卻像是一本翻碎了又背熟了的書,想故意忘掉都難。
這次尋訪大井村,是為了履行我的一個承諾。我滿以為會看見我記念中的景物和人物,但結果是一切都成昨日煙云。宋人有詞說: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而今于我,卻是物亦非又人亦非了。
司機提醒我坐穩些,說前面很快就可以上公路了。我斜靠在后排座上閉目養神,任車子左伏右起地大搖大晃。
我熱望著要見到的,全部已經不復存在了。也許,這是對我二十五年才履行一諾的調戲和報復。于是,我欲說無語,欲哭無淚了。
中國的鄉村,地名常以地物指代而沿襲俗成。大井村當然有口大井。但在我的記憶中,大井村的這口大井并非唐宗宋祖的遺留,而是大躍進時候的產物。所以,大井村不知是從來就叫大井村,還是后來改的。
大躍進雄風一起,人人都認準了人定勝天的喻訓。村頭上搭起了個挺高的平臺,大搞農田水利基本建設就在這里誓師。公社書記上臺振臂一呼,便產生了一個宏偉規劃,說就在這個地方挖一口大井,用來灌溉全公社的莊稼。
豪言壯語激發出了潮水樣的掌聲和潮水樣的熱情。于是,五萬民工拼了整整一個夏天,硬是改變了地球的面貌,讓它的表面出現了這口大井。
大井挖成十年后,我被下放勞動到這里。這大井實實在在真是大井,井口像個巨大的火山口,靜靜地坐在一望無際的荒原,虎踞龍盤地占去了我落戶的這個生產隊四分之一的耕地。從下面挖出后當時未及運走的土,無序地堆放在井沿周圍,形成高高的土丘,已同地貌融合,讓人感到好像自古以來就有這土丘。而從下往上運土的坡道和當時用來從下向上接力揚土的一層層臺階卻仍可看出人工的痕跡。
村里的人總會向我講起當年挖井時的事情。
“男的都是趙子龍,女的都是穆桂英。”夏夜里在地頭看青的王老漢說。我用我的經驗和關于大躍進的知識理解著當時鄉親們不怕勞筋骨不怕餓體膚的感人場面。呼哨一聲,井上井下人如蟻聚。
“你說,它咋就不出水呢?”王老漢望著遠處的大井,眼睛里露出了千萬種的不解和疑惑。
按毛細現像說,井越細小越深,水才能上來。地底下的水面是跟著地勢走的,山高水也高。所以,您就是把咱們腳底下給挖成吐魯番也沒用,井不是這種挖法。
聽我這樣說,王老漢收回目光擰著眉頭看了我一眼。我想他可能是鬧不懂吐魯番是怎么回事。
當年曾是挖井勞動英雄的王老漢眼下不分晝夜地守在地里。夜風掠過青紗帳,忽又從遠處盤旋回來,黑暗中攪出了一片無邊無際的沙沙沙的聲響。他一口接一口地嘬著旱煙,煙鍋里的亮光一閃一滅,像是在清數著滿天的星。“唉,它咋就不出水呢?”他總是這句話。他不是在提問,他是在感慨自己的勞動未得成果。
凜冽的北國寒風掠去了曠野上最后一點殘存的生氣,掃出了真干凈的白茫茫一片大地。
這是我下放勞動那年的冬天。生產隊里可以動用的勞動力全都集中在大井邊的土坡上。像挖井時一樣,這又是一種集合,但這回是填井。
我從王老漢嘴里知道挖井時候的情景。所以,填井的隊伍一點也不宏偉,一點也不壯觀,一點也不令人激動。所以一點也煥發不出那種以為人定勝天的信心。
凍土層十分堅硬,必須用足了力氣把掄圓的大鎬在一個點上連續十幾次地猛釘那些硬土才會或大或小地碎裂開來。凍層打開后,下面的土挖起來便可以省些力氣。
那年,我十五歲,掄大鎬不是我的活兒。我的活兒是把人家壯勞力刨開的凍土順著已成十年古跡的坡道回填到井下。
一只大筐扯起四條繩,把扁擔當中一穿,一頭一個人。往下運土就是這個方式。和我同抬一筐的是個女孩。我知道她叫燕子,但是沒有說過話。因為在報到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總是跟王老漢在一起。
肩膀在重壓下感到難忍的疼痛,腳踩在高低不平、堅硬的坡道上卻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雙腳不停地顫抖,前額的汗水流到臉頰立刻變得冰冷刺骨。我兩手握住扁擔,幫著肩膀一起向上用勁,踉踉蹌蹌地卻總難和燕子的步子相一致,搞得她也不斷地搖晃起來。
“你亂搖晃個啥,沒吃飯咋的?”土筐剛剛落在井口邊,燕子就回過頭來責怪我。
對不起,對不起……我忙不迭地朝她道歉,就像真的做錯了什么。其實,要說吃過飯,早上只不過吃了一碗稀里咣蕩的紅薯粥,眼下早就隨著汗水流走,肚里已經空得發慌。燕子是貧下中農子女,雖說與我同歲,卻已有好幾年下地勞動的經驗。就憑這兩點,她就完全有資格說我。但看我連忙道歉,她便不再說話。看著她消瘦的面孔和在寒風中微微顫抖的纖細身軀,我相信她的早飯也不會比我的好。
抬下一筐土時,燕子將筐繩往她那邊挪了一扌乍。扁擔壓在肩上,我覺得輕松了許多,心里卻不免慚愧起來。怎么說我也是個男子漢,一個小黃毛丫頭……于是,在她不注意的時候,我又把筐繩移了回來。
“燕子,上這邊來。”一個叫二狗的這樣喊。他喊得特別的響,聽上去有點肆無忌憚。
抬筐時燕子走在前頭,二狗越是這樣喊,燕子就偏不過去。燕子偏不過去,二狗就提著鐵銑在滿地的凍土塊間磕磕絆絆地追。
“真討厭,裝!”看得出來,燕子是絲毫不愛跟二狗做這種不情愿的游戲,索性就停下來,沒好氣地這樣說。其實我也不愿扛著扁擔在后頭跟著左沖右突。
二狗不在乎燕子說他討厭,不在乎燕子對他橫眉立目,反倒像是受了特赦那樣,又乖又干脆地哎了一聲。他的活是給抬筐的裝土。燕子把筐墩在地上,二狗透著特別地殷勤。
看著裝完了土。準備抬起的時候,我把掛筐的繩子向自己這邊移動了半扌乍。燕子看見了,她沒有說話,只是淺淺地一笑。這也許是她對剛才嗔怪我的補償。一件紅顏色的棉襖緊緊地裹在身上。那襖不是全紅,上面均勻地散點著白色的圓點,但看上去仍是紅襖的感覺。黑的土、紅的襖、淡金的臉,色彩的組合本來就已經足夠奪目了,她又有那么好看的一笑,我真的感到了許多輕松。
“等等!”二狗突然一聲吆喝:“就挪了吐沫大一塊地,你就英雄啦?”說完,他歪頭瞧著我。
我知道他在說什么。雖然我力小氣虧,雖然我下放勞動走背運,但我寧愿讓扁擔壓趴在地,也不能讓人拿話把我壓彎了腰。我看也沒看二狗一眼,把筐繩又往自己這邊拽了大大一扌乍。“行行行,嘿嘿,還真沒看出來。”二狗的笑,讓人覺得笑沒好笑。燕子沉了臉瞪著二狗,看著好像有什么要爆發出來。
我趕緊馬步站好,把扁擔搭在肩頭。燕子,不礙事,走。我說。我是提醒燕子別理他,也是為給自己往下壓氣。
“慢!”二狗這時又把聲調提高八度地吆喝了一聲,貓腰抱起一大塊凍土,結結實實地按在筐里:“筐里還有富余地方,再把這個也捎上。”
二狗惡作之后,又是那樣歪頭看著我。
英雄難得心不死,我心一橫,又把扁擔搭上肩頭。
但是燕子沒有動。她兩臂托住扁擔,不動聲色地叫了聲二狗。
“哎,哎。”二狗受寵若驚,忙不迭地答應著,顯示著被叫一聲的稀罕和珍貴。
“筐里還有富余地方呢,把那塊大的也放上。”燕子說著,用下巴朝旁邊一塊凍土指了一下,足有剛才那塊兩個大。
二狗十分聽話,連聲哎哎地應答著,把燕子指定的凍土塊摞穩在土筐里。然后抬起頭來,沖著燕子,嘻嘻嘻討好地笑。
“二狗!”小小的燕子突然大吼一聲。二狗竟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你給我站起來。”燕子怒顏未減,指著我手里的扁擔沖著二狗說:“去,抬!”
二狗不解地盯著燕子,像弱物遇到猛物怕被嚼食那樣,慢慢站起來挪到我跟前,接過我手里的扁擔。說實話,那一刻我也有點不知所措。
“二狗你給我聽著,”燕子有點怒不可遏:“這繩子就放在那兒,就這筐土,你要是不能跟我抬到井底,瞧見這扁擔沒有,讓你那條腿也瘸了。”
二狗說話和舉止都有點不討人待見。但這不要緊,他爹是“村革委”,鄉里鄉親有意無意就都讓他一籌。他不做臉的不是他那副五短身材,而是有一條腿不爭氣,不知是天生來就短一塊,還是后天受了什么傷害,反正凡是用著腿的地方都不大聽使喚。要不眼看著我和燕子同抬一筐他能那么甘心?他到底還是不甘心,自己找來了麻煩。
聽燕子那么一較勁,二狗就知道了這是成心在要他的短。于是立即變出一副苦臉,找揍的牲口就想往后稍。
“抬!”燕子聲調落了下來,但臉上卻是更加不容商量。燕子是三代傳家鐵打的貧農,不用怕誰,也就沒拿“村革委”的兒子當回事。
這邊一熱鬧,人就湊了過來。
燕子塌下腰,用肩頭扛住扁擔,頭也不回地說了聲“走”,腰就直了起來。真不含糊,二狗這頭一鉚勁,土筐居然離地一尺余。
但是,天不毀人人毀人。土筐雖然離了地面,可剛剛向前一跨步,二狗這邊就像被誰摘了胯骨,一屁股歪在地上。
這時只見燕子轉回身來抽出扁擔,掄成半扇風車樣地朝二狗掃去。在誰也未及反應的時候,一扁擔早拍在土筐上。二狗雖然被崩得滿身滿臉的凍土渣子,但慶幸躲過了一扁擔。
“二狗!”燕子嚷了起來。她用手朝我這邊指著,臉還是朝著二狗:“他在這兒,孤單單就一個人,沒有親人,沒有家,可是你,你什么都有。早上他吃的是什么?紅薯粥。紅薯粥,你不是不知道。欺負人!二狗,你真是個狗!“
燕子嚷著,就又要掄扁擔。二狗這時候開始緩過神來,腿不好使身子卻還行,他盯著燕子手里的扁擔,朝后就地十八滾,然后爬起來一顛一顛地站得老遠。
二狗的狼狽惹得大家哈哈大笑,燕子卻把扁擔往地上一扔,流下了兩行眼淚。
燕子哭了,也許是同情我,也許是讓二狗氣的,也許全都是。不管怎么樣,全都是為了我。這使我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她是為了我才受了委屈動了氣。應該由我去保護她才對,但我一時不知應該如何做。我最終還是處在燕子的保護之下,精神上體力上沒有受到傷害。我暗暗地感激著燕子。
這個大井成了生產隊的一塊心病。井口和井里全然不長莊稼。不用說是高粱玉米,就是紅薯大豆這類有土就能生的東西,也是白貼種秧和力氣。所以,就在我下放到村里這年,生產隊就決定每年冬閑時候大家齊心協力來填井。前人栽樹,后人乘涼。這里,變成了前人挖井后人填。
冬天一到,我們就照例填井。抬土,還是我和燕子在一起。她每到冬天身上都裹上那個帶白圓點圖案的紅襖,這差不多成了她的標志。我吃的依舊還是紅薯粥,但我還是按老樣子關照燕子。她不反對,只是有時候把我拽過來的筐繩再拉回去一點,然后就又是淺淺一笑。
二狗呢,所有的威風與賴皮都讓最早填井時燕子那頓扁擔給掃了個干凈,看上去像一只被馴化了的小貓。
我和燕子仿佛得到了某種寬容與自由。
“聽說五萬人挖了一個夏天呢。”有回填井工間休息的時候燕子這樣問我。她說的是十二年前挖井的事。
“我不在這,你們村的事,你應該知道啊!”我說。
“我那時候還小呢。”她說。
我一想,她說得也對。“嗯,是,聽說是五萬人挖了一個夏天。”我說。
“五萬人挖了一個夏天。那我們現在這幾個人,啥時候才能填平呢?”
我看了看干活的人,又想了想冬天與夏天的不同和挖土與填土的勞動強度,認真地估出了個數字。“五千年吧。”我說。
“五千年,要那么長。”
“不那么長,起碼也得四千年。”我說。
“我可不要那么長。”燕子說:“我只想,就這樣抬土,填它一百年”她的話,好像突然變得很沉重。大井需要填多久,她好像不是為了一個算術的求解。我也知道,我們也不會有一百個冬天來填土。
冬天過去了,填井的事情又自然地被放在了一邊。
早上在地里干活的時候,燕子讓我晌午到大井那里去等她。
“我有事情告訴你。”她說。
春忙的時候,大井就冷落下來,四周一片空曠與寂靜。
在井里的臺階上,燕子坐在我旁邊。井底有洼積水,那是未及滲下與蒸發的雨水。我拾起一塊土塊,朝積水扔去。她卻隨手把一個土塊一下一下地按碎。
“咱村分到了一個征兵名額,我哥符合條件。”燕子說這話的時候,手一直在一下一下地按身邊的土塊:“聽說部隊上有的是大米白面,管飽。不像咱這,除了玉米就是紅薯,還定量。”
對燕子哥哥和燕子一家來說,這是挺好挺好的好事。可我并沒有看出燕子有多少高興,反倒像是其中存在著大猶疑和大疑難。
這是好事呀。我說,復員轉業以后就可以吃商品糧了。
“我知道,上工廠,當工人階級。”燕子還在一下慢一下緊地按碎著身邊的土塊,“可是 ……”她欲言又止。
嗯?我嗯了一聲,鼓勵她把要說的話說下去。
“可是……他們要我嫁給二狗。”
我表面上并沒有表現出什么,實際上是五雷轟心。燕子把手邊的土塊按得越發地碎了。她低著頭繼續說:“他爹是‘村革委’,這事得他點頭才中。”
那……我失去了對話空間。
“我才不嫁給那個狗東西呢。”燕子的聲音低極了,“可是,這么多年,咱村才攤上這么一個名額,我哥他……”燕子說著,頭幾乎要埋進兩腿中間,眼淚直直地摔在大井的土地里。
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什么,我和燕子同樣也是苦于親自去選擇。我不能告訴她一定要去怎樣做,因為我沒有力量去幫她扛住選擇后的結果,那將是一種極端的自私和極端的不負責任。我想給她的很多很多,但我切切實實地能夠給她的只是在填土抬土的時候挪動一下繩子,讓她少擔些重量。我才感到我真渺小我真有限我真無能。
燕子突然仰面朝天大喊起來:“為什么偏偏‘村革委’是你爹——”這聲音很大,嘶啞著,因是在井下,且距人群遠,上面聽不見或者難聽真切。這使燕子有空間做了一回女孩子的那種悲烈與凄艷的情感的宣泄。
那次,燕子是掛著滿面的淚水跑開的。
征兵的事情過去了。燕子的哥哥沒當成兵,大米白面、工人階級,一切的奢侈與豪華都變成了一種精神的封存。燕子自然也就不用去犧牲自己,與二狗的無奈的婚約就變成了廢話一句和廢紙一張。
“二狗他爹,真他媽不是東西!”忽然有一天,王老漢酒后吐真言:“出賣黨的政策,拿兵額換媳婦。你們怕他,我不怕。要不是我在公社告了他,燕子那么好的姑娘,早就給毀了。”
真相大白。燕子的哥哥失去了出人頭地的好機會,也只是無可奈何。何況有人指斥他拿妹子去換大米白面沒人性。他就更不再說話。燕子慶幸的是自己沒有去毀掉哥哥的前程,但又可以不嫁二狗了。
而燕子娘看到燕子高興的樣子,就罵燕子是沒良心的小妖精,是賠錢的貨。罵完了又對王老漢咬牙切齒,說都是這老東西毀了兒子的前程,咒他來世還是個老絕戶。
最惱的是二狗。他的百年好事沒想到讓個王老漢不顯山不露水地就給攪黃了。他罵王老漢是老棺材瓤子。
“老棺材瓤子,你老我小,咱們走著瞧。”二狗雖然如此地發狠,但對老棺材瓤子也無計可施。堅持正義與真理,維護黨的政策的純潔性,人家老棺材瓤子做的就是對,全村人都贊成,你二狗還瞎汪汪什么。倒是有人說為了征兵這個事,二狗爹的“村革委”可能要當不成了。有這話在村里行走,二狗才蔫了下來。
很快又到了填井的季節,二狗爹還是“村革委”。聽說是檢查做得好,指天指地要痛改前非,這才過了關。二狗也早就跟著還了陽。
二狗還了陽,心在燕子身上,事事卻常沖我來。
填井,還是我和燕子抬一筐。燕子習慣了,我也習慣了,大家全都習慣了,不習慣的只有二狗。
“階級敵人勾引咱貧下中農的女兒,不是翻天是什么。”二狗借題發猖狂:“這種人就得讓他認識認識無產階級專政的厲害。”
燕子有點沉不住氣了。收了工,她又約我到大井下面。
“二狗這狗東西,我才不怕他呢。”燕子說:“我是擔心你。聽說鄰村有打死人的。”
“誰敢打死我,我就先……”逆境激勵出的自愛心與反抗心讓我渾身顫抖。我剛一喊,燕子趕緊捂住了我的嘴。
當初,在申斥二狗的時候,燕子曾說我在大井這個地方孤孤單單無親人。但在她捂住我的嘴的那一刻,我敢斷定,燕子她再也不會那樣說了。
從那以后,燕子明顯地同我說話少了,也不再那樣熱烈與不顧。我明白,她同我一樣沒有更多的力量,她要保護我,而保護我的武器是回避我,是讓著別人。
但是有一件事到現在我也沒弄明白是怎樣一個背景,或者說那時到底發生了什么。那是一個金秋的傍晚,燕子突然約我到大井。
“你娶了我吧!”她撲到我的懷里,滿面淚水在月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
“他們能答應嗎?”當時,我有點慌。
燕子沒有回答,只是悄聲地抽泣,瘦弱的身體顫抖著。記得當時,突然有一股強烈的手電筒燈光掃在我們身上,把我們嚇壞了。后來電筒滅了,隱約看出,是看青的王老漢,他正靜靜地走進對面的青紗帳,我們仿佛聽到了他深深的嘆氣聲。
在下放第八個年頭的時候我接到了落實政策的通知,要我返城去工作。
那天晚上,我約燕子到大井,把事情告訴了她。她很高興,說這樣二狗就甭想再傷害我。其實,二狗早就失去了傷害我的環境條件。
只是,我們只填了七年。我說。我看看大井,七年的填充并未使它有所改變。虎踞龍盤的老樣子,好像誰也動它不得。我又想起了她向欺人的二狗掄去的扁擔,想起了冬天里她身上裹著那件紅棉襖握住扁擔那一端時送過來的淺淺一笑。
“你還會回來嗎?”燕子忽然問我。能看見她眼里的閃光。
“會。我沒有猶豫。我忘不了大井,還有你。”我說。
“你真地還會回來嗎?”她又問了我一句。
“也許很快就會回來。”
我是個重約守信的人。但這次的這個大承諾卻讓我問心有愧,讓我不敢再言未曾失信于他人。我這次來尋訪大井,距上次在大井邊約會燕子,時間已過去二十五年。這二十五年中,我總共寫過四十九封信。不知是因郵路艱難燕子根本就沒有見到,還是她有什么萬分為難的地方,總之都石沉大海了。四十九封信,絕大部分都集中在前十幾年。后來寫信的間隔就長了。雖然落實了政策,二十五年也是讓我一言難盡。
我想看到燕子,想看到王老漢,也想看到那個可憐的二狗。但村里的人,我幾乎找不出我原先認識的。問到王老漢,他們說看青的那個王老頭呀,早就死啦,連墳頭都找不著了。說二狗不學好,三十大好幾的,不知因為什么,讓上邊來的人給銬走了。
有個叫燕子的,現在在哪兒?我問。
“哎,真是呀。”上了年紀的人說。我想他可能是沒聽明白我的問話,就又重復地問燕子在哪兒。“冬天總愛穿紅棉襖的。”我說。
“這孩子,真靈驗呀。她怎么就知道一準會有人來看她呢。”
“這么說,她在呢?”我說。這時候我有點驚喜,隱隱地卻好像又有點慌。
“在呢。”
“在呢?”
“燕子,她在大井吶。”
“在大井?”
“埋在大井啦。”上了年紀的人好像是結束了一個久遠而蒼涼的故事,聲調放得很緩又很低。
我完全能領悟得出這話語中最真切最實際的內容。我腦子里曾變幻著五顏六色,像是影片的突然中斷,一下子只剩下漆黑和空白。
那是在我離開大井一年多以后,燕子被迫遠嫁到東北,在大興安嶺林區安了家。她死得很平常,很簡單。早產同時又是難產,人都折騰得不成樣子。林業局的大夫接到信兒后,火速地趕,四十里地也用了半個多鐘頭。等趕到的時候人早就不行了。在那半個多鐘頭里,聽說燕子難熬得咬破了自己的嘴唇。她說萬一要是熬不過去后,就把她拉回大井村,埋在大井下面,說有人會到大井那兒去看她。別人聽了,都不知是怎么回事。當然,她做這番囑咐的當時,精神上和生理上都是絕難絕難的。燕子的婆家和娘家都不愿讓燕子死后委屈,便按燕子說的做了。在那個深冬的早晨,寒風凜冽,烏云低沉,出殯的行列踏著冰凍的黑土地緩緩地移向大井。王老漢吹著嗩吶走在最前面,一支流行的革命歌曲,給他吹得如泣如訴。按照燕子臨終的囑托,人就埋在了大井底下。
不用說,我當然要去看大井。
熟悉大井的都知道,大井這里原來就只有大井。但老遠卻先看了一個土坯搭建的機井房。我繞過機井房,心里狂跳著慢慢地走了過去。冬將盡春將來的季節,田野里有人在勞作。新翻的土地,再朝前看,還是新翻的土地,全無大井的蹤影。但我知道,這里就是大井,腳下就是大井。村里人告訴我說,實行土地承包的時候,承包人租了十臺推土機,晝夜不歇地干了一個禮拜,大井就填平了。
大井平了,但村里人仍舊管大井村的這塊地方叫大井。只是沒有人會特意地提起燕子。其實,也不用誰去提起,燕子是我心里的故事。我似乎又回到了那個北國寒冬。在呼嘯著的北風聲中,我將一筐筐凍土拋入空曠的井中。淌在臉頰上的淚水被陣陣狂風吹落,迸散在腳下,和著沿井邊下滑的黑土,沖向井底。大井對岸,又出現了燕子身著那個均勻地散點著圓點花案的紅棉襖,興奮的臉龐透著微微的潮紅,踏著輕盈的碎步奔過來。
身體忽然不再擺動,我睜開眼睛,車子已經停了下來。一個女人正站在車前。
“干什么?”司機大聲喝問。
“幫幫忙。”那女人說著朝身后一指。路邊一臺拖拉機,掛斗的一個輪子正陷臥在一個冰水窩里。
司機沒有說話,嘭地帶上車門,車子便開始朝前挪動。但那女人站在前面仍是不離寸地。還是幫她一下吧。我說。
下了車,我們一起在掛斗后面給著勁,那女人在前面大轟著油門。很快,車輪就從冰水窩中爬了出來。
那女人挺快活地從拖拉機上跳下來說:“大叔,你們是城里來的大干部吧。”我這才注意,原來是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子。
噢,是大干部。我笑著說。行了,走吧,躲著點坑。
“謝謝你們了。”那女孩說著從掛斗車把一領棉襖抓在手里:“我剛才正想把這個墊在車輪底下呢。幸虧碰上你們了。”說完,棉襖已經穿在身上。
嗯?紅棉襖!不是全紅,上面均勻地散點著白色的圓點。但看上去還是紅襖。
我剛要問什么,那女孩已經跳回到駕駛位上。她回過頭來,沒有說話,只是淺淺地笑了一下,之后就突突突地顫晃著遠去了。
又過了三十分鐘,我們的車拐上了柏油公路。
我慶幸剛才沒得機會向那女孩子問什么。如果問了,我會去問什么呢,我又會問出什么呢。今后,不會有大井了。
責任編輯 孟亞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