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人合作嗎
一位年輕的朋友給我來信說,他不知道為什么總是對上一代人心懷恐懼,他太害怕和他們交流。“他們總是讓人感到隱藏了太多的東西,在他們面前我總覺得自己什么都不是,像個年幼無知的小孩。現在我徹底不知道如何去處理這樣的關系了。我的辦法就是回避。”就我所知,不能很好地溝通交流,不能合作,是我們許多中國人的常態。
人們都說,中國是一個講求倫理的有文化的民族。是的,中國人曾有很好的關于個人與社會秩序的理論和實踐,上千年來,中國人過得還不錯。天地君親師,父子夫婦朋友,等等,人倫和天倫大事,都有一個確定的總體性的解釋和說明。但后來,也像大家都知道的,我們遇上了另一種文明,另一種文化。儒家文明則經歷了更曲折的反復,更多的悲喜劇,現在終于意識到“失掉的好地獄”(魯迅語)是永遠回不來了。必須參與列國競爭,必須改革開放,必須學會自處并與其他民族共處。
但是,啟蒙的生命意識,要落實到個人身上,談何容易。于是,一百多年來的現代化實踐,國人仍無多少長進。“一盤散沙”、“窩里斗”、“難合作”仍是許多國人的常態。人口第一的大國其創造力顯得有些鈍化。改革開放已經一代人的時間了,可與他人媲美的企業家、商人、思想家也仍是在呼喚中、在成長中。盡管媒體也一直不吝嗇地為成功人士獻出了版面、掌聲,抑或媚態和諛辭。但我們社會里的成功人士仍存有諸多的幼稚,自負、沖動、緊張、不知天高地厚。他們遠不是文明社會的驕傲,他們缺乏成人的肩膀,生命的厚重。他們不少人在時間的淘洗里被“雨打風吹去”。
與其他民族比較,我們可能是最能讓人感受人多的國家,無論北京、上海的大街小巷還是內地小城鎮,烏泱泱的人流總讓人感嘆我們人多。“摩肩接踵”“揮汗如雨”,但這些人群只是陌路,甚至“白首如新”。為什么我們不能相互理解?為什么我們不能相互尊重?為什么我們只愛湊熱鬧,只會“合群的自大”,一涉及心的交流溝通,我們就像白癡或稚童一樣失掉了語言?酒吧里的國人和西人可能是兩種不同文化的體現者,但更可能是生命自覺與否的展示者。前者仍如青春少年一樣大呼隆、折騰、表演,后者則是人生的交流,是切實的、從容的、溫婉的。
人類文化學和社會心理學可以證明,一個并非成熟的生命是如何理解世界的。世界跟他是同一的,他有著絕對的貪婪占有欲望,他就是主人,他又是主人的另一面奴隸;不存在跟他對等的生命,他人要么是其奴隸要么是其主人。對中國人來說,這是不需要理論即能理解的難題。說理解,因為我們每天都實踐著;說難題,因為我們至今仍未尋找到破解之道。自由、平等、博愛、合作,說來容易,“囚徒困境”甚至雄辯地證明合作比不合作好,證明不合作是絕路一條,是走不通的死胡同;但我們輕而易舉地創造了一種至今仍不合作的文明和生活模式。據說,在國外空蕩蕩的飛機候機大廳里,只兩三個人也要擠作一團擠得煞是好看的不用猜肯定是中國人。在生活中,我們個個都是“麻將高手”:“我和你不能和;我和不了,也不會讓你和”。不合作地生活,那么,我們自由嗎?不。我們幸福嗎?不知道。
我們必須學習,我們必須改過。我們也知道了,我們社會里已經有人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做一個人,成就生命,是對文明社會的貢獻。在我看來,所謂英才,是對文明社會而言生命實現的最高形式,是生命自我完善的社會人格形式。《英才》的“編輯手記”里曾經提到當下社會成功者多會搞關系,“你關系了嗎?”關系,確實也正是人生實現的途徑。
我在給一位朋友的回信里也談到了“關系”:“……全部的困難可能在于生命的權利(也許在那基礎上有了西人的自由觀念和自由主義體系)這一問題。它是生命得以存身的關系。但是,說到關系,國人在交往中,在發生關系時,也就是在生命展開塑形時,往往是主人奴隸的身份歸序。一發生關系,雙方就要進入這差序格局里,訓導或受洗,命令或服從。一發生關系,如非同等情況下相吹捧,就是差距明顯時的恭維,最多發生的,是雙方都用盡心力證明自己是對的,從而惱在心里,這種你死我活的爭奪戰發生得太多。實際上,交往不是為了證明自己主宰擁有世界,而是證明自己在世界之中。我們是想知道,這世界是否有生命、力量、智慧、精神和信仰。交往促成反思,生命得以正信正精進,生生無已。”
這篇散漫的文字當然不能說清楚中國人為什么不合作,合作之于當下國人的意義。但我愿意用一句俗話,合作成就的生命和世界是美麗的。中國人已經進入文明世界的門檻,世界不只是中國人的,更不只是你的、我的,無論個人還是民族,都要學會自處和共處,要學會自由(子曰慎獨)和合作(西人說人是能群的動物)。這是我對人生自由而合作的理解。